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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腊月深寒,连绵数日飞絮,地上积雪已厚厚一层。
高悬的皎月如瀑布般倾泻直下,地上莹莹皑皑,泛着清冷的白光,涤尽这座周朝皇城白日里的喧嚣浮华,万物寂静,夙夜安稳,除了巡夜更夫的鸣锣,整座盛京只剩宁谧平和。
此时已至子时三刻,永宁侯府后院漱玉阁内的灯烛却还亮着。
顾家三房的七小姐明萱披着厚厚一件貂皮大氅,神情专注地伏在书案前抄着经书,饶是手脚早已冻得僵硬,但笔下行云却丝毫不见马虎,她认认真真地将最后几笔落下,见确无瑕疵,这才敢将笔放下。
身后侍立着的雪素忙将手炉递过,又把准备好的热茶沏上,“这天寒地冻的,小姐又抄了大半夜的经书,纵然是对老夫人的一片孝心,可也要仔细身子,快先喝口热茶暖暖胃。”
顾明萱含了口热茶,有一股暖意自喉咙起蔓延至全身,手心传来的温度也令她冰冷僵硬的上肢逐渐舒展开来,“还剩下两篇,我得抓紧写完,明儿祖母派严嬷嬷去清凉寺降香,正好托她一并带过去。”
她眼神微深,“六姐花重金得了金针夫人的稀世绣品凤穿牡丹给祖母贺寿;八妹的寿礼是一柄长生玉如意,玉料是宫里贵妃娘娘给的,请嵌宝阁的匠师精心雕磨,极为珍贵。”
再有几日,便是腊月十八永宁侯府老夫人朱氏的寿辰了。
前两年正值府中多事,既有国孝家孝在身,又逢新帝登基,因着三房出事,众人唯恐侯府爵位不稳,因此大小生辰便都悄然过了。但如今侯府地位安稳,大伯父永宁侯顾长启颇受今上眷宠,上两月三姐明芙因孕新晋了贵妃,这寿辰是不得不要大肆操办了。
到时宾客云集,府里几位公子小姐送的贺礼,难免要被拿出来比较。
六姐明荷是二房嫡出,二伯父顾长明虽然只在户部领了个闲差,但二伯母简氏却是富春侯独女,当年嫁入永宁侯府时十里红妆,抬抬都满得要扑出来,盛京之中谁不知道富春侯嫁女时恨不得将整个侯府都陪送过去。
二房有钱,六姐明荷才能挥巨金去寻稀世珍绣。
八妹明蔷虽是大房庶出,可她父亲乃是世代簪缨的顾氏家主,现任的永宁侯爷,今上的股肱之臣,贵妃娘娘的亲父。八妹自幼丧母,大伯母罗氏便将她养在膝下,虽是庶出,却也是娇养着长大的。
大房有贵妃娘娘相助,自然再稀罕的美玉也能寻到。
顾明萱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顾家三房已经名存实亡,她既无财帛,又无势可借,便只有以这份傻劲去搏一搏了。
连月来几乎每夜都要抄写到子时,桌案上终于堆积起了九十七部金刚经,等最后两篇抄完,凑足九十九部,便托由清凉寺主持散给善男信女,再以永宁侯府朱老夫人的名义在清凉山下搭棚施粥,馈慰乡民。
这份寿礼虽然微不足道,但祖母必是欢喜的。
她一片为祖母扬善名的至纯孝心,便是与稀世绣品和罕得美玉相比,也不会有人鄙弃微薄,一丝错处也不令人挑到。
祖母的怜惜宠爱,是她在侯府立足的根本。
而女宾们对她的风评,则关系着她的将来。三年孝期已过,为了底下姐妹们的前程,祖母不会留她太久,这回寿宴如此瞩目,她若是为人诟病,那亲事上头恐怕就要更艰难了。
顾明萱重又在书案铺上新纸,转头有些抱歉地冲雪素微微一笑,“你若是乏了,和丹红一块替我暖被窝,不必在这枯坐着守我,夜里冰凉,你这几天来月信,不该冻着的。”
她抿嘴,“漱玉阁上上下下,全指着你操持,你若是病了,那我该怎么办?”
这语音清淡,带着若有似无的撒娇,雪素听了,不知怎么得,眼眶便就红了。
她原本是安泰院老夫人屋子里的三等丫头,三年前拨到漱玉阁时,正逢着三房遭遇变故。
朝中的事她一个小丫头自然是不懂的,只知道原本新帝登基,众人皆道三老爷嫡出二小姐要母仪天下了,可封后的金册还未颁下,三老爷便出了事,累得二小姐丢了到手的后位,一道圣旨幽禁冷宫,过不多久就没了。
她不知道三老爷究竟犯了什么事,但亲自督旨羁拿三老爷的左都御史是七小姐的未婚夫婿韩修,这却是她亲眼所见的。
成亲当日,他穿着官服拿着圣旨带着手持弓弩的羽林军出现,当着众宾客的面撕毁婚书,着人押着三老爷趾高气昂地离去,不仅让永宁侯府丢了个大脸,还取走了七小姐所有的尊严。
七小姐气恨不过,触柱自戮,听说当场就没了气息,幸得宾客中有御医在,好一番救治,才缓了过来。
侯爷拿出了先帝赐下的丹书铁券才保住了永宁侯府的风光,可三老爷的命到底还是丢了。
三夫人不堪重击,没几日也咽了气。
天子围猎,四爷顾元景擅闯皇家围场为父鸣冤,冲撞了今上,被发配至西疆军中充作兵卒,彼时柔然作乱,正是前线最吃紧的时刻,四爷一去就杳无音讯,他虽是庶出,可却是三房唯一的男嗣啊!
雪素便是亲眼看着七小姐在这等艰难的处境中慢慢地喘息、隐忍、蛰伏,将从前那些恣意飞扬的模样全部褪去,敛尽风华,退让谦恭,恪尽孝顺,才终于赢得了老夫人的信任和维护,凭借这份爱宠,得以在侯府中立足生存,无人敢欺。
她这样想着,眼神愈发柔缓起来,蹲下身子,往书案旁边的紫金鼎炉内又加了几块银霜炭,将炭火拨弄得更旺一些,然后说道,“有丹红暖着被窝足够了,我左右也睡不着,还是陪着小姐安心。”
顾明萱知道她心意,也不再劝她,刚想提笔再写,却听到东南角月锦阁传来嘈杂声响,初时只是动静大了些,后来竟有凄厉哭喊。
她皱了皱眉,对着雪素吩咐,“叫门上季婆子去打听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月锦阁中住的,是大伯父庶出的两个女儿,八妹明蔷和九妹明芜。
本来隔了个房头,她并不愿意多事,可这会动静闹得那样大,漱玉阁离得这样近,她又恰好未曾入睡,若不使人去问问,难免遭人诟病她性情凉薄。
祖母寿诞在即,她不愿给好事的婆子们乱嚼舌根的机会。
过不多久,雪素匆匆回来,脸上神色有些沉重,“月锦阁里闹成了一团,侯夫人屋里和老夫人屋里都惊动了,几个粗壮的仆妇拦着不让旁人进去,季婆子恍恍惚惚听到有人说八小姐悬了白绫要投缳,好在救下了。”
她见顾明萱脸色不对,忙道,“季婆子没再往下打听就回来了。”
漱玉阁处境尴尬,这种晦暗事是沾不得的。
顾明萱皱了皱眉,好端端得怎么想到要去投缳?还是在祖母寿筵之前……
她想了想忽然抬头问道,“这几日府里可来过什么特别的人不曾?”
雪素还未开口,暖床的丹红便抢着回答,“我知道八小姐是为了什么事想不开。”
虽屋中并无别人,但她仍旧压低了声音说,“昨日我去宜安堂寻斗珠姐姐要个绣样,恰好听到墨根和迭罗在说闲话。墨根说,咱们家大姑奶奶身子不好了,恐怕熬不过明年春天,侯夫人心疼长女膝下的两个外孙,便想在家里挑位小姐嫁去建安伯府做填房,八小姐自小养在侯夫人身边,最得信任,迭罗姐姐猜定是要选她呢。”
建安伯夫人顾明茹是永宁侯府的嫡长小姐,当年被奉为盛京名媛,贵介公子竞相登门求娶,永宁侯夫人罗氏千挑万选,选定了少年承爵的建安伯梁琨。
梁琨乃是宁静大长公主的独子,先帝在时,对这外甥十分宠爱,万事由他,他虽生得玉郎相貌,内里却是豺狼心性,不只贪财好色,还素爱辱打女人,建安侯府上每年都有抬着出来的姨娘丫头。
盖只因他是皇亲国戚,那些又都是后院私事,便是偶有御史参劾,先帝疼他,今上与他自小相谊不忍动他,也都留中不发。
这些事,永宁侯和夫人又岂能不知?
当年上赶着要结这门亲,不过是看中了梁琨的出身门第和先帝对他的疼宠。而如今大姐尚未咽气,便又要筹谋着再嫁一个顾氏女过去,所为却是梁琨和今上之间的自小情谊。
可怜顾明茹侯门千金女,只因父母贪念,遇人不淑,嫁过去不过七年,便要香消玉殒了。
顾明萱微叹一声,“原来如此。”
八妹心气高傲,本就不屑为人继室,将来有原配嫡子压着,自己生的儿子一辈子都出不了头。建安伯声名在外,长姐先例在前,她若是嫁过去,不过重蹈覆辙而已。倘若大伯母真有此意,也难怪八妹要作出投缳动静了。
可这招数终究还是落了下乘……
原本是想借着祖母寿辰在即,此事定要压下,所以才孤注一掷,闹了一场,令大伯母不敢再强她,祖母既知晓她心意,也定不会再坐视不管。
可若是八妹铁了心不愿,大伯母难道还能以刀械相逼?便是去安泰院私底下求了祖母,也总好过投缳相逼,既触了祖母的霉头,又生生把和大伯母的母女情分撕破。
娘家的支持,对于世家女子而言,何其重要?
八妹此举,等同自断双臂。
顾明萱摇了摇头,“得不偿失。”
雪素脸上的神情却愈发凝重,她有些迟疑地问道,“可若是八小姐不肯嫁,那侯夫人会不会将主意打到小姐您的头上来?”
永宁侯府在室的小姐中,六小姐和清平郡王世子已经定了亲,是因世子母孝在身才延了婚期;九小姐生母是花楼魁首,一直养在外头,前年才接回府的,出身太低,难以得进高门;十小姐明芍也是二房嫡出,二夫人精悍,必不会令女儿低嫁;其余几位都还年幼。
倘若八小姐不肯,那么七小姐……
三房名存实亡,七小姐无人可依,她今年已经十七了,年岁大了本就不容易说亲,又曾在成亲当日被当庭毁婚传为盛京笑谈,老夫人纵然疼她,可终究还是要顾全大局,说不定侯夫人多劝几句,这门亲事便就能做下了的。
顾明萱神情一窒,脸上似蒙上了一层冰霜,过了许久,才呼出长长一口冷气,她敛了敛神色,未发一言,只依旧伏案抄经。
漱玉阁的灯火,在凄恻寒风中,燃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