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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规歇过片刻,因见瘦雪,霜姿收拾东西,其中一箱正是杭州来物,便叫拿上来细看,各样挑出些,不过新鲜花样锦缎,枕簪桌围、椅披,各色铺垫料,并零件荷囊、扇袋的花片子。
子规一样样看过,又叫拿些胭脂水粉,精致玩器,将所有分成三份,包好后命人送去梅香,琴丝并棋姿房里,后者又并一份,是独给榴哥儿的虎丘泥偶,惠山阿福之类。
“姨娘也真想得到,亏她琴丝还来这里吆三喝四的,这会子又送东西去,不知她收是不收呢?”杜鹃看着子规,笑道。
子规嫣然一笑:“理她呢?收不收是她的情,送不送是我的礼。我新到一处,总得拜拜山头,请请老神吧?再说了,她心里与我结怨,我却不跟她见外,还当她姐妹一样,她若不依,那就是她失礼。”
瘦雪并不知其中原委,上来好奇问道:“琴丝姑娘原不过是位通房,哪里就能与青姨娘相提并论了?要我说,她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呢,就有这个胆子,竟上这院里闹来了?”
子规回望她道:“你初来不知,琴丝背后有人呢!”
霜姿听这话,更不解,又问道:“有人?是谁?这里只大爷说了算,琴丝背后还能有谁?”
子规与杜鹃对视一眼,杜鹃眼中泛出些些忧虑来,子规却镇定自如,微笑对其颔首,并不特作他言。
这里礼物都收拾好了,因长童出去听先生讲学,杜鹃外头叫来三个小厮。一人手捧一包,瘦雪后头跟着,这就送出去了。
子规慢慢由炕上坐起来,杜鹃上来扶住。苦劝道:“姨娘歇歇吧,又起来做什么?好容易养一会子神。”
子规却笑道:“这暖炕坐着不惯,身子下面总像着了火似的。起来走走也好。才进来时,我倒看见花厅后头有座茅亭,笼着两只雪袂玄裳的仙鹤,正在那里刷翎理翮,看着有趣,不如你扶我去瞧瞧。”
杜鹃忙伸手相拦:“姨娘别去!那可要走上不少路呢,外头天阴阴的。只怕要下雪,再着了凉愈发坏了,”因见子规面色沉郁,杜鹃想想笑道:“不如这样,我才看见姨娘送出去的鞋面子里。倒有几件好看打眼,我手也痒了,姨娘不如咱们点起灯来,做双鞋吧!”
子规被她左拦右劝,说得无法,只好站住,杜鹃见她有些被说动,赶紧顺势拉其坐于桌边,又叫霜姿将屋里十二盏海棠灯通通点起来。桌上还端正放着一盏八角琉璃灯,瞬间便照得整间屋子里雪亮剔透。
子规见杜鹃拣出几块好样子鞋面儿来,便接于手中细看,见有大红遍地金一样,上有精细红鸳一双,杜鹃这就拈出来。送到子规面前,笑道:“就是这块最合适了,姨娘如今新宠,大爷与姨娘当真是情投意和,姨娘选这块做双睡鞋穿来,大爷见了保管喜欢。”
子规灯下细看那双鸳鸯,绣得是真好,眼眉翎羽,栩栩如生,那雄的宽厚护佑,眼神专一,全然怜香慕色之心,雌的呢,娇憨生趣,仪秀态研,当得是好一双爱侣,人见难忘。
子规淡淡将其放下,反面盖住,不想看似的,又拿起另一块紫罗遍地金的,看看上面倒有一枝清梅,跃跃欲试地伸展蜿蜒,心里叫好,嘴上便说:“做这块吧,我喜欢这块。”
杜鹃悻悻然,过会想起什么来,忽然眼里放光道:“姨娘!要不你替大爷做双鞋吧!”
话音未落,子规啐一口上去,硬生生将她堵了回去:“越发说出好的来了!咱们不过这里闲着没事,打发时间,哪里就当真了?我如今尚未大好,眼神力气都不济,胡乱做做自己的也就算了,横竖是睡鞋,也无外人见到。若说给大爷做鞋,那斜七乱八的针脚,没得叫人笑呢!”
杜鹃连吃两下瘪,心里更不太明白,看姨娘一路过来,尤其受伤以后,似已与大爷情深意厚,虽不到耳鬓厮磨的地步,可也算鹣鲽情深了,怎么现在,姨娘倒又有些回到从前,一付不待见大爷的样儿了?
子规只作不知她的眼色,自顾自拿起针线,口中喃喃道:“鞋取宽紧恰当,家居宜宽,使足与鞋相忘,方能稳适。我且放他一放,松松筋骨。”
杜鹃凑上头来看,见子规针线甚好,似出自大家,正看得呆住,瘦雪回来,笑盈盈地交上来一串钥匙。
子规见了好笑,低下头继续手里活计,倒是杜鹃问了一句:“从哪儿拿来的?”
瘦雪回道:“梅姨娘交给我的。说是大爷吩咐下来了,从今儿开始,就由青姨娘掌家,梅姨娘说,从此以后,她可以托懒歇息了,还说要多谢青姨娘成全呢!”
子规更发一笑,也不理会,只叫杜鹃收下钥匙,放到炕桌上小匣子里去。
杜鹃边收边说:“这梅姨娘倒知礼得很,话说得也中听,比琴丝强多了。”
子规接道:“所以呀,她是姨娘,琴丝可不是呢!看你这眼皮子浅劲儿,一句好话,叫收了你的心了?人还没见着呢!”
瘦雪吐吐舌头,小声对子规道:“姨娘说起琴丝,我的天神,这姑娘好个脾气,我们才去,差点没叫她把东西扔了一脸,好在我躲得快,不然可不得鼻青脸肿的回来!”
杜鹃有些气起,可想到对方是琴丝,又有些胆怯,不料子规倒敛起笑容,正色开言道:“当真她这么放肆?”
瘦雪不料子规忽然严肃起来,不敢似刚才般玩笑,垂下手去,微微点了点头。
杜鹃与霜姿,低眉敛袖的一左一右,立在子规身边,偷眼细看其脸色,见是柳眉晕杀,凤眼含威,脸挂冰霜地开口了:“琴丝姑娘这又是为何?先头自找没趣,如今给她个台阶,她倒硬挺着不下去。好,让她上头站着,叫众人看看她的好模样吧。”
说到这里,子规声唤:“传话给管家婆子来,革琴丝一个月月例份银,三日不准出房门!”
瘦雪霜姿,面面相觑,不知子规为何要发起这么大火来,杜鹃上前来,轻抚子规胸口,因见其喘得有些急了。
子规手里紧捏着方才那块鞋面儿,一股凛冽之气心头窜出,因为什么生气发火?她不想知道。可恨的是,那双红鸳还在桌上,就算已被反过面来,她也一样感受得到,耳鬓厮磨,鱼水欢娱,并宿,双栖。
杜鹃眼见子规的脸色,一点点晕成粉红,又化成血一样颜色,心里着慌,忙伏下身子问道:“姨娘怎样?琴丝她是这样性子,除了大奶奶谁也不服,姨娘不是不知道的,又何必跟她计较?再说,罚也罚了,她也够没脸的了,姨娘还气?”
子规被杜鹃的话说得醒转过来,热血冲涨的头脑也慢慢冷静清醒下来,过后缓缓笑了下,又从桌上端起茶来呷了一口,蹙眉细语:“有些凉了。”
杜鹃见她好转来,心下安定,笑道:“瘦雪换热的来,霜姿,你就按姨娘说的,传话去吧。”
子规又低头下去,手底清梅,摇曳幽怨地看着她,虽有轻云随足,淡烟抹袖之姿,到底不足平人心,抚爱意。
灯下针线,时间无声无息过去,子规觉得做得长了,脖子酸痛,抬起头来看看,又问杜鹃:“什么时候了?”
杜鹃正要开口,就听得外头有人说话:“青姨娘!晚饭得了,传不传?”
子规点头,杜鹃便命瘦雪出去传话,不过片刻,领进几个婆子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菜。
领头那人就说了:“小的厨下管事,严六家的,姨娘日后有事,要汤要水的,只管吩咐小的就是。今日菜色,都是大爷命小的做的,一物一料,皆有益姨娘养身调息,不至伤口害恶,姨娘只管放心用就是。”
子规闻言,心下惘然,当日地下所站的,怕不正是自己和杜鹃?不过一年时间,自己坐在上首,成了仇人身边人了。这是好事吧?她想,我向目标更近一步了吧?她问。
“知道了,你们且下去吧,我有事,自会找人传话于你。”子规轻声细语,她忽然就觉得没了力气,一点精神头也提不起来。
杜鹃细检桌上菜色,果然样样色色精细,且都是安家大宅里常见物种,想必是真花了不少心思,来迎合子规口味的。又见有一味藕粥,不曾见过,便端了放于子规面前,笑道:“这倒奇怪,姨娘看是什么?”
子规先看又尝,入口绵密清甜,笑而嗔道:“你这小蹄子,凡事就爱着惊着怪的,不过一味藕粥罢了。”
瘦雪见说,也上来回道:“才听那严六家的说起,这粥是大爷特意叫熬出来的,说是治热渴止泄,开胃消食,散留血,最适合姨娘此时服用。”
杜鹃笑道:“可见大爷用心了,姨娘快趁热喝一碗下去,别辜负了大爷好意。”
子规不吭声,亦不动手,杜鹃错会其意,便问瘦雪道:“外头去打听着,看大爷回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