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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规听见书桐那声“大爷”之后,便飞遁而逝。
她脚步匆匆,心跳亦是匆匆,本已被仇恨烧成灰烬的心上,疯狂而奇妙地,长出一样活物来。
这东西来得奇怪,于死灰中涅槃重生,于枯烬中得到养分,突然就来势汹汹,叫人全无法去阻挡,因自己也觉得理不直气不壮似的,便更凸显气焰嚣张,扇也扇不灭的暴戾成性,携千军万马之力,行金戈铁马之威,它这就来了,不理会子规的绝望与恐慌,它这就来了。
郐子手!子规在心里拼命挣扎,他安儒荣就是个郐子手!这话是说于谁听的?这里并无他人,园馆寂寂,庭院深深,潇潇寒雨中,只有她一个,立于这天地之间,独喊这违心之语。
这时她便想起了父母,是了,正是时候,她想。爹,娘,你们来帮帮我吧,青儿这是怎么了?我有些失去控制,再不受理智监管了!
可是事与愿违,那东西生长得如此之快,快到这就已然遮挡了一切,父母的脸在那鬼魅娇艳的背后,忽隐忽现,不知的,竟与这东西有了某种不合常理的互动,似有共通之处,并带来微微暖意。
子规将手里的伞扔在地上,让冰凉的雨水直接冲在自己身上,刺骨之寒,锥入骨髓,清醒些吧,清醒些吧!
阵阵笛声,悠扬赶来,若在往常,子规定会无比感激这及时而来的相助,人也会立刻就赶去见苏云东一面,将心事一倾述之。
可现在。她的双腿却如同灌足了钻水,沉重得一步也动不得。
现在她人在这里了,她不知道自己身上换上的是什么衣服,也不知道自己头发上的雨水擦干了没有。她不知道。
我不怕你,更不会回避见你!反正我是这院里的丫鬟,迟早都要见到!子规在心里这样给自己打气。[~]说得有理有据,却还是心虚不已。
若她能直视自己的内心,她会发现,自己其实是想再见他一面,还是想再看看那双眼睛,雨中梅下,香雪海里。炙热而犀利的眼神,是真诚的吗?子规当然不会不会承认这一点。但事实是,她来这里,这么匆忙就来这里,只是为了这个原因。
儒荣沉默地看着子规。她一进来他的眼里便只有她了,不过他很小心,竭力不让别人,尤其是宁娥看出来。
一朵绿梅斜插在她的发间,这么说,仙子到底还是降落凡尘了,是我的罪过吧?也许这样说有些过于托大,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去这样设想,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多出几分想要拥有她的勇气。
“饭这就好了?那就传吧,正好大爷刚也回来了。对了,你才去提瑶院,看二小姐现在如何?最近老也见不到她,一个人在屋里做什么呢?”宁娥风轻云淡地开口问子规道。
“回大奶奶,二小姐也没做什么。还是配茶玩罢了。二小姐说最近天不好,又冷又湿,就不想出来了。”子规垂首答道,她不敢抬头,更不敢接儒荣的眼神,不过她身上有些发热,脸更是红到烧了起来。
“你怎么了?脸这么红?”宁娥见了奇怪,便问她道。
“哦没事,可能刚才回来淋了雨,有些着凉了。”子规勉强浅笑着回答,她知道他在看自己,一直看,还在看,看到自己脸红成这样也不移开眼光。
“二小姐配什么茶呢?”姿姨娘忍不住也开了。。
“梅huā茶。”子规回答道。
“是了,也是时候了”宁娥抢着开了。,她转过头来看了儒荣一眼,诧异于他的沉默,和忍耐。[~]他怎么有这个兴致,能在这里坐上这么久,听她跟丫头们说话?
儒荣的眼睛,在白皙修长的手指后里,闪烁不定,他已经很努力了,可他心里燃起的这把火,烧得他快要失去理智,他恨不能将这屋里除青衣仙子和自己外的,所有人都赶出去,好让他能对她一吐衷肠。
三十岁的男人了,说出这种话来他自己都感到汗颜,乱huā丛中,他向来是过而不留情,可现在,此刻,见到对面那位,低眉顺目,一派小心的皓齿青蛾,他的心就失了守,卸甲投降了。
他没爱过任何人,他安儒荣本没打算这辈子要爱上个什么人。女人于他,不过是身上一件锦袍,穿给别人看的罢了。他为了父亲,为了安家,早不拿自己当人了,那腔子里跳着的,也就自然不是人的心肠了,那就更谈不上爱,爱谁也不可能了,就连自己的儿子榴哥儿,也是血脉之求,并不与爱相关。
眼见那叫子规的丫头,在自己的眼光下,羞色渐起,却更显得玉面朱唇,霞蒸两靥,他知道自己完了,这就已经沉沦进去了。
惶惶然已过三十个春秋,却在这时迎来了人生第一场,也许是唯一的一场恋爱,儒荣双手复又垂下,紧紧撑住身边椅子扶手上的镂空雕篆,眼前那朵小小的青梅,这就占据了他所有的知觉感应了。
宁娥看向儒荣,有些疑虑他为什么还不说话?不料这就开口了:“是时候了,早梅已经开了,我回来时在路上就闻见香了。”
宁娥笑道:“是吗?想必大爷一定去看过了吧?”
儒荣不答,却反问她道:“饭还不叫端进来?”
姿姨娘忙将榴哥儿交到身后云姑手中,自己站起身来,笑对宁娥和儒荣道:“我来伺候大爷和奶奶吧,今儿咱们院里人都整齐了!一家子热热闹闹吃个饭有多好,大爷奶奶,你们说是不是?”说完就转身向外走去,子规趁机也就跟着出去了。
儒荣心神恍惚,见她走后,方才渐渐安定下来,只是疲惫之意立刻来袭,他有些招架不住,以手撑头,叹了口气。
宁娥倾身过来,柔声问道:“怎么,累了?不要紧,已经到家了,用过饭你就歇息吧。”她的面色如三月春风,秋波送娇,温存地看着儒荣,心里却已做好被对方拒绝的准备。
不想竟儒荣就点了点头,宁娥大感意外,一时竟无语以对,这时就听得外头衣裳綷粲声响起,原是众人捧着食盒进来,宁娥遂也站起身来,亲自为儒荣拣菜。
“酪酥醍醐是大爷爱用的,最是甘凉润燥,充液滋阴,且是养营清热,将这菜放到前面来。”宁娥柔声娓娓,对正向外端菜的姿姨娘道。
“不必”儒荣坐于桌旁,只觉身边huā团锦簇,丽影幢幢,却不见仙踪,心头失落,嘴上便有些不留情起来。“前些日子太医曾说我中虚湿盛,不宜多食此物。”
宁娥哦了一声,又仔细将菜品一一看过,姿姨娘这时拿起碟枇杷露蒸制的粟粉糕,口中殷勤道:“大爷用些这个,我记得在京里时,大爷就爱这糕。”
宁娥微微瞥向儒荣,见其还是毫无反应,便对姿姨娘道:“你放这里吧,大爷要吃时自取就是。”
姿姨娘落了个没趣,只得将盘子轻轻放在桌上,这时书桐换好衣服,也赶过来伺候,又对宁娥回道:“大奶奶,才子规说她受了些寒,有些咳嗽,说不能过来伺候了,怕过给主子们倒是大不好了。”
宁娥不甚在意,只点头说道:“知道了,叫她屋里躺着歇会儿,过会子得了闲,外头传个大夫给她瞧瞧就是了。”
书桐答应下来,过后不经意地又开口道:“刚才我见那丫头在梅圃里赏梅呢,这好大的雨,那地方空荡荡的,穿风的厉害,可不就着凉了?”
宁娥听见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儒荣一眼,见其不动声色,便掉头问书桐道:“子规去了梅圃?她一个人?”
书桐正要回话,无意间抬头,正碰上儒荣的目光,那里面有股咄咄逼人之气,叫她一下失去说话的勇气,只好低头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宁娥再看儒荣,对方低下头去,细看桌上一道美食,忽然开口道:“这道菜甚好,拿来面前,让我尝尝。”
一听见这话,姿姨娘赶在宁娥前面就动手,将那道鹅脆掌端于手中让儒荣细辨,儒荣强作笑脸,挟起一小块轻尝,亦赞道:“好,很脆,骨头去得也好,干净利落。”
姿姨娘受这一赞,顿时便宝靥微红,梨涡欲笑,儒荣呵呵几声,挥手作罢,她方放下碟子来。
宁娥不再动手,坐了下来,抬头对又姿姨娘道:“你也坐吧,菜差不多也都全了。大爷要喝什么酒?前儿老爷送来些宣赐碧香,大爷看好么?”
儒荣点头,他此时心思早已远远跑开这地方,跑到后头的下人房里去了,哪里还在意喝什么酒?这里一切,于他不过是敷衍,和防卫。
酒烫得热呼呼地端了上来,宁娥满斟一杯,递于儒荣,后者笑而纳之。宁娥越看儒荣的笑,越觉得心头不安,这人是怎么了?没未见过他对自己如此和蔼过,更别说笑了。
待到饭后,儒荣说去姿姨娘屋里歇下时,宁娥方才感到了正常,虽是心有不甘,不过,到底事情还是正常的,没出什么偏差。他安儒荣,对她周宁娥,正该是这样,相敬如宾,又如冰。(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