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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娥眼见棋姿的肚子,又大又圆地从纱被下隆下,一时竟走了神,呆着眼只管看个不住,棋姿心下暗惊,不由自主地伸手掩住,屋里瞬间安静得如同坟墓一般。半晌,却忽听得屋外婉转传来一声鸟啼,书桐赶紧趁机开口道:“这是什么鸟?叫得怪好听的。”
宁娥收回目光,幽然道:“是子规,千声万血送年芳。”边说,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月白褂子,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到底这色不合我的心意,穿在身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罢了,书桐,跟我回去,换了它。”
棋姿忙由床上起身,口中直道:“大*奶慢走有空再过来坐坐吧。”心里倒松了口气。
宁娥对她笑笑,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缓缓开口道:“妹妹好生养着吧,要什么跟我说一声,有我在,一定误不了你,放心吧。”说着便按她回被中,又掖了掖被角,方走了出来。
书桐扶着宁娥,重新回到正屋,刚进来,便见里屋窗下,坐着一人,原来是儒荣。书桐心中一乐,忙抬头去看宁娥脸色,却见宁娥并无愉悦之色,反倒若无其事,走至柜子前,吩咐书桐道:“叫琴丝来取两件家常衣裳,换了这衫子去。”
书桐依言出去,宁娥只管站在镜前等待,只当不见坐着的那人,儒荣等了半天,并不见她说话,只得自己先开口道:“桌上那茶还热着吗?倒一杯来我喝。”
宁娥明明听见,无法再装不理,屋内又再无旁人,只得自己上前去,取了个青花竹梅图杯,将那壶中温茶倒了一杯出来,送至儒荣面前,口中便道:“只怕有些凉了,要热的,等丫鬟们来吧。”
儒荣本意不在茶,接过杯来,只呷了一口,又放下。宁娥静静等着,却见儒荣再无他话,心头烦乱,又走开去,儒荣这才开口道:“这几年,你辛苦了。”
宁娥不料他竟说出这话来,先是一愣,只是,不看对方脸色,也能听出这话的勉强,她有些脸红,不是羞涩,却是气恼:“并不辛苦,倒是你,听棋姿说,一人在京里,心里苦得很。只不知道,一人是何意?她自己不是人?跟着去的另一个丫头不是人?听说最近又新娶了个姨娘,原来,也不是人,敢是仙么?”
再宽宏大量的女人,在这事上,也是小气的,再贤良淑德的女人,听见自己的丈夫异地纳妾,也是委屈的。宁娥一口气将上面的话说了出来,心中便大感轻松,再看看儒荣有些诧异的面色,更觉痛快。
儒荣并不接宁娥的话,反倒问她:“原来,你在家时,就是受的这般教导?你父亲,一代大儒,就是这样教育女儿的?丈夫纳妾,倒要听从夫人你的指责了?”
宁娥默默站在镜前,低下头去,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儒荣接着道:“我原是宽慰你一句,你倒训上我许多,我在京里苦不苦,确是只有跟我的丫头才知道,棋姿说的,倒也没错,你又何必拿她的话来跟我煞性子?一向以为你是好性儿的,原来也不过如此。”
宁娥听到这里,实忍不住道:“我性子好不好,这园里上下没人不知道了。自打进了你们安家,你便出了门,洞房那晚,亦是独守。你在京中几年,我便在这园子里几年,你是独自一人,我难道养了小的不成?这一家子上上下下,只只眼睛看住我,只等看我笑话,一个女人,连自己的丈夫都拢不住,还有脸管这个家?还有脸端端正正坐在上首,每日里听奴才们回话?你知不知道人背后怎么嚼舌头?这也罢了,你又知不知道,晚晚床前,数着月影的日子,是怎么熬下来的?”说到最后一句,宁娥的眼泪淌了出来,她是刚强的,且是刚在心里,面上从不以愁烦示人,不料今日却因了儒荣的几句话,勾上心酸来,他是谁?他本该是最爱惜自己,最疼顾自己的那个枕边人,却没想到,反倒成为伤她至深,至深到痛彻心扉的那一个。
儒荣见宁娥的泪珠滚落,嘴张了张,终没说出话来。
琴丝与书桐外面帘下候着,听见这话,对视一眼,书桐眼中甚有深意,并示意琴丝不要进去,琴丝却管不了许多,见屋里僵局已成,心里不免为宁娥担心着急,一时气上心头,不顾书桐抬手阻拦,竟自打起帘子,进屋去了。
宁娥正自伤怀,背对儒荣拭泪,心中暗自期盼,儒荣能说几句好话,宽慰下自己,谁知儒荣尚未开口,琴丝倒自作主张,闯了进来,宁娥心下怅然,却也无可奈何。
“大*奶,这是厨下刚送来的新鲜果子,大爷也尝尝,这天热的,心里直燥,且当润润口吧。”琴丝端着个梅子青大方盘,里面满堆了些蜜桃甜橙雪梨之类,站在二人中间。
宁娥听了,转过脸来看看儒荣,开口说道:“送一半去棋姿屋里吧。”
琴丝忙回道:“我才已让绮墨拿了一半去了,大爷大*奶放心用吧。”
儒荣还是不说话,只坐着如一尊静佛。宁娥见了生气,遂对琴丝道:“早起那件衣服呢?拿出来给我换上,这月白褂子穿得一天难受。”
儒荣突然接上一句:“难受就不该挑它来穿,箱子里那么衣服,为什么偏要挑这一件?”
宁娥尚未开口,琴丝实在忍不住了,抢着回道:“大爷这是怎么了?好容易回来一趟,见了我们奶奶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我们奶奶为了爷受了多少辛苦?爷竟一句好话没有?就看这院子里,多少奶奶的爱物都换了下去,奶奶是最爱香的,只为讨爷喜欢,竟将花儿,炉儿的搬了个干净,爷难道是看不见的?”
宁娥忙大声斥道:“又有你什么事?要你在这儿多说多话?你倒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了,竟敢教训起大爷来了?也罢,反正我们周家的名声,在大爷心里也算是毁完了”说是指责琴丝,实则眼光偷瞥儒荣,字字含沙射影。
儒荣听了,并不理会宁娥的话,却对琴丝笑道:“好丫头倒比你们奶奶有胆子你们奶奶但凡能说出一句你刚才说的真心肺腑之言,我也就够喜欢她了。愁只愁的是,她说出来的话,句句是意在言外,隔山打牛,我就偏是最不爱这样的做作,也不用事事做得称我的心,只要一句称了我的意,便罢”
宁娥不听则已,一听气极,立刻开口驳道:“我说话你不爱听?你听过几句?我进门时你便离家,我的话,你能听过几句?何苦来,我知道你是多嫌着我,若不是为了你父亲,你是断断不肯娶我的”这话说得极重,连琴丝都听得愣住了,外面书桐更是瞠目结舌,并不为这话的内容,而是为说话的人。周宁娥,向是平和不嗔的周宁娥,竟也说出这种话来了。
儒荣冷笑连连:“你不也一样?若不为你父亲,你也不会进安家的门。装得好人一样,你平日里贤淑行事,可别为了今日一怒,坏了自己的名声”
宁娥手脚直颤,口中却硬道:“我如何装得好人?父母之命,我如何挑的?就进了你安家的门,也并没脏了你家名声,辱了祖宗门楣,怎么就要受你这般羞辱?”
琴丝见二人说话,渐渐大不好起来,心慌不已,正要上前规劝,宁娥一掌将其推开,她原本手里端着的盘子便被碰落,果子洒得满地打滚,琴丝心里直跳,不知道是该去捡地上的果子,还是继续上去劝说二人。
儒荣见了,更为冷嘲起来:“周大小姐也发起脾气来了,好,好啊我也见识见识,依我刚才所说,若你的气话竟称了我的心意,今晚我便留在这屋里”
宁娥脸上顿时飞起满天红霞,不是为爱,直转成恨:“你当我是你外面养的小戏子是不是?我周家世代清白,今日竟遭你如此荼毒”
“世代清白?当初如何做谎来?”
“不为你安家,能做出那样的谎?”
“为我安家?你是为什么进这门来的?又为什么要求着老爷让你管家?你父亲出门前对你如何嘱咐?真当我安儒荣是又傻又呆吗?还是你周宁娥演戏演得时间长了,演得惯了,真当自己是个慧芳淑贤的好妻子了?”
宁娥一步步退至床边,直通通坐了下来,儒荣最后那句话,如重拳在胸,将她彻底击溃,她脸如死灰,口中喃喃道:“我原以为你是剔搜小遗,却没想到,你竟有这番大道理在。”
琴丝被二人连珠炮似的对话吓得大气不敢出,捏着手巾站在屋子中间,心中只恨自己刚才太过莽撞,为何要在这时到这地方来,听见这许多要人性命的话?
书桐外面帘下站着,心里却暗自庆幸,不料想,今日竟得如此运气,得知安家这许多隐秘深藏的不为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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