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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又是一场寒冬。虽然刚刚过了小雪,可天气已经冷的可以冻死狗了。
每年从这个时候开始,扬州城内就会陆陆续续的出现一些冻饿而死之人,这些人多流浪无家的乞丐,或者是肢体不健全的残疾人。扬州府台衙门专门修建了两所很简陋的棚屋,城里的富户也开设了粥棚,专门赈济这些无家可归之人。
给义学的棉衣、薪炭等福利已经开始发放,自然惹得那些贫寒的教书先生和孩童们大声叫好,盛赞府台大人开了善举。
而富户们开始清闲下来,围炉热酒的冬季,一般的百姓之家则琢磨着去打几天的短工,赚点零散的工钱贴补家用。
沿运河的工程已经收尾,已不再需要很多的人力。可是如今的扬州和以前不一样了,繁华形胜了很多,新开的商铺多如牛毛,运河上无数商船往来穿梭,北边过来的生意人也在忙碌。只要有把子力气,找个活儿干赚几个小钱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酒馆茶楼等服务行业就进入了一年之中的旺季,可是几年的旺冬季节似乎不那么明显了。
因为现在大家手上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儿钱,平日里的消费也就不那么拮据了。再也不必象往常一样精打细算恨不得把一文钱掰成两半来花销,家里缺什么平日里就可以去买,不需要再等到冬天有了收入才去消费。所以旺冬季节就不那么明显了。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服务行业的整年都处于一种不温不火的状态,当然四月节前后是整个扬州的黄金时期,不管哪个行业都会狠赚一笔,这就要另算了。
因为工作的机会很多,可以轻易赚到钱,所以老百姓们也就不再如以前那样节俭。很多人家,尤其是那些年轻人,辛辛苦苦忙碌一天,立刻就钻到酒馆饭馆当中大肆消费,点几个带着荤腥的好菜,再要两壶不错的美酒,高兴起来,还能叫过卖唱的艺人唱几段小曲儿,打赏下几个铜钱。就是天色很晚的时候,这些人也不着急回家,而是继续流连酒馆茶楼等行所,甚至揣着几个钱去赌场逛一逛也不算什么稀罕的事情了。
这些人和他们的父兄不一样,虽然都是同样辛苦的赚钱,却不怎么很在意平日里的积蓄。认为自己这么辛苦的干活,就是为了消费,要不然赚那么些钱做什么?
这些年轻人吆五喝六的让扬州的夜生活更加繁荣,只要腰包里的钱还没有花完,他们就不准备回家,甚至经常喝的酩酊大醉之后一脑袋扎在酒桌上呼呼大睡。所以在清晨的时候,经常可以见到一些年轻力壮的后生打着酒嗝从酒馆里跑出来。匆匆忙忙的去赶往各处去干活,赚了几个钱之后,在夜色降临之时,就又一次毫不吝惜的把这些辛苦钱扔给酒保,或者干脆就去赌场青楼这些地方寻欢作乐彻夜不归……
面对这些改变,很多人都会发出世风日下的感慨。
就是府台大人林三洪,也说不清晨这种改变到底是好还是坏。
当初的本意是拉动内需促进消费,实现一定程度的财富再分配。这个目标可以说是实现了,但同时也带来了某些方面不同程度的变化,而这些变化是当初始料不及的。
很多年轻人,甚至包括不在少数的中年人,很快就放弃了以前勤俭持家的传统,有点过分的追求享乐,这自然带动了许多个行业的发展,促进了整体经济的繁荣,可对于单一的家庭而言,未必就全都是好事!
以奢治扬州确确实实的林三洪的手段,当初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实现财富的转移和分配,虽然也想到过普通百姓的生活。可勤俭持家崇尚积蓄是农业社会几千年来的传统,已经根深蒂固,那些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习惯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出现了变化。是林三洪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自林三洪上任以来,已经给扬州带来了很多变化,尤其是民间风气的改变,是好是坏一时间还说不清楚,就是朝堂之上也有人在考据研究,争论着“扬州现象”,权衡着蕴含其中的利弊二字。
还有约莫半年的时光,林三洪的任期就算满了。
按照林三洪在扬州的所作所为,且不去说有没有功劳,光是在皇上亲征的时候报效两百万这样的大手笔,就是一笔谁都抹不去功劳。还有开办义学,惠及各地贫寒子弟,这也是没有任何争议的好事。至于繁荣工商兴办佛节这些反而显得有点暗淡了。
能在一任之内把扬州治理成天下最为繁盛之地,这就是本事,这就是功劳。凭借着这些,林三洪的仕途一片光明。
虽然到任期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可通常情况下,也应该给自己跑跑官路了。
如林三洪这种官吏,有功劳有政绩的,一般都有两种安排:
其一是继续留在地方,或是升任为三品,或是为布政使的副手,先在地方上历练一下,熬一定的年头之后极有可能成为开府建衙的封疆大吏。
其二就是调到中枢做个京官。
如果真能做京官的话,品级方面肯定就不会升的太快,有可能在从四品和正四品之间,表面上看是没有升官,其实已经是升了。
京官的品级和地方官不大一样,要高出一大截去。若是能做个正四品的京官。已经可以参与国家的政策制定了,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朝局。京官和地方官之间,也不能完全按照品级来区分高下,譬如三品,在地方上就是巡抚或者是臬台这样级别的,虽然大明朝的巡抚和巡抚之间也有很大区别,但是区别也仅仅的表现在所管辖的地方大小这个层面,在管辖区域之内,基本就是土皇帝。权限很大,可以威福地方,相对比较自由。
同样是三品的京官,相当于侍郎这个级别,虽然仅仅是副部级的官吏,在很多事情上都无法单独做主。可毕竟可以参与全国的政策制定,在一定程度上来讲,可以影响到全国,虽然这个影响力不是特别大,却胜在范围广阔。
所以说,京官和地方官也不能单纯看级别的高低,内里还是各有千秋的。
虽然很多老百姓希望林府台能够留在扬州,继续**的知府本行,虽然留一任甚至是留几任,在地方上都是一种常态。可名眼人都可以看出来,扬州已经留不住林府台了。
不管林三洪是不是一个清正廉洁的青天大老爷,也不管他是不是贪了扬州的银钱,最关键是林府台有本事有能力,能给百姓带来好处,这才是老百姓们希望林三洪留任的根本原因。
若林三洪是一个只会刮地皮的贪官,百姓们早就期盼着他赶紧滚蛋了。
可官老爷哪个不愿意升迁?若是有加官进爵的机会,谁还可能留任?能够做到巡抚的话,谁他娘还稀罕一个知府?
尤其是在这个月初,远在前线的永乐皇帝亲自指定了一个官员来到扬州,成为扬州府的同知。也就是林三洪的副手,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空降的副知府。到了这个时候,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看出林三洪肯定会离开扬州了。
一般情况下,正职的官员才会空降下来,作为副手的同知有辅助知府的职责,这就需要同知大人熟悉地方民情官情,要不然如何辅助府台大人治理地方?
偏偏朱棣就指定了一个同知下来,其用心已经明显的不能再明显:这是钦定的接替人,是来顶替林三洪的。
新来的同知已经五十八岁,姓甘名霖字雨声,从洪武年间开始就在翰林院供职,一直熬到了翰林学士(在翰林院就是翰林学士这种说法是一个误区,只有翰林院的主官才会有这个称呼,翰林院这个正式的名称也是朱元璋定下来的。读者知道甘翰林是翰林院的主官就可以了。)的位子上,也算是三朝元老了。
甘翰林不愧是大学士出身,言行举止为人做事都依足了规矩,说话也文绉绉的,动辄就是典故动辄就是圣人教诲,很有点迂腐的样子。
须发花白年过半百的甘翰林做了林三洪的副手,言语之中对林三洪颇为恭敬,丝毫也没有钦点大臣的架子,甚至经常使用“您老大人”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
“甘同知,千万不要用这个称呼了,我这么年轻……”
“您老大人差亦,学无先后达者为师。”甘同知捻着花白的胡须认真的象个面对先生的学生一样,正经八百的说道:“您老大人能将扬州治理的如此繁华,为皇上嘉奖,必然是深谙治政之道。下官半生行走于翰林院,虽精于笔墨却属于政事。治理地方从来就无小事,稍有不慎则会走上岔道。下官到扬州上任之前,曾蒙皇上召见。皇上每每提及您老大人,都会赞誉有加,这次奉旨为扬州同知,其实也就是为了学习您老大人治理地方的诀窍……”
从赴任以来,甘同知基本就是什么事情都不管,什么事情都不理。就知道围绕着林三洪打转转,真的摆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来。
按照朱棣的说法,扬州并非什么真正的富庶之地,无论农桑耕织还是工商百业,和江南的那些州府相比,其实还要稍逊一筹。可是自从林三洪上任以来,采用种种匪夷所思的手段,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打造出了一个“宇内形胜”的扬州府,百姓富足财政盈余,吏治清明杜绝贪墨,能一下子报效百万,更是震动天下。这些事情在别的地方都是最棘手的难题,到了林三洪手中,却是举重若轻,反掌之间就解决了所有困难。
而甘同知在翰林院做了一辈子的文墨工作,忠诚之心和爱民之心肯定是有的,但是有没有那个能力就不敢保证了。
好在林三洪已经给扬州打下了基础,下一任的扬州府台只要顺势而为,按照林三洪早就规划好的路子走下去,就可以继续发展扬州的繁华。若是弄一个跳脱胆大的官员上来,说不准受了林三洪的刺激,铁了心的要超越前任,胡乱弄出什么政策来,反而会把林三洪留下的基础给打乱了——毕竟不是谁都有林三洪那样的本事,以奢华治理地方这样的手段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想出来的。
而甘雨声这个人,要说真本事确实没有多少,也缺乏大的胸襟和气度。但是几十年的磨砺下来,却胜在沉稳踏实,胜在兢兢业业谨小慎微。
自太祖朱元璋改组翰林院以来,翰林院这个清闲的衙门才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发展。掌制诰、史册、考议制度,详正文书等等琐碎的工作,还要随时备皇帝问询……如果说内阁已经被朱棣贬为秘书处的话,那么翰林院则升级为皇帝的顾问团了。翰林院的官员普遍品级不高,但多是饱学之士,可以算是清贵衙门(朱棣时期的翰林院和内阁与军机还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这个甘雨声几十年都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就是因为谨慎小心——其实就胆小和保守。
这也是朱棣钦点甘雨声为下一任扬州知府的原因。
至少这个未来的扬州知府不会自不量力的认为比林三洪更强,也不会主动去破坏林三洪制定的制度。现在的扬州已经初具规模,各种制置都已经到位,下一任地方官的重点不是创新,而是守成。
就连甘雨声本人也从不讳言这一点:“您老大人天纵奇才,下官老迈昏庸,是断断不能与您老大人比肩。所以下官想好了,于其辛辛苦苦挖空心思的制定新政,还不如墨守陈规,汉制之中有萧规曹随,下官也是准备这么做的!”
其实朱棣也同意了甘雨声的这个治政方针——就是什么也不做。
林三洪制定的那些东西已经很好了,甘雨声自认比不过林三洪,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再做什么制度上的更改。林三洪不是以奢治扬州么?那我就以无为治扬州,这就叫做无为而治。省心省力还不出什么乱子!因为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继承林三洪在扬州留下来的这一套,所以甘同知时时处处都表现的象个学生,而不是一个继任者。
以年过半百的岁数,每每称呼林三洪为“您老大人”,遇到不懂的就问。
“这个《饭后谈》在扬州甚至江南都可以见到,也是出自您老大人任期之内,不知这种书抄不是书抄,官抄不是官抄的文字究竟有何作用?”
扬州本地的“报纸”《饭后谈》已经办起来了,这个东西虽然是由林三洪在幕后支撑由杜念昔出面打理,可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这个《饭后谈》和府台衙门有很深的关系。
《饭后谈》办到现在,多少已经具备了后世报纸的一点样子,基本上就是十来天一期,也有七八天就出一期的时候。在杜念昔的打理之下,《饭后谈》充分发挥八卦娱乐的专长,报抄纸上有七八成的文字是和烟花风流事有关,极是吸引眼球。
人们就爱看这些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就喜欢那些达官贵人的内宅消息。于是乎,《饭后谈》也就真的成了饭后谈,虽然在很短时间内就积聚了一批受众,但是这份原始的报纸并没有发挥出传播文化开启民智的作用,而是充斥着一些花边新闻,围绕着女人的裙子打转转,基本已经被这些只能娱乐大众的消息所淹没……
要是再不伸手管理一下的话,这个处心积虑办起来的报纸就真的要成为娱乐八卦的花边小报了。
所以林三洪就把官府邸报上的一些消息填充到《饭后谈》之中,比如一些官吏的任免、朝廷的政令公布等等。这些都是朝廷邸报上原本就有的消息,只要摘录出来做一下文抄公,就可以弄到《饭后谈》之中。
这些官场上的消息虽然已经不那么及时,可准确性却是很高的。毕竟朝廷的邸报不是老百姓能有机会见到的东西,有了《饭后谈》的转载,才有机会知道一点官面上的消息。
林三洪笑道:“《饭后谈》嘛,就是为让朝廷政令通达,让市井小民也能知晓国家举措。可小门小户的人家,又不是朝廷官员,要不是先用一些能够吸引他们的男女之事,他们如何会关注《饭后谈》?这几期的《饭后谈》上增加了北伐的消息,市井小民不也就知道了皇上的盖世武功了么?”
这次北伐规模极大,又是朱棣亲自指挥,架势大的了不得,真如推土机一般平推横扫,已经接连荡平了几股敌对势力。虽然算不上什么辉煌大胜,可地方上早已把这几场胜仗吹嘘成绝世武功。
林三洪很适时的在《饭后谈》中添加了一些关于北伐的内容,老百姓自然不大清楚北伐的巨大成本,一见到自己人打了胜仗,就开始奔走相告称颂皇上的英明神武……
从这个层面来看,《饭后谈》还真的有点作用,也不能说是一无是处。
“您老大人眼光独到,习惯佩服的紧。既然《饭后谈》是好事,是为朝廷政令通达而设,为何不由府台衙门办理?而是交给私人去办?”
林三洪自然不会对这个老保守的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只是呵呵一笑说道:“除了是为政令通达之外,还有一个监督官场的作用。《饭后谈》由私人管办,就可以直言官场利弊,既可以为地方上的清官摇旗呐喊,也可以对一些民近皆知的贪官大加挞伐……”
贪官,从来就是欺下媚上,对于上司大作阿谀奉承之态,对于下民则是不管不顾肆意搜刮。官员是贪还是廉,老百姓永远比朝廷更加清楚,只不过无权无势,明明知道某些官吏是大贪官也没有办法。有了这个《饭后谈》,就可以揭一些贪官的短处,让他们不敢做的太过于肆无忌惮。若是这个东西是官家弄出来的,肯定是只报喜不报忧,必然成为官员粉饰太平为自己歌功颂德的工具。
甘雨声拿着这份满是风流韵事夹杂着少量朝廷政令的《饭后谈》,不由得大作佩服之状:“于小处着手,于大处布局,您老大人真是眼光独到!将来必定是泽被万民造福一方的能臣干吏……”
说起未来的前途,就连林三洪也两眼一抹黑!
一般情况下,既然已经看到了要离任,肯定会抱着银子去跑官,希望能混个好前程。但是林三洪知道自己跑官也没有用,不如不跑。
如今皇上不在京中,两个皇子的争权夺势的斗争早已如火如荼,从各个方面都想着压过对方一头。作为汉王门下最为耀眼的一员,又在扬州做出了偌大的成绩,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汉王朱高煦不会让他继续留任对方,而是会想方设法的把他调到京中做为一大助力。
林三洪若是当了京官,最起码也是个从三品,因为在扬州做出的成绩太过显眼,朝廷必然要给天下的对方官树立一个标尺,大加提拔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又有汉王在京城里头撑着,越级提拔弄个侍郎什么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若是把林三洪提拔到侍郎的位置上,可以给汉王提供的帮助就大了许多,甚至可以影响到六部中的一个。虽然大王爷一定会反对把林三洪提拔到这么高的位置上,可林三洪做出的成绩是实实在在的,谁也抹不去。
“我提拔林三洪不是因为他在我的门下,我这也不是任人唯亲。林三洪是有真正的本事,你大王爷的门下若是有此等能臣,照样可以提拔”。若是大王爷阻挠的话,汉王肯定会这么说。
汉王朱高煦绝对希望林三洪能做京官,毕竟早就替他做准备了,并且不止一次透露出这个意思。
但是在昨天,林三洪得到了朱高煦方面的消息:这事情可能要黄了!提拔官员,尤其是提拔到相对品级的位子上,不是三岁的娃娃玩过家家,一切都要提早准备布置,绝对不可能出现真正到了离任的时候才开始着手这样的儿戏行为。
朱高煦把提拔林三洪为京官的各项前期准备都做的妥妥帖帖,基本上就是万事俱备了,只等林三洪的知府任期一满,就可以回京。但是在这个最要紧的时刻,提拔调动的事情被朱棣本人给留中了。
两个皇子驻守京城,协助阁部处理政务国事,虽然在很多事情都可以做主,但是涉及到大事的一定需要请示朱棣本人。
结果是朱棣把林三洪冷处理了——留中不发。
有经验的人都可以看出来,这就是反对的意思。
皇帝不同意把林三洪调到阁部之内为官,也就是不愿意让林三洪参与到朝局之中,这让朱高煦大为恼火,却又无可奈何。
以朱棣的强势,他要是不同意,再怎么折腾都是白闹,林三洪的肯定进不了朝堂了。
如果林三洪能够做京官的话,等于是让汉王的实力提高了一大截,可这个美好的愿望比朱棣给否了,连个原因都没有说,就是留中!
以林三洪本人的意愿,肯定是愿意干京官。因为京官可以把自己的影响直接施加到中枢,地方官就没有这样的可能了。
在地方上做官,知府已经是一个槛了。虽然在扬州做出了成绩,肯定会往上升一升,可这种升迁对于林三洪来说,并没有很大的意义。
知府再往上走,就是巡抚了。但是巡抚这个职位在大明朝并不是什么定制官员,可以有也可以没有,和知府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只是管辖的地盘更大而已,性质还是一样的。若是升不到巡抚,那就只能走臬司、转运、赋税这样的分管部门。也许可以管理一地的某个体系,但是再也不能执掌一方独当一面。就算是照样做出了天大的成绩,功劳也不全是自己的。做到地方系统的高官,升迁就变得非常艰难,除非是熬年头一点一点的熬出来,到最后或许可以捞个布政使什么的,开府建衙执掌一方,可那已经是个人试图的极限了。
布政使的官职高,权限大,可终究只能把影响局限在一定的地域之内,要严格遵守朝廷的制度。自古以来,由地方而入中枢的臣子,少之又少。就算进去了,因为在地方上熬的年头太久,进中枢的时候多已是年纪太大,很难再有什么长进。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在地方上要一点点的做出成绩,依靠自己的本事慢慢往上爬,一切一切的都要踏踏实实,这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一定能熬上去。但是在中枢里头,哪怕官职低一点权限小一点,完全可以因为某个成功的计划或者一个不错的政令而得到升迁,机会要多出很多来。
在地方和在中枢,最根本的其别并不是官职的高低和权限的大小,而是遵守规则和制定规则之间的区别。
既然已经失去了在朝廷做京官的可能,林三洪也只能准备接受安排,老老实实的在地方上干活。
对于知府老爷的前程,内宅的几个女人比林三洪本人还要关心,整天叽叽喳喳的议论,就连二奶奶三奶奶这种不关心时事的女人也开始热切起来,整天找杜念昔打听那个地方的官员出缺了。
杜念昔打理着《饭后谈》,手头上有官方的邸报,官吏任免去留这样的消息比别人要知道的更见准确及时,一时间成了内宅里头的香饽饽。
“出缺?大同府知府调往……”
大香白了杜念昔一眼,嘟嘟囔囔的说道:“大同府就算了,懒得关心。老爷本就是知府,这一次肯定会升一升?大同府出了缺,顶破天了也就是个知府。咱家老爷肯定比这个要高。”
“是啊,是啊。”小香也跟着起哄:“念昔,你好好留心着,看看高点的地方官什么地方有了空缺?至不济也得是臬台那个级别的,从三品以下的不必看了。对于咱家老爷来说,四品已不算是官了……”
“从三品以上……没有啊,都是近年才上任的官员,没有哪里出缺的吧?”
“最好是两浙,要是云贵什么的,就不去了……”
正在二奶奶三奶奶兴趣盎然的打听老爷可以到升迁到什么地方的时候,林三洪迈步进来:“闹什么闹?瞎打听什么?朝廷的大事你们懂多少?都下去,到夫人房里看看有事情没有?我和念昔有话要说……”
大香小香看林三洪面色发黑,赶紧退了出来。
林三洪问道:“近来的邸报当中,可有什么地方官出缺的消息?”
“没有!”杜念昔很直接的说道:“奴婢也早就替老爷留心着呢,行省级别的官员上次大的调动,还是在老爷大闹湖广之后,历时一年多才完成的。怎会这么快就出缺?”
地方高官中刚刚经历了一次大的调动,这也是削藩的成果之一,朱棣大肆削除藩王对地方的影响,改而任命自己的嫡系掌管地方。这样的大规模官吏任免不可能一撮而就,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也就是说,现在新上去的这一批燕王嫡系,上任还没有几天呢,不可能有什么空缺!
杜念昔本就心思灵活,这些日子以来又和朝廷的邸报多做接触,在《饭后谈》上也发表过几篇和朝局有关的评论,已不是那种对当下大局一无所知的懵懂女子,已隐隐约约能从纷繁复杂的信息中整理出脉络……
杜念昔想了想,小声说道:“眼下各位夫人都很看好老爷的仕途,不是奴婢多嘴,老爷……老爷还是小心一些为妥,局面似乎没有那么好,奴婢也是不该搅了老爷的兴头……”
眼看着就要升官了,全家人自然喜不自胜。在大老爷即将升迁之际,杜念昔说出这种话确实是扫兴的很。
林三洪摆摆手:“你说的没有错,我也察觉到了,局面比咱们看到的要糟糕很多。无论是进朝廷做京官还是在地方上升迁,恐怕都很难了……”
“汉王的风头起来了,起的太快了……”
不用杜念昔提醒,林三洪也知道根本问题就出在朱高煦身上。
汉王朱高煦的实力原本远远不及大王爷朱高炽,可这两年来处心积虑的发展,很是拉拢了一批官员,和大王爷朱高炽比起来虽然还是有所不如,可依旧是一日千里的追赶了。
身在局中的大王爷朱高炽自然对这种变化最为敏感,深切体会到朱高煦的日渐崛起,不得不加速发展扩充势力,两个皇子在“势力版图”上的比拼已经是半公开化了。
从朱高煦冒险利用盐商敛财这种手段中就可以看出,为了壮大自己,朱高煦已经不择手段了。
两个皇子都在敛财,都在抓权,权利从哪里来?绝对是朝廷。
朱棣不可能察觉不到两个儿子的崛起,或许已经多多少少的知道了一点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在争夺嫡位这样的事情上,身为皇子不可能做到完完全全的遵纪守法,这是天下共知道之事。朱棣也不可能因为一些小过时就把某个儿子打下去,毕竟大明王朝的继承人要在这兄弟二人之间选出,若是两个人没有与之相对应的实力,就算是做了皇帝也很难做到政令通达,反而会受制于朝廷。
“皇上是想平衡啊!”
从朱棣不同意林三洪进京为官的时候,林三洪就已经隐约的感觉到了自己的前程有点不大妙了。
林三洪要是进京为官,肯定不是很低的官职,以林三洪本人的眼光和韬略,升三品也不需要多少时间。林三洪一旦上了三品,就可以担起汉王系的一半力量,等于是朝廷中出现了一个半朱高煦。朱高煦必然死力支持自己的这个铁杆门人,有了汉王的帮助,再过三年五载,升个从二片也不是热别困难。
京官,一旦跨过了三品,影响可就大了,已经相当于部堂官吏,可以直接参与到政策的制定这个圈子里去。去除皇子的身份,现在的朱高煦也不过是做到了这个地步。若是把林三洪放到这样的位子上,汉王系人马的力量等于是凭空翻了一倍,等于是朝中出现了两个汉王,而且都是重量级的——因为林三洪和朱高煦的关系很不一样,绝对是汉王手中的一张王牌。
从目前看来,大王爷朱高炽的实力虽然要稍微大一些,可那些实力多是分布在下层,广泛而不深入,还无法影响到中枢的决策,也就是说大王爷手中没有一个可以于林三洪抗衡的手下。
先不说林三洪以后能不能发展都那个高度,仅仅就目前而言,要是把林三洪调进朝堂,汉王的实力就已经隐隐要超过大王爷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中领先的优势会拉的更大……
其实这也不是朱棣专门针对汉王的举措,两个皇子之中,无论哪一个崛起,尤其是影响到了高层的决策,必然要分掉朱棣手中的权利。
就算是亲如父子,朱棣也不可能眼看着儿子从自己手中刮走权利,这是皇家铁打的规矩:先君臣而后父子。
朱棣首先是一个皇帝,然后才是一个父亲。为了避免以后出现什么不忍言的残事,朱棣出手压一压崛起的太过迅猛的汉王也在情理之中。
汉王为了自己而府库扩张,朱棣为了自己而压制汉王系的力量,这一对父子都没有做错,可就是苦了林三洪。
进京为官,为汉王助一臂之力,是没有可能了。在地方上为官,似乎也没有可能,林三洪愈发感觉到自己的前景不是那么美好了。
辛辛苦苦打理扬州,穷尽心力的发展扬州。扬州已经有了最初的规模,并且制定了一整套与之相匹配的制度,这是林三洪带给扬州的好处。
报效两百万两银子,为皇上的御驾亲征输血,这也算是带给朱棣的好处了吧?
无论是扬州百姓还是朝廷,都从林三洪身上受益了,可林三洪本人好像没有得到什么好处,确实让人郁闷非常(那时候有没有郁闷这个词?哈哈)。
朝廷早早就委派了一个白胡子的小学生下来,就是为了让甘雨生从林三洪身上学习到治理扬州的经验和诀窍。要不然也不会先安排在同知的位置上,等林三洪离任的时候再行接任。
继任的人选都下来,一直都在小心翼翼的观察和学习着崭新的“扬州”模式,就算是林三洪想在扬州再留一任也没有可能了。
前途渺茫啊!“不想了,”林三洪说道:“念昔啊,不论老爷我的未来如何,你这个《饭后谈》还要坚持办下去。尽弄一些花花绿绿的风流韵事,虽然有点不入流,也上不了台面,可是要不这么做就吸引不了人们的眼光,你这么做没有错。别管别人怎么说,你只管做你自己的。先让人们熟悉和接受了《饭后谈》总不会有错的,等过一段时间,可以往里头再添加一些朝廷的政令,再过一段时间,可以把市井间的一些小事写进去。只要能反映出民间的诉求,根本上就是对的。至于引领舆论,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还做不到……”
杜念昔听着林三洪侃侃而谈,心里却不那么好受,感觉林三洪是在交代遗言一般:“老爷……”
林三洪摆摆手,根本就没有理会杜念昔的反应,自顾自的说下去:“钱呢,我会给你留下一点儿。以后若是不够了,可以找玉兰她们伸手,那边我已经交代过了……”
“是!”
林三洪每说一句,杜念昔就应承一声。
说到最后,林三洪以罕见的肃穆口吻说道:“即便是老爷我不在扬州了,或者是照顾不到你了,想必你也把能《饭后谈》办下去,我从不怀疑这一点。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了:不管困难到什么地步,也能接受扬州府衙的钱财,《饭后谈》若是做了官场的喉舌,不如现在就停了它!我宁可亲手毁了《饭后谈》,也不想看它成为官场上歌功颂德的玩意儿,你明白没有?”
“奴婢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