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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收购秋茧的黄金时机。丰隆昌缫丝作坊终于显露出最初的“隆昌”迹象。
因为春桃略略抬高了蚕茧的收购价格,蚕农们更愿意把蚕茧卖给丰隆昌——养蚕的辛苦只有蚕农知道,如果能把“蚕山”上的茧多卖几把铜钱,宁可挑着多走点路程也要把茧子卖给丰隆昌。
蚕农之所以更愿意把原料卖给丰隆昌,除了收购价格稍微高一点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丰隆昌同样收购废茧!因为当时的技术水品问题,养蚕和种田一样,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天气的制约。不管怎么样精心照料蚕床,总是会出现很多瘦小的茧子。这种废茧出不了多少丝,费心费力的缫成丝之后也是次品,根本就赚不了钱。所以别处的作坊根本就不收购这种东西。
春桃也知道收购这种废茧赚不到钱,但是她有自己的小算盘。
通过用硫蒸和在煮水中加碱的方式可以稍微提高废茧的利用率,即便是用上这种小手段,也仅仅是能够做到收支平衡而已。
只要不亏钱,或者是稍微亏一点钱,都可以,因为春桃想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个机会大肆收购蚕茧,从上游的原材料收购开始占据先发优势。
丰隆昌收购的蚕茧多了,别的作坊的收购量肯定会减少,这是常识。
眼睁睁的看着丰隆昌囤积起海量的原材料,为今冬打下坚实的生产基础。别的缫丝作坊并不怎么着急。
以丰隆昌现在的做法,根本就不是长久的经营之道。
缫丝这个行业具有很高的透明性,能赚多少基本就是定数,完全就是依靠薄利多销,谁也不可能制造出什么暴利来。丰隆昌擅自抬高原料价格,害得别人收不足原料,其实这就是两败俱伤的手法。
缫丝行业的利润本来就低,原料的价格抬高必然带来整体利润的降低,别看丰隆昌摆出一副很厉害的架势,其实赚不了几个钱。同行们一面对丰隆昌的做法嗤之以鼻,一面等着看春桃的笑话——啥时候资金链断了,笑话也就来了。
做生意讲究的是一个稳字,这样胡闹根本就是在和钱过不去。
丰隆昌的背景大家都知道一些,根本就是几个有钱有势的官老爷一时兴起鼓捣出来的玩意,亏点赚点都无所谓,什么时候那些官老爷发觉赚不到钱了或者是干脆对缫丝的新鲜劲过去了,也就是丰隆昌熄火塌架的时候了。
原材料的提高,虽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增加储备稳定未来的生产,但是也必然减少整体利润,这对本来就利润很低的缫丝作坊来说就是一柄双刃剑。
但是丰隆昌实际上的掌管着春桃自有她的经营之道。
原材料价格的提高,带动着成本的提高和利润的减少,这完全可以从其他渠道补回来。因为缫丝是一个劳动密集产业,最重要的就是人工,只要降低了人工费用,就等于是降低了成本。
雇佣女工和童工!
这一带很多妇女本身就会一些缫丝的技艺,可以召起来作为缫丝工人使用。
因为丰隆昌缫丝作坊是由春桃这个女娃娃出面打理着,这本身就是招募女工的便利条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样的教条确实存在。但也只是对有一定家底的人家适用。真正的百姓之门,一家子都在拼死拼活的挣命赚钱,不可能让家里的女人整天象千金大小姐一样呆在绣楼里不出来。为了多赚几个铜钱,妇女照样会抛头露面的从事很多工作。
穷人的孩子没有几个读书的,农忙的时候帮着家里的大人们下地干活,农闲的时节能够找到一个稳定的工作,虽然赚的钱少点,总比满世界疯跑要好的多吧。
很多女工的生产能力并不比男子差的太多,但是女工的工钱确实很低,堪堪之后成年男子的一半,至于童工就更少了!
春桃利用女儿之身的优势,下到老百姓的家里劝说,很容易就招募到了一大批女工和童工。
以工人的低工资抵消原料的高价格,春桃没有什么高瞻远瞩的目光,也缺少全盘的布局能力,不过这种小算盘小心思正是她的专长!春桃之所以敢于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和同行公然叫阵,只有那些小心眼小计算显然不够的,真正让春桃胆气豪壮的还是作坊里忽然暴涨的本钱。
前些日子,三洪哥哥那边忽然就送过来四万多两现银!整个作坊的价值也不过一万两出头的样子,这还是林三洪和几个股东的拼凑起来的本钱。忽然之间就有这么多银钱过来,等于是巨额的资金进入。缺少让春桃可以做出很多大手笔大动作来。
在十月之前,又是四万多两银子入了丰隆昌的账面,如此数额巨大的现钱让春桃惊的目瞪口呆。这些现钱几乎等同于十个作坊的价值,呼啦啦就流了进来,春桃的第一反应就是:三洪哥哥贪了朝廷的钱!
扬州繁华如斯,身为府台大人,只要有贪墨之心,捞点银子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三洪哥哥捞的也未免太多了吧?近十万两银子,砍多少次脑袋都抵不去的罪行啊!春桃下意识的赶紧安排花钱的举动,一面扩建作坊,一面近乎疯狂的收购蚕茧,同时暂停了生丝的出库……
所有的这一切并不是为了经营做打算,而是在为林三洪考虑。
三洪哥哥弄了这么多银子,朝廷一旦要是有所察觉……所以赶紧把这些银子转化一下,通过作坊洗白……
三洪哥哥即便是做了天大的贪官,那也是至亲至近之人,春桃总是要帮他的!一直到林三洪来了书信,让春桃扩大规模的同时把作坊的账目录个副本送到扬州,春桃才明白过来:并不是三洪哥哥做了贪官,而是作坊又添了大的股东。这些银子就是股东拿出来的!要不然三洪哥哥根本就不会要看作坊的账目,肯定是拿给别人看的。
什么样的股东才可以一出手就几万两?扬州盐商吧?春桃的见识有限,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有钱人可以做到这种地步,难道说扬州就是金山银海?
“扬州真是有钱呐……”朱棣面无表情的捏着一分密奏上来的折子,在偌大的龙床上半躺半坐着:“这个林三洪……这个林三洪呐,朕……朕……真不知该赏还是该罚他了!煦儿,你给朕说说看,林三洪做的是对还是不对?”
“父皇……”汉王朱高煦很小心的揣摩着父亲的意思,却感觉不到朱棣的喜怒,很谨慎的说道:“孩儿浅薄。不敢妄议!”
就算林三洪是铁杆的汉王系人马,朱高煦也不好在这种事情给他开脱了。
林三洪在很大程度上整合了官场,通过去年的刘黑三事件,明着是打黑,其实就是为了排除异己,林三洪假朝廷之手除去了很多反对他的官吏。然后接着四月佛节到来的巨大收益,私分了很多银钱,以收买的手段把绝大部分扬州官吏“团结”在自己周围。
现在的林三洪在扬州就是说一不二,基本可以做到随心所欲。
但是这一切始终瞒不过朱棣的眼线。
对于地方,朱棣有足够的眼线布置在林三洪周围,甚至在其他各地官员的身边,都有皇帝安插的耳目。稍微上得了台面的官吏,只要稍微有点出格的举动,绝对瞒不过朱棣。
林三洪在扬州确实做的太出格了,朱棣不是不知道!
事情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的,林三洪在扬州并没有创造出实实在在的价值。虽然扬州府上上下下赚的盆满钵满,可那是属于地方政府的“集体财产”,不是属于大明朝的“公共财富”,并没有入到国库当中。丰盈的只是扬州府库,而不是朱棣的国库。
要是林三洪在农业上做出了同等的成绩,朱棣肯定要大肆褒奖大肆赏赐,因为农业是种一粒种收万盅粟的实业,是任何一个王朝的根本。可林三洪做的这一切从根子上来讲。还看不到实实在在的财富价值,从宏观上来讲,只能算是财富的再分配。
林三洪用这些手段,最直接的效果就是把集中在少数人手中的财富散步开来,减少了贫富差距而已。从总体上来讲,大明王朝的财赋并没有增加很多,只不过扬州周边的财富都往扬州集中起来,确确实实是汇集了扬州百姓,但是总体来看,财富并没有增加多少!林三洪这么干,当然不能说是对的。可作为扬州知府。为扬州谋取利益也是天经地义,就是说破了天也不算是错了。
如果全天下都象林三洪这样,搞这样的“旁门左道”,那谁还肯俯首农桑老老实实的干活?只转移财富实行再分配,而不是创造出财富,对于整个大明王朝并没有很大的好处。
“总量近七十万两的财富,没有转到国库当中,反而集中在扬州府库……”朱棣还是一副不露喜怒的样子:“林三洪上书要休整运河,这是给朕动小心眼呢。以为修一修运河就可以让朕不再过问扬州府库,嘿嘿,这份心思,非忠臣之举呀!”
朱棣这已经不是第一说同样的话题了:林三洪不是做忠臣的料子!
林三洪是众所周知的汉王门下,朱棣当着朱高煦的面这么说,一句话就有千钧之重。
朱高煦有心想替林三洪辩驳几句,可仔细想想,实在拿不出什么有利的言辞来:林三洪一下子捞了那么多钱,还是按照往年的秋赋上缴给朝廷一点汤汤水水,真正的油水都被他攥住了,明明知道朝廷的北伐正需要银钱粮秣,却舍不得拿不出来给朝廷,换成在怎么开明君主心里肯定也窝火。
可那些银钱林三洪并没有装入私囊,确实是做了点事情,剩余很大一部分还落在扬州的地方府库之中,朱棣还真的不好直接伸手管扬州“借钱”。
看到下边的地方官府发财了,皇帝就是想敲竹杠,也得照个合适的理由。问题是扬州府上上下下早把该交的都交了,一个铜板也不欠朝廷的……
如今的北伐已经正式开始,西北几十万大军正打的如火如荼,和蒙古打仗,打的就是钱粮。林三洪若真是有忠君之心,早就应该主动给朱棣排忧解难了!
偏偏林三洪根本就没有提过半句要“孝敬”朝廷的意思!
七十万两银子的财富,足够支撑北伐的一半了,连朱棣有眼红,他一个小小的府治衙门就敢这么攥着,而且一个铜板也不肯多出,胆子不能说不大!主动出钱出力修一小段运河,看起来是于国于民都有莫大好处的善举。其实就是在堵朝廷的嘴,就是在护住扬州府的钱包,免得被朝廷惦记着!
朱棣也是从藩王起来的,对于地方上的那一套也知道的不少,不象都察院的那帮书呆子只会说不会做,明白修那么一小段运河大致需要多少钱!
做皇帝的看似富有四海,全天下的财富都属于皇帝,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个道理。就算是强势如朱棣这样的皇帝,也不是说想拿哪里的钱就可以拿的。现如今为了北伐,朱棣已经主动把修缮皇城的工程都停了。要不是地方藩王还有那么一点孝心,连暂停孝陵工程的心思都动过,可这个林三洪就是把自己的腰包捂的死死,一个大子儿也不肯给朱棣!
林三洪在扬州发了大财的消息,朱高煦也知道不少,明里暗里也曾暗示过林三洪,要他拿出三五十万来,哪怕是十万二十万也行,塞到国库里头,既解决了朝廷的难处,又有了面子……
可林三洪却在这个事情上装糊涂,说什么扬州百业刚刚起步,需要银钱的地方极多,看那个架势,似乎还想请朝廷调拨银子支持一下扬州的发展!
朱高煦当然不会把林三洪这种不肯为君父分忧的心思告诉朱棣,要是朱棣知道林三洪还在打国库的主意,恐怕就是不是这样面无喜怒的念叨林三洪而是要破口大骂了!“煦儿,朕给你的消息……”
说到这个,就连朱棣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皇帝伸手借臣子的钱,而且不是以皇帝的名义借,是以朝廷的名义借,算是公对公了。可这种事情毕竟不好出口,也不可能发给内阁去议,更不可能发什么明旨。好在林三洪是汉王的嫡系,朱棣也不用亲自张口借钱,暗示一下朱高煦就可以了。
朱高煦早就接到了林三洪的回话:朝廷借扬州的钱?我们没钱,就算是有钱也不够扬州的政务开支,朝廷就别惦记了。
林三洪甚至委托汉王,让朝廷中枢帮助扬州地方!
这些都是废话,朝廷要真有钱没地方花,还会惦记着扬州地方政府府库里的那点银子?
这种回复朱高煦肯定不敢对朱棣明说,可如今君父问起,也不能不说,只好含含糊糊的表示了一下:林三洪那边确实是想拿出点银钱支持朝廷的北伐大业,可林三洪说……
一听到这种明显带有转折的话语,朱棣就明白林三洪是不肯出血了,心中大为不快:“他说什么了?”
朱棣的脸上带着一丝怒气,朱高煦看的明明白白,说话更加谨慎,斟酌着措辞说道:“儿臣以为林三洪也是出于缜密的考虑,他说如今扬州刚刚有一点样子,不宜反哺中枢。若是朝廷实在缺少北伐之资,扬州也可以拿出三五万两……”
“哼!”
林三洪攥着那么多钱以为朝廷不知道,光是扬州地方官员私分的都不止三五万了。如今朝廷缺钱了,却想打发叫花子一样,只给三五万。对于林三洪这种缺少血诚之心的臣子,朱棣的态度就是从鼻子里发出重重的哼声!
“若是朝廷能容扬州再等一年,来年的这个时候,若是朝廷北伐的急,只要过了六月,扬州就有力负担起全部的北伐之资!”
“全部!”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朱棣清楚的很!大军一动,处处都要银钱粮秣,几十万大军囤在西北,可不是说着玩的,不是说十万八万银子就能支撑下来的小事情。就是撒一百万下去,也不一定能够支撑到最后。
从朱元璋开始,北伐从来就没有断过。但是每一次北伐之后都需要三四年的休养生息,积攒实力之后才可以发动第二次。朱元璋八次北伐,都没有解决蒙古问题,不是朱元璋不想解决,也不是打不过,而是没有钱,支撑不下去。不得不这么断断续续的做了一次又一次,真要是有足够的财力做后盾,大明王朝早就横扫平推了内讧不断的北元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提供足够支撑北伐的全部资材,朱棣想不动心都不可能!看到君父的神色缓和了许多,朱高煦的胆子也稍微大了一点点:“林三洪与儿臣虽是上下统属,其实私交极厚。林三洪说想要用现在手里的一点微薄银钱做本,搏来年更大的利。只要朝廷再给他一年的时间,扬州一府就可以支撑一次北伐。若是朝廷能等到他任满之期,扬州就能为我大明兵戈提供无限的财力支持,任我大明军队所到之处……”
“一派胡言!”
朱棣笑骂了一句说道:“我大明雄兵百万,他林三洪的《大明国》书就挂在朕的案头,朕要做豪霸雄主,他一个小小扬州如何支撑的起?”
看到朱棣笑着骂林三洪,朱高煦就明白朱棣其实已经允了林三洪的一年之期。至于一个小小的扬州府就支撑起大明王朝的所有军事行动,也就当做是林三洪的大言也就罢了。
一个府,就是把裤子都卖了也不可能支撑起整个大明帝国的军费,这样的笑话连朱高煦都不可能当真:“儿臣深知林三洪的为人,此人行事看似荒诞,其实一举一动颇有深意……”
自从认识林三洪以来,不管是当初救助朱高煦,还是后来给削藩找借口,哪一个看起来不是在瞎胡闹?可最后的收益却大的惊人,总是不经意间就把小事和国家重举联络起来,收到想也想不到奇效。
“儿臣仔细想过了,林三洪是不是想创造一个扬州模式,待这种模式成熟以后再由朝廷推而广之……”
朱棣一句话就否定了朱高煦天真的想法:“谬,大谬!不论林三洪在扬州弄出来多少银钱,这种做法绝对不值得推而广之……”
“勤俭连廉洁,奢侈通腐化!”朱棣肃然道:“俭则约,约则百善俱兴。侈则肆,肆则百恶俱纵。以俭治国则国兴,以俭治家则家殷,以俭治身则身无忧。”
“林三洪很新任的扬州官吏确实还没有奢侈腐化,他们若是一窝子都在银子面前腐烂了,不算什么大事情,朕一纸诏书就能让他们身首异处。”朱棣从来就不惧官员的贪腐,在杀贪官这个方面也从来不会手软,可问题是奢靡不俭的不是大明官员,而是地方百姓:“煦儿你还不知道扬州的变化,朕却看的清清楚楚。”
“自今年以来,扬州民间的俭约之风渐去,取而代之以奢靡之气,民间不事积蓄,注重及时行乐,此风不可长啊!”
朱棣在扬州到底安插了多少眼线,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些耳目除了打地方官的小报告之外,还在严密注视着民间。
自林三洪上任的这一年多以来,扬州百姓多了很多赚钱的门路,财富聚集相应日渐明显。以前的扬州百姓和普天下的老百姓一样,都是辛辛苦苦的劳作,小心翼翼的积蓄。
积蓄本是中华民族的千年美德,但是现在的扬州已经开始起了变化。有钱的豪富之间注重享乐,为了声色犬马之事不惜一掷千金而面不改色。若说有钱人的奢靡生活不具备普遍意义的话,平常百姓的生活绝对可以说明问题了。
以前的老百姓辛苦一年,连肉也舍不得吃几回。或许是因为先的银子好赚了,人们积蓄储备的心思也就淡了许多。民间的那些贩夫走卒之流白日里赚到几个银钱,要么就去花街柳巷寻欢作乐,要么就到酒肆茶楼把一日的辛劳所得化为美酒美食吃下肚皮。反正就是一天赚的银子一天花,反正银子也好赚,不必担心每天饿肚子……
连小门小户的老百姓都这样了,何谈其他?
朱棣苦口婆心的对朱高煦说道:“,以奢治国则国亡,以奢治家则家败。林三洪不可能不知道俭约之道,却反其道而行之,他用的这是以奢治国的手段,朕看的出来。”
“以奢治国虽能在短时间内促进流通,可以在瞬间积蓄大量财力,可永远也不会成为根本。也只有在扬州这样的繁盛之地才值得一试,其他各地万万不行。奢为一时一地之计,俭为万世不摇的根本,我儿切切不可只看一时一地之得,而忽视了全盘的大局!”
这已经不是说林三洪而是说治国大计了。
皇帝能对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其用心已很明显——朱高煦有可能成为执掌大明的人物。
朱高煦自然明白这一点,赶紧“聆听圣训”。
“林三洪以奢治扬州,不过是个特例,没有任何可以推而广之的价值。全天下之人若都如扬州一般,还有什么积蓄可言?还有什么国力可言?出不了三年,天下风气崩坏世道必然大乱,商纣隋炀就是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儿臣谨记!”
“林三洪颇有才华,也算是个能吏。”在肯定了林三洪这个人之后,朱棣也不无担忧的说道:”不过林三洪太过于注重用奇,治理一地用在一时,或许可收奇效。可若是放在大局当中,终究缺了堂堂正正的气魄, 在扬州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看起来确是有些本事……“
朱棣笑着推了推书案上的奏折:“可又有哪个知晓朕是站在他身后支持的呢?自林三洪上任以来,不论阁部还是都察院那边,弹劾他的奏章什么时候少过?”
林三洪在扬州搞的的确是太出格了,打黑你就好好打你的黑,建设地方用点花招也不算什么,偏偏和一些烟花风月之事夹缠不清,朝廷里边说他坏话的人绝对少不了。
“荒阴嬉闹”“不务正业”这些言辞都算是轻的,连“玩忽职守”的罪名都替林三洪准备好了。光是都察院和清吏司发过来的奏陈折子都能装满一大筐了,要不是朱棣在前边顶着,把这些东西统统“留中”,林三洪早就被吐沫星子淹死了,哪里还能安安稳稳的在扬州任上做事情?
“林三洪有当年刘诚意之才智,却无刘诚意的胸襟气魄,终究是太小家子气了。”朱棣正色道:“手下有这样的人才是好事,终究不能太过依赖。朕希望看到的是你们这些后辈的真才实学,而不是倚仗别人做出的成绩……”
“儿臣明白。”
“好了,就说这么多吧,能领会多少就看个人的悟性了。”朱棣似乎也意识到今天说的够多了,挥挥手说道:“煦儿你也去内宫那边探望一下吧,你的母后身体似乎越来越不适应江南的天候,天气转凉之后咳嗽的愈发厉害。炽儿前几天刚刚送了海外的药品,似乎很有些效果。这些日子皇后时常念叨起你……”
“儿臣不孝,这就是去宫里探望母后!”
“去吧。”朱棣示意朱高煦退下,转过身子看着悬于案几之上的《大明国》,于心中默念:夫大明国者……
《大明国》的书文挂满了朱棣经常来往的每一处所在,以确保皇帝可以随时随地看到,而大明的永乐皇帝也时常对着这份书文发呆……
过了良久,外面的宫人很小心的躬着身子进来,把前线的军情奏报放在书案之上,又添了盏子参汤,这才提着衣袍很谨慎的退下。
这一次北伐是永乐新朝第一次对北元用兵,关系到很多事务。所以在动兵之初,朱棣就用足了心思,不仅在兵甲器械粮秣银钱方面为军事行动大开方便之门,还特意嘱咐过,前线的军情一定要及时的直达御前,为的是可以随时随地知道前线的军事行动已经进展到了何种地步。
打开军情奏报一看,并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了例行的报告:大明官军又获大捷,推进多少多少里,斩首多少多少级,俘获了多少牛羊马匹等等。
同样内容的奏报朱棣已经见过很多次了,这一次所见和前几次也是大同小异。
朱棣从十几岁开始就随朱元璋在军前效力,从二十岁开始就和蒙古人打仗,亲自指挥过几次北伐,在北平之时和蒙古的小规模战争几乎没有间断过,即便不在军前,也能把前线的情形估计一个八九不离十。
大明的北伐军队经过了比较周详的准备,有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现如今北元内讧不断,各部落各家族之间互相厮杀,大军一开过去,取得一些胜利完全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但是西北地域广阔,多是人烟稀少的荒漠之地,补给极为不易,大明军队推进的越远,后勤线也就拉的越长,危险程度也就越大。十分的物资运到军前,真正能够用到将士手中的不过二三分,这对大明朝的国力是一个很大的考验!这种战争不可能持久,以大明朝的国力也支撑不起,旷日持久的大战虽然可以严重削弱对手,其实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所以朱棣很希望能够取得一场真正的大捷,而不是这种不痛不痒的战术性优势。就算不能彻底解决北伐的军事威胁,也要北元在数年之内再无崛起的可能。
但是朱棣也是个知兵的,明白这个战略性的目标很不容易做到。二十几万大军深入荒漠不毛,一举一动都要谨慎,北元虽然已经削弱了很多,蒙古帝国的整体实力还保留了很多,还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如果过分干涉前敌的指挥,很可能会适得其反。
“兵事须慎重!”
“自塔尔湖以北,即不见寇之主力。虽有小胜万不可疏忽。”
“宜时时如对敌千军,相机进止,不可执一。一举未捷,俟再举。万不可贪功冒进,切切。”
“如军中有人言敌军可易击败,切信之,唯慎之又慎……”
“敌主力避而不战,必为悬军转战之意。若敌示弱诱我深入,进必不利,退则惧为所乘,可结城自保,不可轻进。若追至敌主力,俟我军毕至,并力攻之……”
对于北伐,朱棣还是极为谨慎。
北元控制的荒漠草原,地广人稀,补给不利,各部通讯不便,最怕的并不是于敌人决战,而是找不到敌人。自北伐开始的这几个月里,王师已经获得数次小胜,推进极快,战线也拉的很长,却始终找不到敌人的主力。朱棣虽然身不在前线,也清楚的知道这其中的隐患,所以一再传旨要前敌指挥官不要贪功,更不可冒进,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必要的时候可以做出退却以等待各路协同军队赶上来……
刚刚封好了文书,当值的侍卫就来禀告:大王爷朱高炽求见!
“让炽儿进来吧。”
大王爷朱高炽还是一番老实忠厚的样子,很恭敬的见完了君臣之礼,朱高炽说道:“自父皇命儿臣领工部以来,无尺寸之功,唯有勤勉政事……”
这次北伐,对于大王爷统领的工部是一个不小的考验,兵甲器械,弓箭刀枪,营帐被服等等,都要经过工部。大王爷朱高炽虽然没有什么显眼的功劳,却也勤勤恳恳做的还算周全,并没有耽误过什么事情。
大战之际,军功都属于在阵前厮杀的将士,在后面保证后勤的无名英雄反而容易被人们忽视。
朱棣当然知道朱高炽是为北伐出了大力气的,对于这个大儿子的辛苦和勤勉也看在眼前,微笑着赐了一盏子参汤:“你就不必再于朕说这些虚话了,朕很清楚你的功劳。你我是君臣也是父子,天家和百姓家其实都一样,此处非是朝堂,有什么话直接说,不要兜兜转转的耽误时辰了。”
大王爷朱高炽把捧着的参汤放在身旁,努力掩饰着神色间的得意,很恭敬的低头说道:“儿臣在工部悬出了五百两的花红,终于有工匠制出了六百斤的小铜炮,六百步之内可穿金裂石无可匹敌。只要两乘挽马即可灵活拖拽……”
朱棣一掌击在案上,震翻了参汤盏子溅的满手都是,却浑然不觉,大赞一声:“好!”
大炮这种东西早就有了,早在大明朝开国之前,就已经装备了军队。只不过军中的大炮都是铜胎铁衣,极是巨大沉重,动辄就是几千斤,威力巨大可攻城拔寨。但是绝对不适合用在野战当中,尤其不适合用在和北元的野战的当中。
想那草原荒漠地域广阔,大军掩杀之时,双方都会把灵活机动发挥到极致。尤其是北元的骑兵如闪电狂风,顷刻之间就可以冲杀几百步的距离,又可以做出范围达到几百里的大迂回大穿差。大炮的威力虽大,可缺陷也同样明显,太笨重了!不适合坐灵活移动,一旦被敌人靠近就成了废铜烂铁,用在那种野战当中反而很容易成为累赘。
如今朱高炽统领了工部,才不到两年的时间,就造出了适合野战使用的小铜炮,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铜炮可以打六百步,威力也不算小了。最关键的是只要两匹平常的马匹就可以做到灵活机动,可以和大军一起做出快速转移,不仅适合在野战当中使用,就算平常不用也可以大量携带,这无疑是对北伐的一大助力!
有了这样的小炮,大明王师的胜算就更大了。
朱棣的心情变得舒畅起来,连连赞了朱高炽几声:“好,很好,我儿做的对了。这才是办实事的样子,哈哈……”
自打永乐新朝以来,朱高炽并没有做出什么实实在在的成绩,完全就依靠在靖难之初积累下来的那点老本。朱棣称帝以后,为了争夺太子之位,时时事事都要刻意的表现出一幅“贤王”的样子,拉拢读书人施恩于百官,自认为已经做的很好了,其实却不为朱棣所喜。
这种做派或许可以增添一点朱高炽本人的声望,但是对国家对朝廷并没有什么意义。在一个强势如朱棣这样的皇帝手下,“贤”这个字并没有很实际的作用。
朱棣需要的是能做事的儿子,大明需要的踏实肯干的君主,而不是一个担着好名声被儒生们吹捧的“仁君圣主”。
宽仁?建文皇帝够宽仁了吧?成就什么事业?
尊儒?建文皇帝也做的足够了吧?可结果如何?靖难一起,那些儒生可派不上什么用场。
在朱棣心目当中,自己的继任者不管是哪个儿子,宽仁不宽仁的根本就不重要,最要紧的是一定要强有力。
牢牢的把权和势抓在手中才是硬道理,其他都是旁枝末节。
看到朱高炽终于做出一点成绩,朱棣高兴的很:“你说的这种小炮造出了多少?”
朱高炽低着头很恭谨的说道:“回父皇的问,这种小炮已出产了六门,俱是大胎小衣的铜铁构造……”
“好的很,你回去准备准备,明日朕要亲自验炮!”
“明日?是不是要钦天监先……”
皇帝亲自去查看这种新式小炮的效果,是一个很隆重的事情,尤其是涉及到兵戈器械,不是说想去看立刻就能去的。按照惯例,还需要钦天监选一个良辰吉时,工部那边再做好了迎接圣驾的准备,这才摆开仪仗去“视察”一番。
朱棣哈哈大笑:“试炮乃是军国大事,如今西北交战正急,火炮乃是前敌急需之利器,哪里还等什么良辰吉日?朕在北平为藩之时,还不是经常做这些事情的么?如今也没有什么不同,朕说明日,那明天就是良辰吉日。”
“是!儿臣这就回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