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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佛节已经到了最高潮。
因为有扬州官府大张旗鼓的支持。并且开出这样那样的优惠和便捷政令,让这个本属于民间的节日愈发带上了许多官方色彩。
所谓的佛节,其实已经不剩下多少宗教的痕迹,基本上已经沦为一个狂欢。因为府台大人林三洪专门开出税收方面的优惠,并且彻底拿掉了厘金这个拉路虎,很多商业人士也开始意识到扬州官府对货品交流互通有无的热情,准备在扬州设立相应的机构……
真正让民间为之欢呼的并非是这些政策上的种种变动,老百姓也不大关心这些。他们真正关心的是花魁大赛。
花魁大赛由府台大人亲自提议并且加以肯定,先不说花魁的称号最终花落谁家,就是这个事情本身都显得“很有意思”。
自古以来,烟花行业就是官方很不愿意提起的事情。毕竟这个行业不是那么光彩,也与民生政务无关,若是官府去搞这个的话,说的重了分明是荒废民生,往轻里说也是不务正业荒诞可笑。
不管府台大人做出了多么可笑的事情,老百姓懒得去管,反而是津津有味的等待着看比赛的最后结果。
花魁大赛已经到了决赛的前夜,至于最后谁才是实至名归的花魁,哪个姑娘能够担纲起天下花魁的“美誉”,这也不是林三洪关心的范畴。
林三洪最关心的是只有一个字:钱!
按照传统,过了四月十五的正期。四月佛节就算是结束了,这一场天大的红火热闹也就到了偃旗息鼓的时候。可正是因为很多商人商号还在扬州办理没有办完的事情,更有还没有开始决赛的花魁大赛撑着这场热闹,无形中就把四月佛节的期限给拉长了。
这也是林三洪所期望达到的目标。
府台林大人不止一次在公共场合表达出自己的“无能”,几次公开承认这一届佛节举办的不是很好,准备太过仓促,让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未能尽兴……
明年,明年的这个时候,扬州官府一定精心准备,好好的办一场佛节,办一场真正规模的盛会,让天下人都知道扬州,欢迎任何人都扬州来。届时,这一次有过的热闹下一次一定还会有,这一次没有来得及准备的项目下一次也会有……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明年的四月佛节一定会比今年的更好。
随着四月底渐渐临近,扬州的热闹也有了消退的迹象。
人确实是在明显减少,但是商业税收和各种收入却没有相应减少很多,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奇怪?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在林三洪看来,这种现象实在是正常的不能在正常了:“纯来凑热闹的人们走了,留下来的都是舍得花钱的金主,只要厘金依旧取消,只要花魁大赛依旧没有到最后关头,有的是人花钱。”
商业上的事情都有一定的轨迹可循,但是以花魁大赛为龙头的娱乐行业还没有退热,带动起服务行业的热潮也在继续。
那些走亲访友的人们是走了,平常的百姓之家再也不必用明显高出日常消费的水准来招待宾朋。但是能来扬州消费的外地人没有几个是真正的百姓,普通的老百姓就算是有看热闹的心思。也不会不远千里车脚盘缠的专门跑到扬州来寻欢作乐。只要是留下来的,绝大部分是有钱人,只要尽可能的把各地有钱人逗留在扬州的日期拉长,就能赚更多的银子……
关注一个花魁大赛,其实只不过是个噱头,是个吸引眼球的东西。真正的卖点在于这些人会产生实实在在的消费,会带动扬州的经济,会把银子留在扬州,他们才是消费的主力军!只要这些人还在,离开一些普通的老百姓不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林三洪就是要把扬州打造成一个娱乐、旅游、服务、商业俱全的枢纽,至于四月佛节,个花魁大赛一样,都是噱头。
不管怎么样,当进入五月的时候,无论是官府还是民间,都会算一算在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的收入。
要不怎么说凡事怕算账呢。
这一算不要紧,就连林三洪自己都惊呆了。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扬州府地界之内产生的商税高达七万余两,再算上茶税和还在统计之中的酒税,破十万两白银没有一点问题,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收入。这二十几天的热闹,就给扬州官府带来了以前小半年的丰厚收入。
仅仅是凭借抽水式的收入,官府就赚的满坑满谷,民间的收入大的无法想象。
不管是娱乐业还是服务业,尤其是酒馆、客栈等直接受益的个体,天知道他们究竟赚了多少。人们唯一知道的是扬州很多酒馆都在做着翻新扩建的准备。很多店家都在异口同声的说“店面太小了”“跑了很多生意”“来年再办佛节,就得先扩建生意”,要是没有赚的盆满钵满,这些精打细算的店家会大张旗鼓的翻新扩建?
就连在琼花观门口卖凉茶的老婆婆都满是壮志雄心,准备把仅仅有四张桌子和一个芦蓬构建成的露天凉茶摊子改建成小茶馆了,要说赚的钱少,谁信?
至于那些个贩夫走卒之流,也是碰到了难得的“丰收年景”,车马轿船忙的不可开交,就是提着一根扁担就可以招揽生意的挑夫也憨憨的笑着说:“要是全年都是佛节的话,我就把翠香楼的小粉头娶回来暖被窝……”
这些都是看得见的好处,真正赚了大钱则是那些书寓、绣坊、歌楼等见不得光的地方。这些行业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青楼,其实已经差不了多少了,只不过是档次高一点不直接卖肉罢了。这些东西流进去了多少金银,外界都在猜测,可谁也说不出一个准确是数字。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女人赚大了。
一杯茶水都敢按银子来计算,偏偏还有那些有钱人乐此不疲,这一个月下来,银子还不得象是运河水一样流淌?
这个烟花行业赚了多少,林三洪不是很清楚,但是翰香书寓赚了多少,扬州府台衙门里很多人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毕竟书寓算是府台衙门的“公产”,有一半的收入属于府台衙门。每当说去翰香书寓的收入。上至府台大人,下至小小书办,都显得很神秘,含含糊糊似乎是一笔糊涂账。
其实整个府台衙门心里都在打鼓,甚至有点战战兢兢的意思,因为赚的太多了,那个数字已经大到了让人不敢出口的地步。
一个小小翰香书寓,在五月初一就上缴了十六万两银子,平均一下,每天都有好几千的收入。而这些银子也仅仅是翰香书寓总利润的一半!
自从打掉了刘黑三之后,扬州府台衙门已经事实上控制了六家这样的场所,虽然说翰香书寓是其中最大的,收入也最多,可其他几家也表现的相当抢眼。六家加起来,光是上缴到衙门的银子就有四十万两。
因为这不是税收,而是一般的收入,所以远远超过整个扬州府的商税收入。几家青楼就数倍于整个扬州府的商税收入,这样的事情谁敢往外说?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因为银子太多了,说出去怕有麻烦,怕朝廷惦记着。
当年太祖皇帝北伐蒙古的时候,军费和一应的战争开支,甚至包括战后的封赏。一次北伐的总成本也到不了两百万两。这还需要朱元璋一而再再而三的东挪西凑,甚至是削减内库和后宫的开支才能够积攒下来。一个小小的扬州府,靠着几个粉头就弄了几十万两之多,明年再来这么一次的话,足够支撑一次不大不小的战争了。
谁还敢把这么大的数字捅出去?要是捅出去了让朝廷惦记上了,那个人就是整个扬州官场的公敌和罪人!
扬州府上上下下对府台大人的手段佩服的无以复加!
当林三洪表示要早做准备,争取明年把这个四月佛节弄的更大的时候,很多人都怕了!
用政令和经济双重手段规范烟花行业,其实就是胡萝卜加大棒的整顿青楼,很多都看明白了林三洪背后的意思,这是要把整个扬州的烟花青楼收编呀!这个动作太大了吧?
六家青楼就贡献了四十万两之巨。要是全部收编的话……
到了这个时候,为了“团结”内部,其实就是为了让林三洪本人的权限畅通无阻,林三洪不得不拿出一部分银子私分了!
经过上一次的刘黑三事件之后,很多官员被朝廷“带走”,扬州官场的置制本来就不齐全,官员少了很多,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吏都有兼职。人少而银子多,一分下来每个人手中都有一笔大的让自己睡不着觉的银子。
这可比贪墨来钱要快的多,而且还安全无风险。因为该交给朝廷的那部分税收只是一小部分,早就预留了出来,剩下的大部分都是属于扬州府的“集体所有”,而不是属于整个大明朝,轮不到朝廷来管……
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比钱更能堵住人们的嘴巴,既然做清官都能比做贪官来钱更快,没有道理不继续做下去。
整个五月,扬州府衙都在以超高的效率运行,一份份宣传扬州的计划制定出来,为明年更大规模的佛节做着铺垫和准备。甚至有个书办异想天开的希望林三洪能奏请朝廷,以朝廷的名义推广佛节,扩大扬州的影响,这个没有脑子的家伙立刻就被林三洪给骂的狗血淋头!这种机会只属于扬州,而不能公布天下!距离更大规模的佛节还有几乎一年的时间,扬州府上下就已经开始做准备了……
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事情,就是如何“隐瞒”扬州府衙这么大的小金库。
那么多钱,不可能就想废铁一样摆着,全天下都制定扬州府台衙门赚的山满海满,就算是这些钱是属于扬州的“集体财产”不必上缴朝廷,也的想个法子花一部分出去,到时候朝廷要是冲着扬州伸手的话,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告诉朝廷:我们把钱给花掉了,没有剩下几个铜板!
怎么样才能把钱花出去呢?既不能闹的动静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小的话明显就花不了几个,摆明了就是糊弄朝廷呢。
在扬州官吏在为如何花钱而头疼的时候,这些官老爷们的第一反应就是修建新的府台衙门!用衙门自己的钱修自己的衙门,就是天皇老子也说不出什么来。可这个建议立刻就被林三洪给否了。
修建个衙门能花几个钱?再者说了,修建崭新的衙门有个屁用?花钱就要花在正道上!
于是乎。改善民生设施,出台扶危济困救助孤寡的政令一道接着一道,到七月的时候,扬州府台衙门就颁布了四道类似的政令用以救助底层百姓和生计困难者。
自古以来,就是官府伸手要民间的钱,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官家拿出白花花的银子反哺民间。民间一片歌功颂德之声中,很多官吏都开始意识到:光有做清官的志向是远远不够的,还的做个能吏。只要手里有钱锅里有米了,混个吏治清明完全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既能自己捞的肥肥美美,有能惠及百姓,还能落下个清官的好名声,这种好事傻子才不干!可这终究是小打小闹,在银子的购买力极大的大明朝,一道又一道惠民措施并花不了几个钱。
经过扬州府上下商议之后,林三洪决定干一场大的:疏通大运河!自元末以来,大运河的淤积就已经很严重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航道的畅通。后来太祖皇帝立国大明,初期主要把目光放在保障国家安全的方向上,无暇顾及运河。在每个三几年就有一次的北伐间隙当中,朝廷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财力做这种旷日持久的大工程,年深日久也就拖延了下来。
现在林三洪上任,手里握着大笔的银钱,又不必象朝廷考虑的那样疏通整个运河,只需要把扬州府地界之内的这一小段弄好就可以。这可是大事情,不需要朝廷出人出钱,完全由地方负担,不仅惠及地方,也会惠及百姓,更是一个放卫星(明朝肯定没有放卫星这个说法,我肯定。)捞政绩的绝好机会。到时候花了八万两银子,完全可以说是花了十五万或者更多,朝廷对扬州伸手要钱的时候就可以理直气壮的说“没钱,有钱也早用在运河上了”,两全其美,干了!
于是,府台衙门再布政令,在全府范围内招募民夫,对运河进行疏通和清淤处理。每个民夫每日二十八个铜钱,管饭两顿,从九月初一开始实施。
前朝不是没有做过同样的事情,只不过历朝历代做这种事情都是以徭役的形势无偿使用民力,对民生是一个不小的伤害。这一次扬州府用商业手段来办这个事情,既做了实实在在的事情,有可以把一部分财富通过劳作的形势散步到百姓手中。
好事。
这种好事在以前不是没有人想到过,而是没有实力去做!
官府的税收就那么点,除了上缴给朝廷的之外,各级各衙的老爷们都想贪,一层一层剥下来就不剩下几个了,甚至会闹出亏空,哪里还有余力再这么干?
在中秋节前夕,借着刘黑三事件的清洗和用私分银子的收买手段牢牢掌控了扬州官场的林三洪终于遭遇了朝廷的申饬。
申饬的内容无非就是“慌荒嬉戏”“不修官仪”这一套老掉牙的说辞,林三洪早就料到了。他本身就干言官的出身,自然知道御史言官们的手法和做派。看来在扬州大搞花魁比赛的举动早已让御史们吵开了锅,同样的文书早不知道上过多少次了,肯定早已堆满朱棣的案头。
不过这份申饬并不是做皇帝的朱棣发下来,而是内阁下传过来的官样文本。
内阁当中有好几个清高的老儒生,绝对看不惯林三洪这种做派,在地方上瞎胡闹只会搅乱民生危害社稷,只是这么义正词严的申饬一番,无非是为了让林三洪“幡然悔悟”“改过自新”。
内阁里头是什么人,林三洪清楚的很。
所谓的内阁早成了朱棣的秘书处,除了做朱棣的人形印章之外就只剩下发牢骚的功能了。在这件事情上,明显朱棣没有真正要把扬州府怎么样的意思,要不然一句话就让小小的扬州府翻过来。故意通过内阁发这么一个申饬的文书,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价值。
作为一个地方官,尤其是新任的府台,确实可以做一点稍微出格的事情,以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意思,过了新官期之后也就会沉稳下来。可这个扬州府台做的也太出格了点,置农桑耕织于不顾,一门心思的搞这些歪斜的旁门左道,早就有人看不过去了,就为了这个扬州知府,都察院上去弹劾文书能把林三洪淹没。要不是朱棣一直“留中”,估计林三洪也不能在扬州任上过的这么安稳。
因为清楚内阁的软弱,林三洪根本就不把这个申饬文书当一回事,连口述都免了,直接让自己的私人秘书宛若自己起草了一份“悔过”的折子,塞给内阁就算交代了。
不得不说宛若这个女秘书很有一套,容貌虽然不怎么样,对于这种毫无实际价值的官样书文拿捏的十分到位。塞给内阁的文书写的十分恳请,遣词造句无不恰到好处,仿佛扬州林知府真的就是浪子回头一般……至于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一句也没有写。连内阁暗示花魁大赛这种“有伤风化”“有损官仪”的东西都没有提过哪怕一个字。
为了明年的佛节,花魁大赛肯定还要举办,而且规模更大,很多前期准备已经开始着手,怎么可能因为几个老穷酸的不满就放弃?
林三洪的方针很明确:嘴上我听你们的,书面上也给足了你们面子,不过事情到底应该怎么办你们就不必指手画脚了。
八月十四,晨。
翰香书寓、雅歌楼、巧红绣坊等六家风月烟花之地联名给临时送来一个请柬:
“……卑婢等妄邀父母林尊讳三洪者,赏月团圆,翘首期之,万勿退却……”云云,言辞之中恭敬的没边了。
林三洪自然明白这些女子是要做什么,哈哈一笑,对来送请柬的女童说道:“回去告诉你的那些个姐妹,备好了茶酒,本府必踏月而至。”
当天傍晚,林三洪特意换上了一身浅色的夹袍子,带上英子和几个武家营出来的健妇,去往翰香书寓。
翰香书寓里头收拾的汤清水利,又转门在后院摆开了一张小矮桌,上了月马儿的画像,又摆上月饼和团圆糕等四样点心和几品时新的果子,恭候林府台的大驾光临。
自从接到林三洪一定会来的消息之后,各个院子里的姑娘都欢喜的了不得,象是过年一般既是兴奋又是紧张,巴巴的不住往门口方向瞅,期盼着林三洪的身影早点出现。
好在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们等候的时辰也不算长,林三洪和英子等人的身影就出现在翰香书寓门口。
也不管是那个院子的,姑娘们一窝蜂的迎了上去,莺莺燕燕一大群,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林三洪进来。
“府台老爷大吉大利。”
“林父母官运亨通。”
许许多多的喜庆话儿都说不过来了,林三洪笑呵呵的进来,那些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们自觉不自觉的就微微后退,有意无意的把林三洪让在最前头。
林三洪看了看这些女子,微微一笑。
这些女子虽然年轻,可都经过许多年的魔鬼式训练,无论行走坐立还是礼仪体态,都依足了规矩。可今天却有点意外,很多人都在不由自主的微微发抖,神色间是难以掩饰的紧张……
还是玉兰这个打头的最先开了腔:“我等弱女蒙大人开恩,受大人恩惠不浅,终于赚下些许微薄的银两,本欲亲身送到大人府中,可念及我等身份卑微,恐有辱大人的清名,故而斗胆请大人莅临……”
“哈哈,玉兰,别说这些客套话了。我有什么清名了?骂名还差不多。市井之中很多人都叫林瘸子,也有喊我林胡闹的……”林三洪笑道:“我晓得你们一个个都是身怀巨富之人,也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心思,你放心,你们都放心。我这个人别的好处没有,也不你们口中那种有身份的大人物。不过我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
说着说着,林三洪就从怀里掏出一大摞卖身契书:“你们请我过来,绝对不是什么感恩,也不是请我来吃酒喝茶的,你们的心思我明白,你们都是念着这个东西吧?”
看到这一大摞足以决定命运的卖身契书,每一个女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因为林三洪弄起来的四月佛节,身在风月之中的女子们确实狠狠赚了一笔大的。而事先林三洪也答应过,等她们有足够钱财的时候就可以拿着银子赎回自己的卖身契书。
因为一下子赚了太多的金银,这些十分精明的女子唯恐府台大人不肯放这些赚钱机器的自由之身,心中真是忐忑的很。
这可是关系到一生自由的事情,对于这些女子来说,一张薄薄的卖身契书比什么都重要。若是府台大人反悔,谁能有什么法子把府台大人怎么样?
当初林三洪确实说过可以赎身的话语,可仅仅是说说罢了,又没有白纸黑字的文书凭证。就算是有书面保证又有什么用,府台大人想反悔谁能阻拦?自古以来官字就两张口,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出来的东西就叫道理,下民就得遵从……
虽然早就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可谁也不敢到府台衙门里去见林三洪,更不敢当面锣对面鼓的说起个事情。
这是明摆着的道理:这么多能赚金银的女子,放到谁的手里也不肯撒手!
经过这么些时日的怅怅和不安之后,这些女子终于联合起来给林三洪发了一个请柬,明着是邀请府台大人赏月吃酒,其实就是试探试探林三洪是不是还准备遵守当初的约定!
显然,府台大人并不想反悔,依旧准备遵守当初的口头约定。
这让很多人大喜过望,甚至当场喜极而泣!从来就是被人买卖的货物,倚门卖笑强做欢颜的日子已经过的麻木了,就是为了这一张小小的纸片子,多少姊妹含冤负屈最终也没有能从火坑里爬出来,就算是有极个别的出来了,也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外一个火坑而已,从来就没有听说有哪个烟花女子能够落到好下场的。
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没有自由,合法的卖身契捏在别人手中,就注定了悲惨的宿命。
现如今府台大人当面拿出这些卖身契,身上的枷锁和束缚即将去掉,怎能让不激动万分?
林三洪招招手,唤来几个主事的:“你们让我过来,显然已是凑足了本钱,是也不是?”
几个女子不敢迎着林三洪的目光,低头称是。
“好,一会你们把银子送到府衙衙门入账,这些卖身契书……”把这些卖身契书往前一推,林三洪说道:“拿去吧,你们自由了!”
虽然明明知道府台大人不会出尔反尔,可这些纸片子的意义太过重大,尽管几个主事的女子无一不是办事沉稳之人,可在这个时候谁也端不起沉稳老练的架子,下意识的出手就把卖身契书从林三洪手中夺了过来……
捏着卖身契书之后,仿佛已经把整个世界攥在手中,心里总算是踏实了。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失态,赶紧拿捏着摆出往日的仪态,把一份份卖身契书分发下去……
但凡是拿到卖身契书的女子,无一不是心潮澎湃,再怎么掩饰也没有用。有的嚎啕大哭泪流满面,有的咬着手指头低声饮泣,更有甚者则是疯狂的哈哈大笑,如夜枭一般的小声听着就让人毛骨悚然……
一份又一份卖身契书在火盆里化为灰烬……
林三洪面前已经跪了一大片,这些女子似有万语前言,却不知从何说去,只是默默的磕头流泪……
“府台大人是好人!”
最后却只能说出这么一句来。
林三洪也不阻拦,生生受了她们的这一拜,摆摆手说道:“好了,你们已经自由了。按说我也该走了,留下更多时间让你们肚子体会,可这事情还没有完……”
林三洪示意众女子起身:“你们也不必存疑,我说的没有完没有旁的意思。现如今你们已是本府治下平民,与普通百姓无异。只不过……我不说你们也应该想到了,你们还是贱籍,这个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自由是自由了,可以后的日子还得过,你们有何打算?”
从这种地方出来的女子,终究是贱籍,这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现实。
林三洪确实是放了她们,可她们也终究跑不掉,因为这个时代没有放过她们。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女子,已经注定了她们的宿命,即便是自由了,理论上所能够达到的极限就是远走他乡,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安定下来,若是再能找个老实一点的男子为夫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她们在扬州的经历不可能永远的隐瞒下去,即便是再怎么老实本分的憨厚生,只要做了她们的丈夫,就隐瞒不过去,因为在官府备录的籍册也会清清楚楚的转过去。一旦成亲,必要去官府备录,到时候一切的一切都会水落石出,找一个老实可靠而不介意她们从前种种的男人,这种可能只在理论上存在……
“赚钱!”
玉兰毫不掩饰这一点,很直白的对林三洪说道:“大人都想到的事情,我们又如何想不到?齐家安乐共享天伦的念头我们早就没有了。有大人在扬州搅起来的风潮,我们就可以大大的赚到一笔银钱,等到青春不再人老珠黄之际,就用这笔银钱了了这一辈子……”
虽然是自由了,可她们还离不开书寓,离不开这个大火坑。因为现在赚钱和容易,虽然书寓是属于府台衙门的公产,她们还可以继续呆在这里,拿到利润的一半。
吃的青春饭,趁着年轻尽量多赚钱,也只能这样了。
林三洪早就料到她们会有这样的想法,站起来负着手来来回回走动片刻,这才对她们说道:“看起来似乎也只有如此了,不过这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以前你们是任人玩弄的玩物,现在还是,将来也是。要是强说有什么差异的话,就是你们的身子是属于自己的。可是很多东西你们改变不了,你们也无力改变……”
世俗的眼光和平等的人格,这些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林三洪只是从法理意义上放了她们,但是在道德意义上她们依旧是属于娼门的贱类。
“不是我不放你们,是这个世道不放过你们,诸位姊妹都是冰雪聪明的人物,无论才智无论学识,在当世女子当中也是翘楚……”
这种称赞的言语早不知听过多少遍了,玉兰等人也不以为意,但是听林三洪这么说,脸色却有点变了。
无他,唯因为称呼上的不同。
府台大人使用了姊妹这个称呼……
上下尊卑是天下人共同遵守的礼法,尤其是林三洪还是扬州府台,居然称呼这些贱籍烟花女子为姊妹……
几个女气齐齐惊呼:“大人抬爱,我等实不敢当……”
府台大人或许是说错了,但是这种事情是不能将错就错的。
林三洪神色十分凝重,却也颇有点无奈的样子:“我不敢说有什么慈悲的菩萨心肠,可也实在不忍心看诸位姊妹在火坑里焚肌蚀骨,可世道如此,非是你我可以挽回。我也曾仔仔细细的琢磨过,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眼下也有条路子,不知道行不行……”
林三洪能够让她们自赎自身,虽然也是收取了银子,可这本身已经是莫大的善举,可以说是重生再造的恩德,就是说一个菩萨心肠也不算为过了。若不了林三洪这么做,她们就算是再怎么才智出众再怎么样貌超群,终究也不算是一个完整意义的人。
听到林三洪说出还有别的方法可以让大家拜托早已注定的悲惨宿命,众女子大喜过望:“还请大人指一条明路,若能见到光明,我等甘做牛马……”
“做牛做马什么的再也不必提起,我的想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行还是不行,只不过试试总还是有点希望的,成还是败也说不准。不过若是不试,虽然败不了,可也绝对不会成。”
“大人指点!”
林三洪直指南方:“我是从江南过来的,我的底细想必你们早就知道了吧?”
扬州知府林三洪,江南人氏,出身贫寒,曾任言官,因湖广之功而名动天下,后任扬州知府……
“我不是说这个,我在老家那边开了个缫丝作坊,你们都听说过吧?”
身为朝廷官吏,却是弄什么缫丝作坊,这本身虽不犯法,却透着古怪离奇。林三洪若是真的爱财如命,大可以做别的很多事情。缫丝作坊能赚几个钱?值得这么费心费力去鼓捣?
林三洪办缫丝作坊的事情早已被官场传为笑话,这完全就是不务正业不知轻重嘛!听说还弄出了很多股份,要是真的想赚钱,就应该自己干!当然自己干也赚不了几个。
士农工商之中,士人居首商人居末,可见开办作坊和做官的巨大差异,这是从社会地位上直接表现出来的差异,而不是取决于财富的多寡!
“我有这么个想法,诸位姊妹手上若有闲钱,可以入股我那个作坊。”
林三洪简简单单的说了一下丰隆昌缫丝作坊的情况:“说老实话,那个作坊现在基本是不赚钱,就是以后开始盈利了,也没有诸位……在书寓里赚的多,而且费心劳神。这是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的事情,比不得你们在书寓的日进斗金。”
在这种烟花风月的勾当终究是吃的青春饭,不可能长久,最关键还是社会地位的巨大差异,以及最终结局的天壤之别,其中的分别这些女子分的清清楚楚!
“现如今我家总共出了五千两银子的本钱,你们出的本钱若是超过了我,你们就是最大的股东,以后作坊里就由你们做主……”
林三洪是丰隆昌缫丝作坊的东家,但这并不表示他本人会经营那个作坊。直到如今,缫丝作坊还是在春桃这个“职业经理人”的手中打理着,几个事实上的股东根本就撒手不管了。
现在的这些女子轻易就可以凑出万两级别的银钱,真要入股的话,立刻就能让林三洪辛辛苦苦鼓捣出来的做法改换门庭,彻底架空丰隆昌缫丝作坊的创始人……
书寓和作坊,这是怎么样差异巨大的两个行业?
当然,这些女子也不会认为林三洪是想借机吞了她们的银子,林三洪要是有这样的心思,完全可以攥住她们的卖身契书,让她们成为下金蛋的母鸡。
玉兰犹豫着说道:“我能理解大人的一片苦心,这是在为我们安排后路,可天下事,终究离不开一个钱字。不管做什么,最后终究还是归到钱上来,不是我等小看了大人的那个作坊……大人刚刚也说了,这赚不了几个……
”天下事看似繁杂,其实也很简单,关键是要看手法和坚持。很多看起来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东西未必就真的不能动,只要持之以恒坚持不懈,没有什么办不成的。穷十年之功,可有三成的把握起了变化,用二十年的水磨工夫,就有六成的把握让这世道变一变。诸位姊妹都不是蠢笨的,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了么?”
众女子一片茫然,唯有玉兰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却也不过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印象,再往下想,就愈发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