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节 夏夜清谈(第四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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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8节   夏夜清谈(第四卷终)

    奕䜣领了差事,出热河南下安庆,一路顺水而下,倒没有什么波折,安安全全的到了地头。这一路上他除了随身携带着由皇帝手绘的舰船建造图样文本之外,另有一件东西,引起他很大的兴趣,便是沈葆桢承旨所做的《安庆初设船政,仰祈圣鉴事》。这是一篇介绍船政之设及安庆造船厂的说明文字,皇帝特意命人誊录了一份,交给奕䜣,以备其南下办差之前,能有所了解之用。

    在折子中,沈葆桢写到,“……船政之设,在咸丰七年,实外交棘手,欧美之人,不惮数万里锺接而至,其扰粤,扰闽浙、扰江南、山东,使沿海各省几无宁日,恃有轮船航海之便也。幸得我皇上英明神武,指授方略,于安山湖一战,樯橹尽灭,而远敌授首。……经此一役,内外均知,中国负海陆国之资格,唯有陆军而不可无海军也,有海军不可无轮船也,制轮船不可无自制之厂也,于是,设船政之议起。时桂燕山总领两江,实创是局,相地之宜,以安庆为最。”

    “斯时,中国于汽机制造之学一无闻见,不得不借才荒裔,聘定法员日意格,英人德克碑为正副监督,并法员匠数十人以为导,使国人就而学焉。师其所长,即以立船政之基础,以法国优于制船学,乃觅工师于法;以英国优于驶船学,乃求教员于应。合英法所长者组织之,此船政创办之缘起也。”

    在接下去的文字中,沈葆桢详细介绍了安庆造船厂的建筑、方位、厂坞、学堂;诸如工程处办公所,绘事院、铸铁厂、船厂、铁胁厂,拉铁厂、轮机厂、锅炉厂、帆缆厂、储炮厂、广储所,乃至船槽、船坞等地,无不逐一列明,有案可查。

    看一看造船厂的组成,虽然沈葆桢已经写得很称仔细,但奕䜣还是有点不大明白这其中的关窍:造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工程?一艘船从图本上变成真正可以航行到大海上,中间又有多少过程?

    拿过皇帝手绘的舰船的图本,更觉得一头雾水,上面的很多数据是他从来不曾听说过的,也就更加提不到什么触类旁通了。不过有一点是明白的,这些图纸落到船厂那些人的手中,应该也能够如同英国人所画的舰船图本一样,变成真正航行的海面上的艨艟巨舰的吧?

    怀着一肚皮疑惑,官船直放两江,到江宁上岸,有曾国藩率领两江官场上下臣僚在码头迎迓,清行唐宋之礼,亲王礼绝百僚,等曾国藩请过安之后,踏上一步,“涤公,请起来,请起来说话。”

    “王爷远来辛苦。”曾国藩把雪白的马蹄袖向上挽了挽,露出手腕,微笑着说道,“王爷这一次南下办差,我已经接到朝廷的滚单,义渠、少荃,也都在金陵等候王爷,少荃还命安庆造船厂的徐寿、华蘅芳二位随时候命,只等请王爷见示皇上御笔所绘的图本之后,就可以会同造船厂上下,付诸实际了。”

    奕䜣微笑着点点头,从怀中去取出黄皮包裹着的上谕图本,奉于香案之上,率领众人行了君臣大礼,这才当众打开。里面放着的是很厚的一摞笺纸,上面用墨笔描绘着的是船只的图样,这样的图形在徐华两个人看来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下面的文稿著述:广字四艘,分别以元亨利贞名之;船身长一百三十五英尺,阔二十三尺半,舱深八尺半,吃水七尺半,马力以四百三十五匹为宜,速率九节;……船面降低,以便攻战;轮声甚小,以免惊敌;船后皆双车暗螺,内用康邦卧机;并兼用冷水奇柜,前后皆活桅两支,龙骨左右带以铁胁,水线上下复议钢板,船头安四蹲半后膛钢炮一尊,船尾安九寸口径克虏伯钢炮一门,桅盘、船腰各配以诺顿费连珠炮,共计三尊,护炮皆有钢板,炮房所拟样式,一如铁甲舰所设。

    徐寿、华蘅芳都是个中方家,只是随意的扫过皇帝御笔中的一页,便很清楚的明白,这份图本,给自己等人带来的冲击一定不下于今年几个月之前在热河所见到的铁甲舰的设计图本那么的巨大!

    除了元亨利贞四艘广字级的战船之外,另外还有雷字八艘,分别以乾坤离坎、震艮巽兑为名,这八艘船的数据都是一样的,分别是长贰佰捌拾尺,宽三十六尺,排水一千九百吨,吃水十七尺,航速十三节,二脱汽卧机两幅,烟管汽锅四座,马力两千八百匹,配阿式八寸炮四门,四寸炮四门,哈式一寸五火炮一门,拿式一寸跑三门,载煤四百五十吨,载淡水四百吨,并载一台净水水柜器械。

    草草看过,做到心中有数,更加细致的不可能在这里完成,总要回到造船厂之后,会同中外匠役,一起商议再决定如何施行。徐寿把文本合上,恭敬起身交回到奕䜣案头,低声说道,“王爷,卑职有下情,俯请王爷恩准。”

    “是什么?”

    “皇上御笔所制,博大精深,卑职想请王爷的示下,能够由职等带回管驿之中,认真摹刻,仔细收贮,以便日后到厂开工之前,于中外人员会同瞻仰,并按图施做?”

    “此事啊?”奕䜣想了一下,“暂时还不行,等***后请旨之后,再做定夺吧。想来皇上所绘图本,本来就是为舰船制造蓝图,定然会准入所请的。”

    “是。”

    奕䜣从热河到两江,是为公私两便,一边要到安庆造船厂,巡视厂内建造之事;另外还有一件事,可以算是皇帝于他的调剂之法:奕䜣也是过了而立之年的,足迹却从不曾出过直隶,这一次让他借公务闲暇,到江南之地领略一番南省风情,等日后回京之后,方好更加有精神的办差。

    奕䜣虽然不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可以放开怀抱,领略田园之美的年纪,但皇帝的一番好意,也不能不心有感怀,在江宁城中呆了数日,每日有总督府、藩司衙门寻来的清客篾片前后簇拥,在江宁城中观景赏花,日子倒也过得自得其乐。

    奕䜣为人正直,比不来当年的奕誴和奕詝那般顽皮成性,这样的风月滋味,一生人中尚算是首次得偿,数日而下,竟很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了。

    他在江宁城中所居的是新任江宁织造善奎的府邸,这里名为宣荣堂,夏天的风景最好,轩敞高爽,又没有什么鱼缸、盆景之类的陈设——善奎赋性特殊,最喜欢简单二字,而且,怕有了那些东西,日后容易招来蚊虫,故而一概弃置,每到太阳偏西,高朋席卷,汲几桶井水,浇遍大方青石板,暑气一收,清风徐来,就在园子中摆上大方桌——因为每天都会有客来,彼此对坐于花棚之下,和一二友朋把盏清谈,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奕䜣身份贵重,数年之后重入枢庭,现在虽然还不曾位居首辅,但任何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时间问题,因此,两江官场上下,无不将这一次奕䜣南下办差,视作亲近的最好机会,故而一天到晚,迎请不断,奕䜣大感头疼之外,也越发的有了去意。

    在江宁城中又等了几天,应徐寿、华蘅芳二人所请的将皇帝手书图本拓印一副,请留安庆造船厂的奏折递上去,皇帝照准,廷寄回省之后,奕䜣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当即命人取来自己的片子,到总督府投递,谢过两江总督一番款待之谊,并请其在今天晚上到馆驿中上话,顺势准备向其辞行了。

    过了酉时,曾国藩乘一顶小轿,轻车简从的到了馆驿,两江总督,身份煊赫,开府一方,贵重无比,这一次居然不带任何的随从下人,一身便装而来,可见也是要摒弃外人,和奕䜣有一番交心之语了。

    宾主两个各自归坐,善奎也不怕人笑话,以一省织造之尊行此贱役,却丝毫未有羞臊,奕䜣在京中的时候曾经听人上起过善奎,知道他秉性与别不同,这种事若是交给下人去做,他在一边还会嫌人家做得不能逞心如意呢,所以时间长了,也干脆舍弃了从旁以言语指挥,改为亲自下场做羹汤,虽然给人背后笑话,也混不当回事。

    看着他在身前左右忙碌着伺候着,奕䜣摆摆手,“你下去吧,这里用不到你,等有需用的时候,再喊你就是。”

    “是。”善奎憨厚的一笑,原地又请了个安,“那,王爷,总宪大人,卑职先下去,有什么事您招呼一声。”

    奕䜣和曾国藩心中好笑,各自拱拱手,“有劳,有劳。”

    把他打发下去,奕䜣笑着说道,“我这一次到江宁来,眼见涤公治下政通人和,百业俱兴,可见老大人治国有方,不负皇上倚畀之重啊!”

    “王爷这话太过谬奖了。”曾国藩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倒是王爷,数年之后,重入军机,想来心中定然有所见了?”

    “若说定见,也正好要像老大人请教一二。”奕䜣说道,“皇上对涤公信重之情,天下皆知,而于皇上了解之深,我虽是皇上的血亲兄弟,但自问不逮大人远甚,……还请老大人为我指点迷津,以为日后不至有覆顶之灾啊!”

    奕䜣这样说话,眼神中满是求恳之色,曾国藩倒不好不给他指教几句了,“王爷可知仁宗朝有朱文正其人其事?”

    “这,略知一二。”朱文正指的是朱珪,他是仁宗做皇子时的老师,乾隆六十一年起,高宗内禅,传帝位于颙琰,时和珅弄权,意欲操废立之行,幸得朱珪为学生进五箴为守身之道,终得不败。这五箴是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致诚。

    曾国藩说道,“我所能为王爷借箸筹谋者,唯致诚二字尔。”他说,“皇上乃天下第一英主,于国事操行,另有枢机;登基十余年来,威势愈增之外,以我看来,已多弄权之迹——便是对军机处一干重臣,也是在一开始的倚重之外,而变得越发赏罚由心。此所以要我等但尽其孝悌之心,切勿有矫揉造作之举的本意。”

    奕䜣像是个最听话的乖学生,一面听一面频频点头,“嗯,嗯,涤公说的是,还请多多教我。”

    “再一节嘛,就是皇上于推行新政一事上的从来不肯落于人后。王爷请想一想,自从咸丰元年之后,朝廷所行的新政,有多少是皇上顶着中外偌大的阻力, 一力推行的?”曾国藩笑着说道,“当年皇上推行新政,倭仁等横加干涉,屡屡上章封驳,只是啊,当年可以行得,如今之势,却是万万行不得了!”

    这一点奕䜣大约也能猜得出来,不提新政推行多年,百姓大见其利,只是自咸丰七年之后的两次对外动武,大获全胜,皇帝声望如日中天,根本听不进任何反对意见——怕是朝堂上也未必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再学倭仁那样,不惜犯颜直谏,也要以正色立朝的君子颜色了。

    “不过,王爷也不必为此惊惶。皇上最称仁厚,只要不会在政事上多有掣肘,则便是有一点小节之失,总也能够为皇上容纳一二的。”曾国藩说道,“旁的不提,袁甲三之事,殷鉴不远,王爷还看不出来吗?”

    奕䜣心中有所得的摇摇头,转而又问道,“那,依涤公所见,这一次皇上命我南下办差,所为者若何?”

    “这还不简单?兵舰炮船肇建,是圣心念兹在兹的大事,总要交给忠悃无二,而又能够在宗室之中,最为人所仰慕——如王爷者——皇上才肯放心呢!选派五爷做海军大臣,也正是此理了。”

    “这一层是我也能够想到的,只是,”他又问到,“曾大人,那依您所见,这一次皇上派惇王做海军大臣,北上整顿各省防务之事,又派沈葆桢做海军衙门帮办大臣,内中可有什么深意吗?”他问道,“难道在皇上心中,以惇王之能,尚不足以担当方面吗?”

    “若说成一方大员,担当方面,惇王并非无能,只不过,海军之事,事关重大,旁的不必提,只是这省中公文往来,人员任免,难道也是五爷可以做到的吗?反倒不如由他做一个坐纛的,居于京中,指挥属下,上靠皇上指授方略,下依惇王并同僚齐心,……”

    “我明白了,你是说,惇王之任,不过是装装样子的?”

    “那也未免言过其实了,不过,以五爷的人才,王爷请想,皇上怎么能真的彻底放下心来,将国事相托呢?即便要交托,也是要交给王爷这样的年少才俊之士呢!”

    奕䜣得意的微笑起来。

    只听曾国藩继续说道,“如今推行新政,已经略见成效,王爷又蒙皇上启用,入值庙堂,这未来三五年中,正是我大清国势进展,大有可为之期,王爷可千万不要辜负了这大好青春,使皇上失望啊!”

    “请曾大人放心,奕䜣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