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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拙劣
皇帝怎么也没有想到,杨贵人陪伴自己良久,心中居然还是挂念着自己死去多年的丈夫,他只觉得心中又酸又胀,更有一股发泄不出的怒气,横亘胸臆,本来已经传膳在钟粹宫伺候,也草草的传喻‘撤了’。
回到自己的寝宫,也是一下午的时候,眉头不展,身边近人,纷纷耳语,各自加了几分小心,“皇上,用杯燕窝粥吧?您连晚膳都没有传呢。”惊羽小声说道。
“惊羽,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他忽然问道,“还是朕对她不够好?还是,……还是答应她?”
“皇上,女子心性,本来便是如此。”惊羽怜爱的笑一笑,走到他身边,望着他说道,“便说是奴才吧,不管到了几时,也不管您是皇上,还是那言语粗鲁的甘子义,对您的这份心,从来不曾改变。想来,贵人主子,亦当如是吧?”
“朕就不明白,她的丈夫能够有什么好?居然就这样放不下?怀了朕的孩儿,居然说等孩子落生,就孤身出宫?便不提朕,就是说孩子,难道她也能够舍得?”
“这,奴才可就不知道了。”惊羽有意开解,羞红着脸蛋说道,“奴才不曾做过旁人的额娘,这样的事情,可说不来呢。”
皇帝给她逗得扑哧一笑!“朕总想,不论世间何等样人,总是有心的,只要朕待人好,别人也定会以心回报。如今在她身上,这句话似乎不起作用了呢!”
“感恩是感恩,相思是相思。”惊羽说,“这,怕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吧?”她心中想,皇帝为人,国政不提,在私下里,略显有点柔弱,特别是对自己的后妃,更多的时候,都是以情相待;而其他人呢,或者为势所夺,或者为情所动,对这个深宫之中唯一的男子,也自有一番风情万种,久而久之,皇帝便以为天下的女子尽数都是一样的,却不料遇到一个杨贵人,身已属君,而心却依旧遥远,自然也就让他格外不能接受了。
想想也为他觉得难过。身为一国的天子,何物不可索求?偏偏于男女情爱,勘破不开,总想着彼此情浓恰然,遇到一个始终不肯、不能加以颜色的,就分外觉得难以接受了。“皇上,刚才皇后也说过,杨贵人只是心情难以平复,方有这样混乱的奏答,或者,等日后孩子生下来,她还会舍不得自己的子嗣,也就不会再提此事了呢?”
“再说吧。”皇帝索然无味的站起身来,由内侍伺候着,脱去衣裳,“朕有点累了,今天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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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大格格拴婚一事,皇后始终记挂在心,皇帝也说要见一见,不过,就这一句话,也不容易实现。阿克丹是个三等侍卫,不在乾清宫当差,就在乾宁宫当差,品级甚低,轻易到不了御前,如今忽然说要召见,会引起许多无谓的猜测。果真人才出众,一见就能中选,倒也罢了,事或不成,留下个给人在背后取笑的话柄,对谁来说,都是件很不合适的事。这一来,便给了皇帝机会。故意搁下此事,好久不见提起。
托云保伫候好音,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等了几天不见动静,又来见载醇探问消息。他倒也懂窍,轻易不肯开口。只是载醇年轻好面子,也沉不住气,知道他的来意,心里拴了个疙瘩,反倒自己先表示,就在这一两天替他再去进言。
事后载醇踱来踱去思索了好一会,突然喜逐颜开地说道:“有了,有了!咱们请皇上来玩儿一天,把阿克丹找来,就在这儿见皇上,不就行了吗?”
这一策很不坏!到了御前,奏请之后,皇帝也很觉得意动,当下欣然接纳,并且很坦率地指明,临幸的那一天要听戏,得把卢胜奎和刘赶三传来伺候。
于是载醇府里大大地忙了起来,一面裱糊房子,传戏班,备筵席;一面定了日子,具折奏请,并且亲自通知近支王公和内务府,准备接驾扈从。到了这一天清早,内务府、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纷纷派出官兵差役,在宣武门内清扫跸道,驱遣闲人,展开警备,静待皇帝驾到。
这一天皇帝遣六福到弘德殿传旨,皇子的功课减半,到了九点钟左右,便已回到宫内。一早召见军机,也只把特别紧要的政务问了问,匆匆退朝,重新更衣,准备妥当,立即吩咐起驾。
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銮仪卫和内务府的官员,一大清早就在伺候了。即使事先有旨,仪从特简,依旧摆了一条长街,一共十数乘明黄大轿,帝、后同坐第一乘,瑾贵妃、谦妃、兰妃等宫内嫔妃分乘其他。由西华门出宫,沿长安街迤逦而西,直到正在内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
前引大臣和侍卫,一拨一拨来到贝勒府前下马,等大轿刚入街口,诸王贝勒已经在站班伺候,都是皇帝的兄弟和堂兄弟,由惇王领头,然后是恭王、醇贝勒、钟贝勒、孚贝子,再以下是宣宗的长孙载治、惇王的长子载漪、恭王的长子载澄、次子载涛。头乘大轿,将次到门,大家一起在红毡条上跪下,这是接皇帝的驾,大轿一过,惇王五弟兄随即起身,扶着轿杠,一直进门。载字辈的小弟兄依旧跪着,等接了后宫各位主子的驾,都到二厅停下,这里才是诸王福晋接驾的地方。
厅上已经设下御座,但皇帝吩咐,只行‘家人之礼’,略叙一叙家常,皇后便向皇帝说道:“皇上,快办事吧!等您来了就开戏。”
这是预先说好了的,要办的事是两件,第一就是召见阿克丹。为了不愿张扬,只由皇帝一个人召见。醇贝勒早就秉承旨预备好了,在西花厅设下一张御座,等御前侍卫用个银盘,托上一支粉底绿头签来,接在手里,把写在上面的阿克丹的履历略看一看,说了一声:“叫起!”
托云保早就带着儿子在等着了,但他本人不在召见之列,等带引见的御前大臣伯彦讷谟祜走了来,还未开口,他先笑脸迎着,兜头请了个安说:“爵爷!你多栽培。”说着又叫阿克丹行礼。
伯彦讷谟祜为人厚道谦虚,赶紧还了一揖,把阿克丹上下看了一转,微笑着夸奖:“大侄儿一表人才。好极了,好极了!”
一听这话,托云保笑逐颜开,不住关照儿子:“好好儿的,别怕,别怕!”
越是叫他‘别怕’,阿克丹越害怕,跟在伯彦讷谟祜后面,只觉得两手捏汗,喉头发干。等到了西花厅,只见静悄悄地,声息不闻,及至侍卫一打帘子,才看出花翎宝石顶的一群王公,侍奉着一位戴一顶中毛本色貂皮缎台冠,酱色江绸面青颏袍,套一袭貂皮黄面褂,腰间束着金带头线钮带的男子——皇帝原来这么年轻!阿克丹似乎有些不能相信似的,动作便迟钝了。
“行礼啊!”伯彦讷谟祜提醒他。
见皇帝的仪注,早在家里演习了无数遍,但此时不知忘到那里去了?阿克丹一直走到面前,才扑通一声跪下。
照规矩应该一进门就跪请圣安,然后趋行数步,跪在一个适当的地点奏对,他这样做法,已经算是失仪。等到一开口奏报履历,说了个‘臣’字,下面‘阿克丹’那个‘阿’字是张口音,要转到‘克’字特别困难,于是:“臣阿、阿、阿……”越急越结巴,连伯彦讷谟祜都替他急坏了。
侍立的大臣面面相觑,尴尬万分,皇帝却是硬得下心,有意要看阿克丹出丑,声色不动地静静等着。直到阿克丹急得满脸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时,他才轻轻说了一声:“叫他下去吧!”
于是伯彦讷谟祜伸手把他的头一揿,同时说道:“给皇上跪安吧!”
这一下阿克丹如逢大赦,摘掉暖帽,磕了个头,等抬起脸来,只看到了皇帝的一个背影。
“唉!”伯彦讷谟祜叹口气说:“满砸!”
他在外面叹气,皇帝却在里面冷笑,虽无怪载醇的意思,他也觉得异常窝囊。又因为御前众臣就在旁边,也不便多说。因此本应很热闹、很高兴的一个场面,突然之间变得冷落了。
还有一件事,是召见自己的妹子。寿安公主也在这次过府传见的宗室之列,不过公主之尊,不能在花厅,当着那么多王公、御前相见,让这些人退了,才把公主传了进来,“叩见皇上。”寿安公主行礼说道。
“小妹,多日不见,你可还好吗?”于自己的这在世唯一的血亲妹子,皇帝很温和,微笑着站起身来,免了她跪拜之礼,容她在自己的身边落座。
“多谢皇帝哥哥垂问,小妹一切都好。”
皇帝问了几句府中的事情,话题一转,提到正经事上,“小妹,府里的下人啊,不论是太监还是宫婢,甚至是府中的管家,下人,该管的时候,就要拿出主子的威势来。这些人最称刁钻,旁的学不会,察言观色的功夫,永远高人一等。做主子的,但凡对他们有点好脸色,就顺杆爬,恨不得骑到主子头上去。”
寿安公主不知道哥哥忽然和自己说这番话的含义是什么,含含糊糊的答应着。
“我听说,近来羊圈胡同一带,很是混乱?很担心你也受了惊扰,特意招你来问一问。”皇帝说道,“可有此事的?”
“这,倒也说不上混乱,只不过百姓不大愿意和洋人毗邻为居,而且,小妹也觉得,和洋人住得近了,有朝不保夕之感——谁知道这些人哪一天发起狂性来,冲进府中,烧杀抢掠的?”
皇帝抑制不住的扬声大笑!“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啊?天下怪诞之言,朕听得多了,以此为最!”
公主给他笑得有点发毛,怯生生的问道,“不……不是的吗?”
“当然不是的。”皇帝说道,“洋人只不过和我天朝人容貌生得有所差别而已,其他各种,也都可以算是礼仪教化而成,有些地方,甚至还会超过我天朝呢!”他笑一笑,又再说道,“所以啊,妹子,别听信下面的那些人胡乱喷蛆,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们过我们自己的,……”
他欲待多说,忽然听花厅外面一阵纷扰,夹杂着孩子的嘶吼,“你走开,我要见阿玛!走开,走开!”
皇帝听出来了,是载澧的声音,看光影下人影闪动,似乎有什么人在和他争执,“吵什么?怎么回事?”
门帘挑起,一个小小的身影用力闯了进来,“阿玛,儿子给人家欺负,呜呜呜呜!您得给儿子做主啊。”
皇帝仔细看去,心中又惊又怒,载澧满脸是泪,一只眼圈给人家打得乌黑,鼻翼肿起,隐约可见血迹,身上的宁缎袍服和外面套着的小马甲上的扣子都给扯掉了,露出里面雪白的内衣,一边用手擦着眼泪,一边向父亲哭诉,“这……这是怎么啦?”寿安公主也大大的吃了一惊,“过来,到姑姑这里来。”
“皇上恕罪,都是奴才照管不周,使小主子受了伤,请皇上恕罪!”载澧身边的奴才名叫存佑,内务府出身,以谙达之身,一直是在载澧的身边服侍左右,等到载澧年纪渐长,分府居住,皇帝把他也打发出去,照例伺候,升任贝勒府总管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载澧虽然不是什么美玉之才,终究是自己的骨血,眼见给人打成这样,皇帝也自惶急,迭声问道。
“都是载龄府上的溥纲,看着自己年纪大,不肯叫儿子,儿子生气,和他分辨了几句,他抬手就打!”载澧呜呜咽咽的说道,“皇阿玛,您要重重的治他的罪!”
载龄、溥纲的名字传入耳中,让皇帝楞了片刻,这才想起来对方是谁。载龄是圣祖三子,诚亲王胤祉的后人,道光二十一年的翰林,任职户部左侍郎——这是卿贰中的首席,只要不出大的过错,一定能够升任尚书的。
溥纲是他老来所得的儿子,生于道光二十三年,前面的几个兄长,因病、因故早殇,只留下这一个孩子,疼爱的不得了。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娶妻未久,却要叫一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娃娃为‘叔’,大约是面子上下不来吧?皇帝心中如是想着。就准备将这父子两个传进来,问一问缘由。
不料载澧一个劲的摇头,“皇阿玛,这样的奴才何必让阿玛见了他们生气,传一道旨意,处置一番不就是了吗?”
“你糊涂啦?给人家打成这样?怎么不让你阿玛问一问呢?”
“哎呀,姑妈,您就不要问了。”载澧是一派想把这件事尽快解决的样子,回头又对皇帝说,“阿玛,您给儿子一道旨意,儿子下去之后,传旨教训溥纲一番,也就是了。”
他越是这样,皇帝越觉得怪异,“大阿哥,这件事,是不是你挑起的火头?嗯?现在和阿玛老实说,还能保全你一二,等一会儿三头会面,给朕问出实情,若是屈在你而非他,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这,儿子说的都是实话。”
皇帝点点头,“那好。”他给寿安公主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回避,转头吩咐一声,“来人,传载龄、溥纲到朕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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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龄真的给吓坏了,什么人不好招惹,偏要招惹大阿哥?载澧是咸丰十一年的二月间由内务府、工部、户部报请,分府居外的,皇帝于自己的这个长子,虽然不是特别喜欢,但架不住瑾贵妃吁请,还是亲自给孩子的贝勒府题写了匾额,以昭重其事。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居然把他给打了?
听到宣召,载龄带着儿子,到了西花厅门前,碰头有若捣蒜,“奴才惶恐,奴才教子无方,请皇上恕罪!请皇上恕罪。”
溥纲也是年轻人心性,在一边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服之色,“溥纲?”
听到皇帝叫自己的名字,溥纲不敢作色,恭敬的碰头答奏,“奴才在。”
“到底是为什么?你要和大阿哥动手?”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天胆也不敢和大阿哥动手,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问道,“有什么就说什么,他虽然是朕的儿子,但若是做错了,朕也断然不会偏袒。”
“是。”溥纲得到皇帝的鼓励,大声说道,“奴才蒙皇上信宠,招以进府,不料大阿哥对奴才说,要奴才当众给他磕头认错,奴才不知道为什么,就问他,大阿哥说,奴才本年年初娶妻,并未请大阿哥过府饮宴,故而见责。奴才以为大阿哥是开玩笑,就说日后请大阿哥得暇过府,奴才夫妻两个,给大阿哥碰头认错。他不但不准,反而挥拳殴打奴才。”
皇帝的一双眉头深深皱起,扳得紧紧的脸上浮起一片冷笑,“大阿哥,载龄的话,可是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