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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定额包干
正月十八日起,左宗棠入衙办差,宗人府的差事,定制皆是满缺,只有一个承上启下、主持庶务的府丞是汉缺,五品的小吏,微不足道,但所管甚宽——实际上,宗人府的差事,也只有府丞来做,其他人,上至左右宗正,下到笔帖式,不是宗室、觉罗就是满洲,都是一群只吃饭,不干活的寄生虫。
奕䜣知道左宗棠名满天下,如今却屈居一干连官学也未必上过的满洲本族之下,心中一定会有腹诽,更怕他脾气戆直,日后同僚相处,多有不谐,故而很是加了几分小心,心里想,公事上一旦有不能彼此融洽处,自己就得赶紧出头,代为转颊一二。
不料左宗棠却很客气,一点没有名士的派头,平日也不多说话,奕䜣召集八旗旗主并佐领分派差事的时候,也是静静地坐在一边,作壁上观状。
奕䜣惊讶之外,另有几分疑惑:左宗棠不会是想在宗人府中混一段日子,等旗丁徙居之事完毕,以此做混迹官场,另谋一份资历的吧?若真是这样的话,他少年得享大名,可真的是让人失望哩。
时令进到二月,闲散旗户动迁北上的,比之上年年底,不升反降——有十几户上一年动迁离京的,眼看着在关外生活苦楚,居然又转头回到了京中!
奕䜣又惊又怒,也顾不得体制,当众斥责镶蓝旗旗主郑亲王端华,“你这是办的什么差事?已经走了的人,居然又回来了?我可告诉你,这掉头南下的镶蓝旗下几户人家,京中早已经将其削落旗籍,房产也已经收回——你赶紧派人知会,让他们立马滚蛋!”
端华大为不满。彼此都是王爷,你不过是奉旨办差,也没有上下僚属关系,何以除此不敬不恭之言?心里这样想,脸色就很不好看了。暗暗打着主意:回去之后,告诉老六,让他在皇上面前狠狠地说说你的坏话!看你还敢不敢仗着皇上的势力欺负人?
端华如此,其他如载垣、华丰、世铎等人的脸色也阴晴不定,喝茶的喝茶、吸鼻烟的吸鼻烟,偌大的宗人府大堂上,一片鸦雀无声。
奕䜣也注意到了个人的神情变化,不好,也不能当众道歉,只得草草摆手,“今儿个都累了,道乏吧!”也不等众人说话,径自转身,回到签押房中。独自生闷气。
过了片刻,奕䜣抬起头来,正对上左宗棠一双明亮的眸子,彼此苦笑一声,“堂上种种,季高兄都看见了吧?”
“卑职都看见了。”
“我真是搞不明白,这些人一个个尸位素餐,干领着国家的俸禄,却如此不思为朝廷效力,旗丁徙居之事,久无成效,哎!真是愧对皇上托付之重啊!”
“王爷又何必为这些人忧烦?”左宗棠微笑着说道,“依卑职看来,如此情形,才是这些人心中渴求的呢。”
“哦?这话怎么说?”
“王爷请想啊,若是等到今年六月三十日,差事办不下来,这些人一个个都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即便有办差不力的罪过,终究也不会给皇上夺了他们的爵,最多只是申斥几句,在他们看来,是丝毫也不以为意的。但王爷呢?皇上一番整肃旗务的圣心呢?只怕就全然落到空处啦。”左宗棠洞察人心,冷笑着说道,“旗务改制推行无果,日后皇上要再行什么新政,给这些人有样学样的如此照搬,又能够有什么事做得成?”
奕䜣悚然色变,“对!此事便如同当年张运来在山西练兵时,引发兵变之事相仿佛。一旦开了口子,后患无穷。”他想了想,突然问道,“季高兄大才,既然见识及此,想来也早有化解之道了?”
“化解嘛,倒还说不上,不过卑职想,旗务新政,只为关系到数以百万计的旗人日后生计,因此阻力极大。但若是施用得法,也未必就一定不能赶在限期之前,一尽全功。”
奕䜣眼睛一亮,“请季高兄指教。”
“正月十八的时候,卑职到王爷府上,曾经将旗下百姓,分作三类,王爷可还记得吗?”
“记得的。”奕䜣说道。
“这便是了。这三类人中,以第二类人,为数最多,也最是容易解决。不过卑职想,以王爷一己之利,便是有天大的能为,也休想在数月之内,说动这些人尽数离京,非请旨不可。”
“以何立言?”
左宗棠笑了一下,说道,“王爷可以这样说……”
奕䜣为旗务差事,递牌子请见,皇帝立刻传召,行礼之后问他,“差事做得怎么样了?”
“臣弟无能,十数日以来,未有寸进,反倒有多家业已迁移出京的旗人,重又折返京中,听这些人谈及路上辛苦,更增京中旗人畏葸之情。”奕䜣也不隐瞒,老老实实的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臣弟无能,请皇上恕罪。”
“怎么……这样嘛?”皇帝也大为头疼,这可倒好,连已经走了的,现在居然又回来了?当初说派兵在各处关碍把守,不准旗人折返,但那不过是一时气话,怎么能因为这样的缘故,就把守关的将领杀掉呢?“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有。”奕䜣把左宗棠给自己所献之计和盘托出,“臣弟想,旗丁动迁者,不下百万,如此之数,非八旗旗主上下一心,为皇上分忧不可。若能如此,以其民情通晓,定能按期完比。”
“你是说……”皇帝一愣,转瞬之间就明白了奕䜣的话中之意。诚然,这么多百姓,不可能由宗人府上下逐一解说,非得各旗主认真追比旗下佐领、参领等人,帮同办差不可。偏偏旗务新政,于这些人而言,一百个人中,倒有九十九个是不以为然的;办差之际,上下一心,推诿搪塞,差事自然难有尺寸之功了。而奕䜣的办法,就是将这些人的身家利益全数绑到一条船上,办得好了,万事休提;哪一旗办得不好,就找本旗旗主出来问责!
皇帝的本意是想以温水煮青蛙的办法,将这件事推行而下,如今看来,想不出以狠辣之道,亦不可行了。“朕明白了,日后会有旨意,你先下去吧。”
奕䜣愿望达成,恭恭敬敬的碰头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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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奏答之后不久,因为一件事给皇帝抓到了一个由头,有个叫书元的旗下红带子,道光末年任职刑部侍郎,后来依附载铨门下,是赫赫有名的‘定门四配’之一,咸丰二年,载铨被赐死,案中同党,一概贬去官职,书元受此风波,也免去了一切差事,带着妻子、孩子依据西山,在旗下公出的房舍中居住。数年之后,又给他走通了郑亲王端华的门路,在他府中做一名主事。
这一次旗人生计,书元大有怨怼,但于倡议和经办此事的倭仁、奕䜣等总还念一点同宗之情,对于汉人,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他专门写了一首诗,讽刺以军机大臣,一力帮办此事的阎敬铭,诗是这样写的,“左户星郎昔起家,钤山声望满京华;朝廷多事由蓝面,台谏无人裂白麻;海内骚然皆怨苦,人情不近必奸邪;相公不识《周官》字,自比荆舒意太夸。
解释几句:起句而知,是在说阎敬铭。北齐称掌管度支之权的户部官为‘左户’,汉明帝时候,以为郎官上应星宿,所以六部郎曹都可以称作‘星郎’。阎敬铭任职过户部福建司主事,户部有十八清吏司,按照职衔以江南司为首,实际上是以福建司独尊——其他各司,少则六七、多则***,只有福建司的司官、主事,加在一起有十余人之多。
这是因为福建司兼管直隶钱粮,而更加繁重的,就是直隶旗地的管理及杂项支出,自陵寝祭祀到京师五城冬天施粥,也归福建司职掌。打交道的对象,都是有来头的——看上去像个苦力,亮出底牌来,也许是红带子都说不定,所以非常难缠,且多与书办勾结,但阎敬铭不惮其烦,斤斤计较,严正不私,为胥吏所畏。自然的,也是招至了漫天的骂名、。
以下就开骂了。第二句骂他是严嵩,第三句骂他是卢杞,第四句骂他是郑注,最后一句说他怎么比得上王荆公——除了王安石之外,都是可以写进中国大奸巨恶***的。
书元并无言责,做的这篇诗文,也只是快意文字,逢迎自家大人所喜而已,不料居然给皇帝知道了,把端华等几个人传到御前,好一顿痛骂,“把阎敬铭比作严嵩、比作卢杞,比作郑注,把朕比作什么?前朝历代昏庸之主吗?书元是个什么混账玩意?当年依附载铨门下,不过是一团臭狗屎!如今眼看着你端华兄弟,受朕宠幸,又有可乘之机,主动登门,做曹商使秦的卑贱下作事,意图另谋一个进身之道,是不是的?”
听皇帝如村妇骂街一般口不择言,端华吓得浑身发抖,“奴才……奴才……奴才下去之后,即刻痛责,斥退……”
“呸!你别不要脸了。”皇帝迎头啐了他一口,“朕还不知道你?窝囊废的玩意儿,当不住下人一番眼泪?赵光?”
“臣在。”
“书元以当年为朝廷贬谪,闲居之身,不知深思己过,反言语不敬,构陷大臣,以为取笑。着刑部即刻将书元捕获到案,严加审讯。”
“是。”
“军机处再下一道明诏,端华身为亲王,自甘下流,结交畜类,褫夺紫禁城骑马恩赏,摘去双眼花翎,并免去两年俸禄。”皇帝恶狠狠的说道,“还有,你们这几个亲王,成天拿着朝廷的俸禄,就知道走狗架鹰,正经事一点也不知道做?朕今天就要扳一扳你们身上这些臭毛病。旗人徙居之事,距离六月底还有三个多月的时候。朕不管你们怎么做,但若是到了期限截止的时日,各旗下仍有闲散丁户游荡城中,坚持不肯离去的话,朕就第一个找你们这些王八蛋算账!”
“这?”端华也还罢了,世铎算是读过一些书的,一听皇帝的话,心中叫苦,这样的差事如何应承得来?正待说话,皇帝狼一样的眼神盯了过来,“怎么?你有什么屁要放吗?”
朝堂奏对,皇帝居然语出这样粗俗之言,把众人都给惊呆了,“没有就快滚,朕懒得见你们。”看这几个人行动迟缓,皇帝暴雷般厉斥一声,“来人!”
四个身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在门口显现,一手扶着腰刀,单膝落地,“皇上。”
“把这几个狗才,给朕叉出去!”
“几位王爷,请吧。”端华等人如丧考妣一般,原地碰了个头,起身跪安而出。
皇帝一开始只是想借此机会将定额包干之法强行推下去,但说到这里,也真是动了怒气,“一群全无心肝的狗才!肃顺?”
“啊,奴才在。”
“你回去之后,告诉你那个混账哥哥,让他少打什么歪主意,朕只要还是大清国的天子,旗人迁居一事,就没有半点折扣可以打!让他也告诉别人,不要想撞什么木钟,认认真真办好差事,方是存身之道。嗯?”
“是,是,是。奴才都记下了。”肃顺在御前当差多年,深知皇帝的脾气,看他脸色铁青,可知是动了真怒,丝毫不敢进言,胡乱的答应着,领头跪安。
书元为文字得失招祸,给刑部当场羁押,带回部中勘问不提,端华听完弟弟的话,呆若木鸡,“这,这,老六,我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只好和恭老六商量商量,怎么办妥差事呗?”肃顺是一派事不关己的轻松神色,“其实啊,四哥,不是我说你,瞧瞧你府里招揽的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儿?即便要找篾片相公帮你花钱,总也要找那些言语有趣,谈吐不俗的汉人,弄一大群旗人在府里,他们又能教您什么啦?”
端华知道肃顺于旗人特苛,于京、外旗员尚且丝毫不假颜色,更不必提那些正事不做,只知道荒唐度日的旗人了。和他说不进什么道理,也只好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