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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病中奏答
又是一番忙碌之后,翁同龢等几个人跪得离床榻近了一点,听翁心存说话,“皇上御宇十载以下,四海升平,而国泰民安,百姓概念圣恩,万方卞舞,凡此种种,都可见我皇上圣意如天,百世之下,亦当为臣民感戴。特别是吏治整肃,使清正之辈,迭次而起,疲滑暗弱之人,无立锥之地,更可见盛世气度,海晏河清之景,位在不远。”
他语气一转,又说道,“只是,以臣看来,皇上多行新政,而使行省之内,多有才学渊博,腹笥宽厚而一心为民者,履步庙堂——今时今日,固然是可喜之境遇,但数十载之后,臣深恐,督抚权势大见增益,有内轻外重之虞啊!”
“……便如同两江总督一职,辖下官员多至数百,凡此等官员,有终其一任未识天颜者,在任上不论官声如何,但心中感念者,只有上官,而并无天子。圣明无过皇上,此等情势,料早已经深在帝心,臣所进言,不过杞人之忧,还请皇上早做决断。”
翁同龢眼看着老父亲说了这一番话,精神又见萎靡,心中又是惶恐又是着急,御前不能乱言乱动,眼巴巴的望着皇帝。
后者出了好大一会儿的神,他没有想到,翁心存会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内轻外重,实在是真实的历史上,大清亡国的第一肇因!
正如翁心存所说的,登基十年来,推行新政,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丝毫不敢有半点懈怠,即便是于地方督抚的使用,并其奖惩之间,也从来不敢任意而行——乾隆之后,到嘉道两朝,地方大员,于朝廷、皇上的忠爱之心尚有,而敬畏之情却早已经全无!
在自己临朝的这十年间,情况稍有好转,但也不能说于各省事物,行政之间如臂使指的那般畅通无阻——在甘子义看来,所谓盛世,一个最最重要的取决条件,便是中央于地方的指挥灵动。旨意到处,不但要臣工恭敬行礼,叩头如仪,更要将谕旨颁行而下,全无丝毫窒碍,方算得有所成就。
皇帝这一刻想得很多:自己总算是有一点成就,在位之日尚长,或者不至于为此等事发愁,但日后呢?多年之后,自己年华老去,是非之心渐次淡薄,下面的人观风而动,是不是又会恢复到当年那上下沆瀣一气,只以个人利禄为行事考量的前朝旧貌?甚至不用等到日后,咸丰九年的时候,肃顺和内务府一干人等,巧言饰非,说动了自己,翻新圆明园中旧有景观,虽然花费不能算是很多,但善门一开,后面再有人以此立言,又当如何?这样一想,分外觉得自己的所行有不契合当年初初登基时,对自己发下的,使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的誓言!亦更加觉得翁心存的话有先见之明!
不过这些话是不必现在说的,皇帝思忖良久,破颜一笑,“翁师傅,你的话朕都记下了。嗯……”他停顿了一下,又再说道,“此事朕会放在心上,总不会让你所忧心之事,变作事实。你先在府中休息,等到病势好转了,把今儿个你我君臣的话,具折呈奏——若是身子骨依旧发软的话,让孩子们代笔也是可以的。”说罢起身,向病榻上的翁心存意味深长的点点头,转身出房而去。
翁同龢兄弟命府中的下人认真照顾老父,赶忙和袁甲三、肃顺几个人跟了出来,随着皇帝到了外面的书房中,二次拜倒行礼,跪在地上,等候皇帝问讯,皇帝先和袁甲三说话,“和容闳见过面了?”
“是。”袁甲三答应一声,捡能够出口的,和皇帝复述了一遍。
“朕也看过容闳的奏陈,以为不予拨给膳食之款,未免过于强人所难——天朝数百年来,厚福养士,方有这等国士待之,国士报之的浩荡之气。若是免除俸银,实在不妥。翁同龢,你任职过山西学政,你以为呢?”
“臣也以为不妥。”
“哦?”皇帝只问了一个字,但内中询问的意思是很明显的。
“咸丰二年壬子恩科,皇上御驾亲临贡院,以纹银百两,奖励各省夫子,为教化育人,所付出辛劳心血——这等天子右文之举,嘉惠士林,使天下豪杰,望风景从。臣虽愚钝,却也知道,诏旨遍传天下,文风浩扬,四海欢腾——比之嘉道守文,更有进益。”他原地碰了头,又说,“臣想,便是乡间夫子,尚在皇上圣心挂念之中,更遑论大学之建,开千古未有之伟业,朝廷又如何能够舍弃这戋戋鹤俸之数?”
还不等皇帝说话,肃顺忽然撩起下摆,趋前几步,跪了下来,“皇上,翁少兄的话,奴才有不敢苟同处。”
“这倒新鲜了,凭你这奴才的才学,也想和朕亲自选中的状元打擂台吗?”皇帝大感好笑,“那好,你也说说。”
“是。”肃顺说道,“大学一物,奴才是不懂的。不过奴才当年任职山西,略通民情。百姓都说,想要马儿跑,不能不吃草。但平常时日,也不能草料太过充足。养得马儿膘肥体壮,运动无能,就是有事,也派不上用场了。”
众人听他御前奏答,居然举这样粗鄙的例子,都觉得好笑,只听他继续说道,“便如同翰林院中吧,从修撰、编修、检讨以下,直至待诏、笔帖式,薪俸微博,却从无怨声,何也?并非为官职微小,难有建言之机,只不过秉承君子不言利的古训,甘守清贫。以登仕之途,视作为国为民的大道尔。”
皇帝拧着一双秀气的眉毛,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奴才想说的是,大学肇建,本是千秋盛举,所取中的,亦应是如翰林院中生员等人一般,心存君父,学成之后,为国出力的国家柱石之才。故而不该有太好、太多的俸银拨给,倒是如容大人说的那样,以其一己之力,自己想法筹谋解决之法才是的。”
翁同龢等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肃顺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正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而且他这番话说得立意极为深刻,自己若是再为生员多做求恳的话,倒显得只是贪图那一点鹤俸之资了。
皇帝琢磨了片刻,缓缓的摇摇头,又点点头,“肃顺的话,未必是错。但朕以为,容闳提出,大学招收生员,不予用度之资的本意与朕心中所想相去甚远。”
“是,奴才所言,只是愚钝之语,请皇上教诲。”
“从翰林院、到新开设的大学,再到各省官学、地方士绅所开办的私学,其体不一,而其效用并无二致,都是为教化蛮愚,开启民智。正如容闳折子中所说的那样,‘选将才于俦人广众之中,拔使才于诗文贴扩之内,至于制造工艺皆取才于不通文理不解测算之匠徒,而欲与各国击长较短,断乎不能!’”他背诵了几句折子中的话,然后说道,“如今大学新创,总要拿出一点办法来,使各省有志之士,循此报国之门,登途而进。但日后呢?”
“创建大学的效用,你们可能以为,更多的为国家培育特殊人才——二百年沧海桑田,世易时移,咸丰朝所临的内外面貌,与圣祖、高宗时代已经是迥然有异。想来尔等也都知道了,朕已经命英人赫德、李泰国等与本国接洽,为购置军舰、炮船事展开磋商,想来不用等到今年年底,就会有所回复。到时候,订单发下,英人为我天朝建造炮船在先,本国总要有大批能够操驭艨艟巨舰于七海之上的将佐弁员,充任其间——而这些人,难道真的可以靠那些只是漕船扬帆,运粮海途的漕丁可以充任的吗?自然是要靠掌握有新式驾船技术的人来担任。而这样的人到那里去找?自然是全要靠专业性更强的大学,来尽以教化之责。”
“但若是以为,大学之用,仅只于此的话,尔等就错了。大学更大的作用,就是为开启民智!”皇帝逐渐提高了嗓门,大声说道,“你们一定要千万记住,国家富强的根本,不在于府库中有多少银子,而是在于人才的培育。而培育人才,首要的就是要兴办教育。你们能够想象得到吗?一个国家,半数以上的百姓,连字都不认识——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百姓,在这样日新月异,变化万端的时代中,你们以为,还能有立足之地吗?”
他的语气又逐渐转为和缓,继续说道,“咸丰七年以后,各省官学、民办私学,雨后春笋一般应运而生,其间固然良莠不齐,但教化育人,从蒙童字号认起,不过是为了使百姓能够有识字之能,不至于如睁眼瞽目一般,在关碍到钱粮赋税等与小民生计息息相关的正经事上,给旁人玩弄于鼓掌之上,也就不好求全责备了。”
“官学之设,正是为此。而欲使国家强盛壮大,除却有翁心存、袁甲三、曾国藩、阎敬铭这般心怀君父的血诚之臣,任职庙堂、各省之外,也还要有有如容闳、荣禄、志颜等流,甘心为国,办理筚路蓝缕的细务的部院循吏——而这样的人,就要靠在同文馆、大学之类的地方,学成之后,致以实用,方能常保福祚不绝。”
说了几句,皇帝自感话题扯得有点远,便又转而说道,“至于刚才袁甲三奏陈的容闳的话,朕以为,日后大学生员越来越多,渐至成为我天朝遍及百姓的日常之事,若真是不予拨给伙食、用度银子,固然可以省却大笔国家正用之财,但教化育人,春风沐雨,又岂可以区区黄白之物衡量?所以朕想,不可拨给,不如改为不可多给。总要各省报上来的生员,既能领会朕这番弘扬文治之心,又不可将所有生计,全数依归在国家拨给上——因此,大学生员每月俸银,照翰林院半数拨给,但另外开启一条门路:各科学习俱佳者,不妨发给奖学之银——具体要拨给多少嘛,袁甲三,你下去之后,和容闳等人具体计算一番,在这件事上,不妨参详西洋各国的做法——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是。皇上圣虑周详,更不以西洋国人所用之法为畛域之分,臣感佩难言。”袁甲三碰头答说,“臣下去之后,即刻会同各位帮办料理大臣,共商此事。”
“朕想,大学本是新鲜事物,天朝生员,以读书做官为最大、最好的出路。若是日后得知大学所招、所传授的,都是一些西学文字,难免会生出不虞之心。此事,要事先廷寄各省学政,将新建大学之务,与生员晓谕明白。另外,生员的选择,也不必一定是要那苦读圣贤之书的。各省但有人才,不论天文、术数、舆地、几何、物理等科,稍有进境者,都可以到京中来,由大学教习初步审核、考试之后,择优录取。”
“是,臣都记下了。”袁甲三答应一声,又再问道,“皇上,百姓心感善政,若是有官学生员,意图报效朝廷,兼而希冀入学……”
“也一概经由考试之后,择优录取。”皇帝说道,“大学之大,非是占地广袤,又或者师生众多,更主要的是要有一种海纳百川的气度,天朝士子,但有向善之心,求学之念,又能够经由考试,成绩优异的,朝廷便断然不能阻隔了他们的求学之路——便如同翰林院中,你、倭艮峰,都是理学大家,教授学子之外,也可以以教习之资,担任育化之职——大学所能招收的生员,比之每一年的科考,要众多得多,岂不是也可以满足了尔等将胸中所学,行春风沐雨之效的圣人之训吗?”
袁甲三心中一动,他和倭艮峰、翁心存等人一样,都是走着正途出身,报国安民的路子,身为文臣,以教化德行,开启民智为第一胸中所想,如今听皇帝以这样的话来期许,自然欢喜,只是一个问题很快又冒了出来,“皇上之言,洞察臣心。臣本不该有所瞻顾游移处,但臣怕……”
“怕什么?”
“大学所设,与翰林院职能相仿佛,日后生员众多,而使国家收支之间,多出数万冗员,臣恐,届时庙堂之上……”
皇帝扑哧一笑,“你是怕将来大学生员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朝廷用人,又将有人浮于事之忧吗?”
“臣惶恐。”
“你说的也不能说不对,但在朕想来,十年之间,仍自不需担心有你多挂怀不去的状况——当年朕命奕䜣等人开设同文馆,至今已历十载,所教授并结业的生员,根本不敷使用。这其中固然有在很多人看来,舍弃天朝数千年传承而下的史书典籍而就西洋蛮夷之地的文字语言,是为人不耻之行的原因在,但更大的原因,还是在于因为不了解而生出的误会和排他。想来大学亦当如是。特别是你害怕的情况,更加是如此——故而你所担心的,暂时仍不必放在心上。等到日后,天朝百姓真正识得大学之用,就又是另外一番景致啦。”
这番话说得袁甲三面红耳赤,外加还有点不太明白,怎么叫‘又有另外一番景致’呢?看皇帝的表情,似乎没有再多做分解的意思,也不敢追问,当下诺诺而退。
说了几近一个时辰的时间,看看外面的天色,仍自天光大亮,皇帝又回头望向翁氏兄弟,“你们父亲刚才在病床上说过的话,尔等都听见了吗?”
“是,臣等都听见了。”
“你以为如何?”
翁同龢从方才起就保持沉默,大学之设,他完全不懂,也就不好胡乱进言,静下心来,一直在想乃父突然而至的一番奏答,这一刻听皇帝问到,他斟酌着语句,把早已经打好腹稿的话说了出来,“臣倒以为,皇上天纵之君。臣父小有所见,早在皇上意中。”
“这是什么话?朕岂是那种不能纳言的皇帝?你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必拍朕的马屁。”
“是。”翁同龢赔笑说道,“臣父所念兹在兹者,在臣看来,实为立朝历代君主所惊扰圣怀者。内轻外重,固然是人君之忧,但若是各省权能太轻,也未必是盛世颜色。”
“哦?”
翁同龢跪在地上,心中一个劲的打鼓。今天的奏答非比寻常,可以说全是老父亲病榻前的一场奏陈而起——若是皇帝真的采纳了翁心存的话,日后翁氏一门,必将得罪光了这天下各省督抚!唯一的挽救之道,就在自己的几句话之间了!偏偏皇帝的脸色不见喜怒,让人猜不透他心中在想着什么?
他不敢琢磨太多,碰头答说,“兵家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臣疏爬我天朝列祖列宗圣训典籍,以为这都是骄纵自大之辈,用以欺瞒昏暗主上之语。我天朝圣祖仁皇帝以下,宪皇帝、高皇帝、睿皇帝、仁皇帝、乃至皇上,圣学精勤,兵学稔熟,万里域外,视若亲见。用兵之法,更是神如天授。任一前敌统兵之将,无不靠圣主在后,指授方略,才能早奏肤功——臣以为,武功是如此,文治亦当如是。”
“你这样说来的话,似乎和乃父询谋佥同,以为各省督抚,权柄过于重大了吗?”
“臣不敢这样讲。”翁同龢老老实实的答说,“臣是想说,圣明莫过皇上,各省督抚弁员,心向圣主,而民情百端,若是皆求以圣断而绝——人之精力,终究有限;指御万端,更非能力所及。”.
“朕明白了。”皇帝苦笑着叹息摇头,“翁氏父子二人,真正是国之干城啊!”他说,“翁心存病榻之上,不忘忧君之念,而你翁同龢呢?……”
翁同龢吓得连连碰头,“皇上不以臣言语失措而大加处置,反而天语慰藉,臣惶悚无地。”
皇帝自然知道翁同龢在想什么,苦笑着长身而起,“天色渐晚,朕也得回去了——肃顺,你和朕一起回去,你们几个人,都不必跪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