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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节 雷霆震怒
等到过了几年,王亶望升任浙江巡抚,不巧的是,他的母亲病故,要回乡守制。其时正是浙江海塘大工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更加是王亶望捞钱的大好机会,便上章砌词说,自己是海塘工程经手人,如今工程未了,自请治丧百日,自备资斧,在海塘专办工程,上报国恩。稍尽犬马之忱云云。
王亶望在朝中交好甚多,人人都愿意为他说话,终于,乾隆答应了条陈中所奏,一方面派王亶望在浙江料理海塘公务,一方面又派了新任浙江巡抚叫李质颖的,到浙省去,准备一旦李质颖能够熟悉海塘建设种种事物,就打发王亶望回山西老家守制。
李质颖是内务府出身,从安徽巡抚调任广东,再改调浙江,能力出众,素为乾隆所信任。等他到了浙江,和王亶望发生了很激烈的冲突。
他本人根本就不同意造海塘,原有海塘内中土塘,外面是用木柴构注的柴塘,是为捍卫海潮的第二重防护,每年要花很多银子维护、修理。如今还好好的,又何必再花银子,另筑一道防线?
两个人互相凿枘,最后官司打到了御前,皇帝没办法,只好把李质颖叫回北京,当面询问,问及王亶望,李质颖说,王亶望的家眷居然没有回原籍,而是在浙江任上!
这一下就糟糕了,王亶望夺情而起,犹有可说,他的家眷居然也不会山西原籍守制、以尽私情,如何解释?乾隆命人彻查,最后真相大白,下旨将其革职,却仍然留在海塘任上,等到工程结束之后,再做论处——据说,是和珅在其中使了很大的力气。
到了第二年,又出了一件事,甘肃新旧回子派别之争,越演越烈,甘肃发生了***,省城兰州也有不保之势,皇帝让阿桂领人去平息,从西安经宝鸡,沿途都有军报,等到到了甘肃,军报中有,“连日大雨,行军受阻,”的话,引起了乾隆的怀疑。怎么甘肃连年有旱灾,就只有今年多雨呢?
命阿桂顺路彻查,这一下,王亶望的把戏全部被揭穿了。缧绁龙道,押回京中刑部,杭州和原籍山西平阳的老家,都给抄了。
甘肃冒赈案的案情太重大了,折腾了一年多方始结案,王亶望不提,甘肃省内无一州县官不被牵连在内,其中贪墨银子超过两万两的,合计二十二人,一律被处死!
其余的官员也丝毫没有放过,全部被贬职、撤职、查办。这件事为乾隆看做是:‘天下奇贪。’
肃顺最爱听李慈铭几个说起这种前朝故事,今天在这里,给他把这件事拿了出来。吴衍两个回忆前情,虽然事体不一,但其过程却是未必不能作为参详的——省内各府,也有一定的治理权限,就如同是这种粮米售卖弊政,便是上下勾结一气,行文巡抚衙门之后试行的——从这样的角度来说,说是下面的人沆瀣一气,蒙蔽主官,也未尝一点道理也没有。
只不过,以一省巡抚,通劾属员,终究是关碍极大的事情,不提朝廷是不是会为了他的一纸弹章,遍落属员,只是这份不能与人为善的做法,就大可为人诟病。想不到肃顺的心肠居然如此狠毒?吴衍和晏端书心中如是想着。
而且这样一来的话,两个人即便能够逃脱出去,却也落得一个千秋的骂名,再也无法在仕途上有任何登进了!
肃顺也不着急催促,只是微微一笑,“二位以为如何?”
吴衍尴尬的笑了一笑,“大人之言,实在令老夫惊骇莫名,此事事关重大,请容老夫下去后,和人商议一番,可好?”
“好,怎么不好?”肃顺笑着说道,随即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哦,还有一件事?”
“请大人示下。”
“你府中的那个蔡斌啊,我看他倒是个知情识趣的,上一次连夜趋行数百里,行文泽州府,更显见其人不辞辛劳,勇于任事。”
吴衍一听便明白了,“大人肯抬举他,是蔡斌的福气,更是老夫的荣光。来人,传蔡斌!”
把蔡斌传到堂上,和他说过,蔡斌心中大喜,肃顺做事关注细节,极会拉拢人心,比之吴衍粗枝大叶,只知道自家贪贿,不顾下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但自家不好给人留一个‘蝉曳残声过别枝’的印象,当下说道,“大人,您不要小的了吗?”
“这是什么话?肃大人抬举你,又与你主从相得,以后到了大人的门下,要多多听大人的调遣,明白了吗?”
蔡斌心满意得的点点头,起身转头,面向肃顺又跪了下去,“卑职见过肃大人!”
“起来,起来。”肃顺嘻嘻笑着,让他起身,免不得又抚慰几句。吴衍和晏端书看看差不多了,二度请肃顺到堂上饮宴,宾主尽欢而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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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二日,潘祖荫和翁同龢两个人到了太原府,在城外的接官厅请过圣安,将二人迎入巡抚衙门,潘祖荫面南而立,“有上谕,着吴衍并山西阖省官员跪听。”
“臣吴衍,在。”吴衍、晏端书、和端、廉敬几个轻打马蹄袖,跪了下去,肃顺和朱光第、彭玉麟几个站在一边,垂手肃立。
“查,山西一省,自咸丰四年起,前任致仕巡抚陈士枚等以奸宄手段,盗卖年内所收新鲜粮米,更以‘以新代旧’之名,蒙蔽朝廷,哄骗百姓,罪行昭彰,实不堪问。日前有山西巡抚吴衍等奏陈,省内粮米亏空,实为下属各府,若干疲滑颓废属员上下勾结所为,该员辩称,于任上并不知情。纯属无辜为人牵连在内。”
“……朕夤夜思之,吴衍身为一省巡抚,于治下百员本有匡正驱邪之责,然所见奏折,该员全无半点知晓,实属愚钝之极。旨到之日,着免去吴衍、晏端书、和端、廉敬一切差事,以白身为钦差大臣前驱,认真办理、详细查明省内粮米亏空一案,待案情问明,命钦差大臣潘祖荫,将该案中一切人等,悉数带回京中。钦此!”
“臣等领旨、谢恩!”吴衍碰了几个响头,跪在地上等候着。翁同龢在一边挥手示意,有听差过来,摘去几个人的顶戴花翎,又将朝珠取下,归总放在一边,不提。
传完了旨意,潘祖荫收起上谕,上前几步,将众人逐一扶起,“列位大人请起。”笑着向肃顺几个人打过招呼,随即说道,“列位大人,学生草茅新进,种种得罪之处,还请列位大人不要见怪啊。”
“那里,犯官以往种种,正如皇上上谕中所说,不堪垂问。日后办理差事,还要请伯寅小兄多多担待呢。”
“山西一案,皇上无比重视,这一次我二人东来,路上有天使传旨,责令我和叔平兄此来,一定要做到勿枉勿纵,将此案办成铁案。有罪的,自然有朝廷律法相绳;无罪的,也要还其一个清清白白。”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哦,皇上上谕中还说,要将省内贪墨官吏,往来合作倒卖粮米的各家商户,逐一查清,明知是粮仓所储,仍自为利薮而不顾朝廷正用的,也要按律定罪。”
“那是,那是。”
肃顺看场面有些发僵,在一旁插话道,“今天时辰正好,加以杏簪兄、雪琴兄也是初初履任,不如先不必谈公事,只说友情?”
众人之中,吴衍等不提,朱光第和彭玉麟久历外省,人情稔熟,也感觉气氛不是很对头,如今官司尚未正式开始,要是彼此就闹出什么不愉快来,自己二人初来乍到,固然是不惧,但于日后就不利了,当下在一边操持一番,延请各位入席。
潘祖荫和翁同龢两个人任职陕西学政,翁同龢出京之前,还领有密旨:皇帝始终放不下四省的灾情以及粮食存储的情况,山东、河南两地,终究是距离北京不远,还比较容易遥制,陕、晋二省就比较难以措手了。特别是这两处民风悍野,一旦出事,就是了不得的大灾祸。故而命他到陕西之后,顺便查探一番——下去他是做不到的,只能是在乡试完结,学子拜门的时候,认真询问几句。得到的消息大好,陕西省于粮米入仓,此番遭遇旱灾之后放赈一事上,做的条理分明,没有半点可为人攻讦之处。
翁同龢心中很高兴,却没有想到,陕西的差事未毕,突然从京中发来上谕,让二人以钦差大臣之尊,到山西去,会同肃顺、朱光第、彭玉麟几个人办理省内倒卖官粮一事!一路行来,消息不断报来:奕䜣为皇帝圈禁在府中,山西巡抚吴衍参劾阖省上下僚员,皇帝惊怒之下,又不好只以肃顺所上的两份奏折而轻易痛下辣手,没奈何,只好让这两个人到省之后,认真办差,省内其他官员不必提,倒是吴衍几个人的话,皇帝根本就信不过,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河清见鱼不可!
从十一月二十三日起,潘祖荫、翁同龢会同一省臬司的彭玉麟坐镇按察使司衙门,按照道路远近,逐一将各府府、道一级衙门的差员提至太原,详细问案。同时,每一天的审理结果,闻讯过程及口供,都派折差赍送北京。
皇帝的案头堆满了来自山西的奏折,每日不断呈送到来的奏折、卷宗让他愈感恼火:“自咸丰四年起,山西省内以陈士枚为首的一干官员,就开始倒卖官仓储粮,下面的人都是死的吗?数载以下,居然从无一人将这样的败行丑事奏报朝廷?养这样一群混账有什么用?”
他用力一挥手,将案头上堆积的纸张全数扫落,吓得载垣几个忙不迭的跪了下去,“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咸丰三年,朕东巡天津等地,当时对赛尚阿几个人说,民以食为天,新建官仓储粮,本是为了日后遭遇天灾,朝廷能够就近赈济,不百姓有流离失所之苦的惠政,想不到,居然却是给这些人提供了可乘之机?”皇帝越说越恼火,用力一拍御案,站了起来,“晋省所有官员,不必问有没有罪,也不必问罪大罪小,一概就地免职!事后查清楚,凡是在此次案中,贪墨超过三千两银子的,一律斩立决!朕就不相信,煞不住这股歪风邪气!”
翁心存大惊失色,赶忙碰头,“皇上,可不能不分良莠,一概课以重法啊!”
“什么叫良莠?朕说的话你没听见?山西省内闹出这样大的事情,是多年来循序渐进的恶果,若是早有一个人出首,报知朝廷,也不至于会闹到今天这么大,这么严重!你还说什么良莠?晋省上下全是莠,何来的良?”
曾国藩跪行几步,碰头答说,“皇上,臣以为,州县属员,昧心而行,朝廷课以重法,无可厚非。但臣想,这其中有一些是与上官同流合污,自愿下流;还有一些是畏惧情势,不得不尔。这样的官员总要分别对待,才好彰显我皇上一体大公之圣心。再说,所有的人都裁撤下去,公务总也要有人做啊。”
“朕才不相信,没有张屠户,就吃带毛猪了?”话是这样说,皇帝的语气却也逐渐缓和了一些,“朕真是搞不懂,朝廷除俸禄之外,也有养廉银子,饭食银子,更不用提还有年节之中,来自同僚,下属、学生的贽敬,难道还少了吗?怎么就这样一个个的眼睛只盯着黄白之物了?”
“欲壑难填。本是人心所想,皇上又何必为此动气。”孙瑞珍说道,“皇上推行善政,更以圣人教化,德育四方,天下臣民无不感怀。臣以为,这天下得到官员,终究是好的居多,坏的占少。只要皇上持之以恒,对犯法的官员痛加裁撤,日后没有生存之基,自然的,天下询询大治,亦当可期矣。”
“……”皇帝的嘴巴张了张,有心驳斥他几句,想到军机处如今乏人矣,要是再当众给孙瑞珍一个过不去,未免有碍他的清名,当下摆摆手,“山西一事,传喻肃顺,他在刑部呆过,律法应该比潘祖荫几个熟悉一些,别成天想着躲清闲,和潘祖荫几个一起,办理案子。”
“喳。”
“还有,着刑部那边认真会审陈士枚,这件事不能让他及身而止。问问他,还有什么人是和他通同作案的?要他一个一个都招认出来。实在不肯说的话,就像当年肃顺在山东办案那样,不让他睡觉,看他招不招!”
翁心存叹了口气,皇帝这样说话,分明与刑部那一班酷吏无二了。只是知道他现在心情极坏,招惹不得,当下碰头领旨,跪安而出。
望着几个人出去,皇帝心中一片烦闷,手托着额头,懒懒的不想动,耳边听见脚步声,也懒得理睬,过一会儿放下手抬眼看看,惊羽正自蹲在地上,收拾散落一地的文牍纸张,收拢做一堆,抱起来时,正和他双目相对,女孩儿羞怯的一笑,“皇上?”
“拿到里面来。”皇帝起身,进到内中,照例的拿起朱笔,开始在奏折上批写了起来。
用过晚膳不久,谌福堂门外有环佩之声,是皇后驾到了,六福、杨三儿、惊羽几个碰头请安之声不绝,皇后脚踩花盆底,进到暖阁中,“呦,主子爷暖阁中怎么这么凉?连个炭火盆也不给主子拿进来吗?”
皇帝近来心火甚旺,本来有预备的炭盆,也给他命人端了出去,免得火上加火,燥出病来,闻言给她解释了几句,又让人端进几个来,给皇后取暖。夫妻隔着榻上的矮几,面对面的坐着。
皇后说了几句闲话,忽然话锋一转,提到了正经事上,“皇上,今儿个弟妹到我宫中来了。”
“是瓜尔佳氏吗?”皇帝问道。
“是。”皇后点头说道,“本来朝廷有祖制,政事是容不得臣妾插言过问的,只是,六叔终究是皇上的血亲兄弟,便是有过错,看在先皇的面子上,还是请皇上恕过他这一次吧?”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方始开口,“先皇临终的时候,曾经面谕过朕,要朕好生对待自己的几个兄弟,朕指天誓日,向他老人家保证,就是他们几个犯了再大的过失,朕亦当保全一二。”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秀儿,你知道吗?若是换成是旁的人,只怕立刻下旨赐死,也是应有之道,只为他是朕的弟弟,不得不屈己如斯!可笑,曾国藩几个还以为朕这样做是为了保全朕之令名,朝廷的脸面呢!”
皇后陪着他叹息几声,又问道,“那,皇上想怎么办呢?六叔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就这样荒废一生吗?”
皇帝一双眉毛逐渐皱起,皇后这样步步紧逼,令他着实不悦。口中说道,“秀儿,等明儿个,或者过几天瓜尔佳氏再到你宫中的时候,你告诉她,朝廷赏罚之间,自有公断,还轮不到她一个女人家来过问!”
皇帝这样说话,味道就非常不一般了。表面上是让她传上谕于恭王福晋,实际上更可以看做是对她的训诫。皇后吓了一跳,从榻上屈膝于地,跪了下来,“臣妾一时糊涂,请皇上恕罪。”
“朕今天有点累了,你先回宫去吧。”
夫妻两个夜来叙话,却不到半个时辰,皇帝就打发皇后回宫,在皇帝登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皇后不敢多言,又碰了个响头,这才由内侍搀扶着,一路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