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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节 粮米亏空
肃顺到太原府的时候,潘祖荫和翁同龢还没有到,这一次的上谕写得清楚,肃顺升任山西巡抚,潘祖荫、翁同龢临时任钦差大臣,到省办理山西亏空一案,将吴衍几个带回京中,不过翁同龢却不必随行,在随后赍到的旨意中,任命翁同龢为山西学政。
历来新旧任交卸差事,都会有好大的一番繁忙,肃顺在泽州府之前虽然没有任过外官,但这种官场上的事情,难他不住,让李慈铭、高心燮两个和巡抚衙门中的各位书办、主事、上下臣僚自去料理,他坐在正厅中,和着吴衍几个人在说话。
过了一会儿,巡抚衙门中的那个有过几面之缘的蔡斌快步走了进来,“给几位大人请安!”
“是蔡守备啊?起来,起来。”肃顺笑着摆手,让他站了起来,“上一次暌违之后,多日不见了。”
蔡斌点头一笑,“上一次多蒙大人提携关照,卑职及弟兄们念叨起来,时时感戴大人的恩情,总盼着有一天,能够再和大人见上一面,……”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吴衍在场,自己说这样的话有点犯忌讳似的,不再多言,笑了一下,转头对吴衍说道,“大人,酒宴已经备下了,请列位大人入席吧?”
“哦,好。”吴衍第一个起身,肃手邀客,“雨亭兄,列位,请随我入席吧?”
众人各自唤上听差,更了便装,到二堂花厅中落座,吴衍一定要肃顺坐首席,肃顺自然不从,很是谦让了一番,吴衍终于说道,“雨亭兄,这一次我与同僚宴请大人,实在是有大事相求,就不必为这主客之位相争了。”
肃顺一愣,“有事求我?这话从何说起?我刚刚才从泽州府……”
“雨亭兄先请坐,容我等席间再向您一一陈明。”吴衍给晏端书几个使了个眼色,众人上前,强自按着他,坐到了主位上。肃顺不好再推辞,同时心中奇怪,也想听听这几个人到底是有什么事求自己,也就不再挣扎了。
吴衍知道肃顺好吃,八大八小十六碟摆上,特别准备了种种熊掌、燕窝、鱼翅之类的美食之外,也不知道吴衍从哪里搜罗来的豪猪、茉莉簪(是田鸡的一部分)、竹豚、牛尾狸等北地很难见到的美食。
酒过三巡,膳夫在前,仆人在后,抬着一张硕大的方台进到厅中,上面放着的是烧全方(就是烤猪)膳夫行礼之后,以腰间佩戴的小刀脔割下一块脊背上的精肉,盛于器中,屈膝奉上。
这是筵席中之无上上品,肃顺在京中自然也吃过,也知道这是至隆之典,吴衍这样铺陈,想来等一会儿所求之事也不会小到哪里去,倒要打起几分精神了。
草草用了几筷子,肃顺放下酒杯,笑着说道,“我鸥老,彤浦兄,列位大人。此次皇上选派肃某履任晋省,接任鸥老遗缺,日后公事之上,肃某若是有非是之处,还望列位多多提点啊。”
这番话出口,席间自然是谄媚之声不绝于耳。吴衍和晏端书几个人相互看了看,也放下了酒杯,二人起身离座,到了肃顺面前,“雨亭兄,能否借一步说话?”
肃顺愕然点头,随着两个人到了花厅一边的偏殿中,还不等他问一句是什么事,吴衍和晏端书齐齐跪了下来:“大人救我!”
肃顺大吃一惊,他已经想到吴衍为亏空一事会有求于己,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鸥老、彤浦兄,快点起来,朝廷体制相关,传出去很不合适,快点起来,快点起来。”
两个人半点不听,扶起这一个,另外一个却不动,转头去扶另外一个,这边这个又矮了半截。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急得他一头的热汗,“鸥老,彤浦兄,这是做什么?若是不肯起身的话,肃某转身就走!不论有什么事,我也不管了。”
吴衍眼前一亮,追问了一句,“这样说来的话,大人是答应了?”
“总得让我知道,这是所为何事吧?”肃顺扶着吴衍,半用强的将他拉了起来,一时间顾不得晏端书,只好回头说道,“彤浦兄,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吴衍不再挣扎,由着他扶到座椅上,苦笑着点点头,“肃大人宅心仁厚,本官早有所闻,这一次,实在实在是太过失礼了。”
“也不必说这些话。”肃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在一边落座相陪,“鸥老这样一番做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事到如今,老夫也不必和大人砌词扯谎了。正是为了山西亏空一事!”吴衍叹息一声,说道,“军机处首辅恭亲王,为皇上重谴,免去一切官职,以养疴为名,囚禁在府中——大人从泽州府刚刚到省,怕还不知道呢?据传,此事也是为晋省亏空一案而来。”
肃顺确实不知道此事,到太原日子很短,加以往来公事开始转手交卸,每天虽然有李慈铭两个人帮衬,但只是接见省内各级官员,就已经让他忙到不行,加以载垣多日没有信件寄来,京中的事情一无所知。听吴衍一说,瞪大了眼睛,“有这样的事情?”
晏端书在一边接口道,“也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而已。……”
听他把奕䜣扣下奏折,却在多日之后事发的经过说了一遍,肃顺回忆起自己两次上折子,始终未见朝廷回复,今天才算明了是怎么回事。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柏葰那样的案子,如此大张旗鼓,反倒是奕䜣这种作为,皇帝居然只是让他在府中闭门思过吗?这也太过轻忽了吧?还是其中另有什么原因?
他胡乱的想着,听晏端书说,“……大人请想,恭亲王身为皇上的血亲兄弟,仍自如此临以重课,何况我等?只怕这一次到京之后,就再无生还之日了。……还望大人施以援手,救我等一救啊?”
肃顺心里想着事情,于晏端书的话没有听进去,下意识的点点头,“哦,哦!”吴衍两个心中大喜。想不到这么容易就求得肃顺的帮助了?“多谢雨亭兄援手之德,这份恩情,我等永生不忘!”
肃顺一句话出口,知道说错了,这时候再想改口,其势已然不及,再看看两个人一脸激动欣喜的神色,不是作伪,却让他兴起了贵介公子,脱手万金,引人啧啧惊羡的那种得意的感觉——恭亲王都为自己打压下去了,日后朝中还有谁敢捋自己的虎须?
他轻飘飘的摆摆手,示意两个人站了起来,这个动作分外惹人恼怒,不过吴衍、晏端书不敢发作,乖乖起身,竟似是比肃顺身边的听差还要恭敬很多似的,“大人?有何吩咐?”
“把你二人并山西上下这数年来所行的秽政一一说来,本官先看看可有保全之道再说。”
晏端书一个迟疑,肃顺转头看了过去,“怎么,到了今天,还信不过我吗?”
“不敢,卑职不敢!”吴衍赶忙躬身作答,向晏端书使了个眼色,后者识窍的从怀中拿出一个大大的信封,递了过去,“大人,”吴衍接过,转手奉上,“这是卑职历年宦囊所得,特为孝敬大人的。万祈大人笑纳。”
肃顺扑哧一笑,“鸥老,你这样做,就太不上路了。天下谁人不知,肃某为贪墨一事,给皇上贬出朝堂,当日离京之时,皇上曾经对肃某说过,任上再有一两银子的贪墨情事,便是诏旨到府之时。数月以下,肃某不敢说清廉如水,却也可以自问狷介不取。怎么,如今求我帮忙,反倒要暗中加害于我吗?”
“卑职不敢。”看肃顺对自己这样的自称没有不满的意思,吴衍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继续施用了,“不过卑职等人知道,我等所犯,处处有碍大局,朝廷临以重课,也算是应得之咎。蒙大人不弃,以为我等尚有可救之机,我等感戴莫名,这一点银子,不敢说报答大人,只不过,日后操行起来,各部衙门总要一一打点,这点银子,就算是卑职等提前支取于大人的。”
肃顺没有再说话,打开信封,取出一张银票,是山西丰隆号一万两的面值。在大清治下各省,都是可以通兑的,用手捏捏,厚厚的一摞,大约有三五十张上下,他考虑了片刻,终于还是将银票放回到信封中,推了回去,“这第一句话就错了。”
“哦?大人这话,请恕卑职不明白。”
“皇上最恨者为二,一则臣下勾结外官,玩弄君上于股掌;二则,便是这贪墨情事。所以说,你们两个人若是想以银钱开路,避过此番劫难,怕是千难万难。”
晏端书在一边插话了,“是,卑职等度量浅,更加眼界不宽,还请大人多多教诲。”
“教诲是不敢当了。不过嘛,”肃顺突然停住了,转而问道,“山西上下,可有对策?”
“这?有的。”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吴衍再隐瞒了,把他到来之前的几天里,众人商议过的办法说了一遍,咸丰六年之前的事情,不妨推到前任巡抚陈士枚的身上,之后的事情嘛,就以‘以新代陈’的办法作为借口。
吴衍虽然说得很隐晦,肃顺却也听得出来,在吴衍几个想来,这件事的关键在自己身上,只要自己不说,朝廷也就无法追查——想通了这一节,肃顺心中好笑,奕䜣居然会因为吴衍这样几个混沌的笨蛋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是命中合该有此一劫了!就是自己这时候肯答应下来改口辩称,皇上那边早有从奕䜣手中得回的奏折,前后奏答如此不搭调,便是连自己也要折进去了!
看他神情中一派讥讽,吴衍的话也继续不下去了,“大人可是以为不妥?”
“贵府这样说话,当真是欺皇上如三岁稚童了!”肃顺把自己方才所想的说了一遍,看着两个人变颜变色的脸庞,微微一笑,“如何?”
“那,依大人之见呢?”
“如今之计,不出两条。其一,便是向朝廷输诚,将过往种种,尽数坦白,再有本官从旁进言,性命嘛,想来是无碍的,不过官是做不得了,家产还要抄没——但比之陈士枚那般的下场,兀自要好上一些。”
吴衍想了想,做不得官也罢了,居然还要抄没家产?岂不是落得两手空空?心中怎么也不舍得,“敢问大人,那第二个办法呢?”
肃顺琢磨了片刻,有些难以启齿似的,“这第二条出路嘛,就是趁钦差大臣尚未到省之前,明发弹章,参劾全省各府属员!”
吴衍和晏端书大大的愣住了。清制,巡抚照例挂右都副御史衔,只是为了弹劾治下有各种疲滑、奸宄等等不法情事的官员的便宜职权,一般而言,上下僚属之间,总是能够保持一个相互尊让的风气,为人弹劾的也有,但是像肃顺所说的,以一省巡抚,遍劾治下的,在大清朝还从来没有过。
吴衍两个不是傻瓜,认真的想一想就能够明白,肃顺此计是将售卖粮米的罪责全数推到僚员的身上——这倒并不是什么不能操作的新鲜事——乾隆朝有过先例的。
当时是在甘肃,任职藩司——甘肃不设巡抚,由陕甘总督直管,藩司就算是一省首脑了——的王亶望所犯之行。
这王亶望声色犬马无一不好,弄钱的本事也极大,甘肃素称贫瘠,却也给他找到一条发财大计:甘肃旧例是准许百姓捐输豆麦——称为盐粮——就可以成为国子监的监生,日后可以应试做官。不过仅限在肃州、安西两个直隶州中。
王亶望的办法是先让上官陕甘总督奏请朝廷,说内地各省粮仓空虚,请旨准许甘肃各州县皆得收捐。朝廷准许了,之后王亶望让陕甘总督下令,改收折价——但上报朝廷的,则还是豆麦。
再接下来,让属下的兰州知府奏报各县遭遇了旱灾,请旨朝廷,以收捐上来的豆麦做放赈之用——朝廷自然还是答应——如此一来,只不过往来几番公文,百姓收捐的大把大把的银子,就全数落入了上到总督,下到州县官的腰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