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愚钝之辈(1)

嵩山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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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节     愚钝之辈(1)

    把庆林延请入内,按照清朝官场上的规矩,提督见知府,彼此是要行平礼的,不过庆林畏惧肃顺,加以此番到府,有求于人,便仿见巡抚的礼节,以堂参相见,单膝落地,“给大人请安。”

    “不敢,不敢!”肃顺赶忙把他扶了起来,“朝廷有法度,传扬出去很不合适。军请起。”

    庆林恭恭敬敬的行了礼,站起身,“肃大人,总是我管束不严,方才给下面的疲滑兵士可乘之机,接获大人的公事之后,不敢怠慢,亲自押解犯军过府,请肃大人鉴收。”说话间,他喊了一声,“把那个账带上来!”

    张五给随行的兵士捆着,领到堂上,让他跪在肃顺眼前,“给大人叩头。”

    肃顺连看都不看他,向外招呼,“来人!”

    “喳下的戈什哈暴雷般叱喝答道。

    “把犯军张五暂且收监,等日后本官亲自审理!按律治罪!”

    下人上堂来,解开张五身上的绳索,带着他下去了。张五可怜巴巴的望着庆林,似乎是希望得到长官的求恳。庆林却扭过头去,只做未见。停了片刻,等到堂上没有旁的人在,庆林挤出一丝笑容,问道,“雨亭兄,这一路行来,很辛苦了吧?可惜,当初雨亭兄到省的时候,本官出行在外,未及迎迓,还望老兄不要见怪啊。”

    “哪里。军不必客气。”肃顺答说,“倒是在下,在京中的时候,听闻老兄在贵州任上,惩治盗民匪,多有功勋,不愧是先皇当年,圣心中多有褒扬的族中楷模啊。”

    庆林高兴的张开了嘴巴,微笑起来。肃顺所说的是当年他随柏葰出使朝鲜国的往事,身为正使的柏葰坚峻异常,于高丽国的馈赠赂遗狷介不取,清廉如水,庆林当时是随行武官,上峰秉忠悃,他作为属员的,自然也不好伸手拿钱。回国之后,道光帝认为此行出使属国,一行人大大的为国争了面子,对柏葰、庆林多有封赏。

    只是,时过境迁,庆林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满怀勇武之气,一心为国谋的武将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脑子利禄之求,在云贵提督任上六年有余,宦囊丰盈,都是倚仗绿营旧有弊政而来,也不必多说。

    和肃顺客气了几句,庆林说道,“雨亭兄,张五纵然有过,但终究是朝廷武官,多年来在小弟身边,鞍前马后,功劳卓著,就请雨亭兄看在小弟的名字上,恕过他的死罪吧。其他种种,……”

    “庆军张五bījiān不成,戕害无辜nv子,你让本官如何宽免?况且说,身为朝廷武官,更该守法,以为小民、将佐表率。如今他反其道而行,本官总要顾忌治下民情啊。”

    “这不妨事,不妨事。本官愿意多多赔偿死者家人,慰藉一二。”

    “慰藉?我查过,这一家只有一个独养的nv儿,再无兄弟姐妹,如今为张五所害,老夫妻失去半生奉养,你以为,要如何慰藉,方能使之平复丧nv之痛?”

    庆林听他大打官腔,心中恼火:“既然这样的话,雨亭兄以为,我要如何做,方可使此事化解无形?”

    “你要如何做?老兄这话我不明白。此事与大人有什么相干?一切由本官依法而断,又怎么说得上化解于无形呢?便是日后民情顺遂,怕也是在张五为律法明正典刑之后,方始可能。”

    “听雨亭兄的话,竟似是一定要杀了我这不成器的手下了?”

    “国法煌煌,肃顺也爱莫能助。”

    庆林猛的站起,“肃顺,你也不过是四品知府,不要说与我品秩相去甚远,就是张五,也位列在你之上——我念在你和柏中堂多年jiā情的份上,几番礼让,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听他提起柏葰,肃顺心中恼火,他本意并不是一定要杀了张五,只要庆林能够多使银子,打通上下关节,特别是死者家属一边,若是能够说得动对方不再呈告的话,略施薄惩也就足矣。不料庆林居然以自己品秩低微为名羞辱,更抬出柏葰的名头来压人,如何可以忍耐?

    咸丰八年的大年初一,皇帝驾临翁心存府上,正好,柏葰、肃顺几个也赶上了,皇帝用膳的时候,众人作诗,柏葰也做了一首,肃顺读书少,不解其意,后来回府之后给龙汝霖几个转述一遍。

    他不懂下其余几个人自然深喻,这是拿自家大人比作杨国忠——因为这件事,肃顺记恨了柏葰好久的时间。不料今天又再听庆林提起?心中的恼怒之意越发的按捺不住了。

    不过他宦海多年,早练就了一份矫情镇物的功夫,心中恨极,脸上却丝毫不反倒言语之中故意挤兑庆林,“这话请恕职下听不明白。我虽是一介小小的知府,比不来老兄你位高权重,却是皇上钦命的一府之长,军事、民情,照例是份内职掌,如今泽州府出了犯军害民的案子,难道我不该管吗?”

    庆林一时失言,也是为肃顺的话僵到当场,脱口而出一句话来,“你管民事,我管不着;省内绿营军制之事,还轮不到你这一府之长来过问。”

    肃顺心中暗喜:昏沌的狗才,只凭这句话,我要不趁机让你倒一场大霉,就算是我妄自到这山西省内走一趟!

    脸上装出一副委屈的神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本官也不敢过问张五戕害民nv一事,就请大人将人犯提回吧?本官不远送了。”

    庆林纵然骄狂,也觉得事由大非寻常,认真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额头上冒出冷汗来,“肃大人……雨亭兄?”

    肃顺理也不理他,转身进了内堂,命戈什哈送客,并且派人从府城监狱中将张五提出来,送到城外,差役转身回去了。

    庆林越想越怕,不敢停留,当天出城,会同张五一路返回太原,然后让提督府中的幕僚给柏葰写了一封信,以六百里加急,送抵北京。

    他的信差快,肃顺的折差同样不慢,将此事的前后一一记录,奏呈御前。果然,皇帝龙颜震怒,“这个庆林怎么回事?居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知府管得民事,管不得军务吗?还不用提有张五这样的刁徒,bījiān不成,害死无辜?”

    柏葰也接到了庆林的来信,知道一定是一场极大的风bō。朝野尽知,庆林是自己府中派出去的奴才,皇上追问起来,一定会追到自己头上,眼下只有先行碰头请罪,再想其他对策了,“庆林是奴才府中的奴才,当年出使高丽的时候,奴才见他才情俱佳,携在身边,……”

    “当年的事情不必多提。”皇帝满脸厌恨之却有三分是真,七分是假。肃顺和柏葰不和,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一次柏葰府中出来的下人言语无忌,给肃顺捉到把柄,又怎会不狠命攻讦的?

    不过这件事也让他看到军中旗员,特别是如一省提督这样的统兵大将于兵制之事的阻挠心态——张运兰在山西的所作所为他不是不知道,其他李元度、林文察、朱洪章之流在其他各省所遭遇的,也是有大同小异。

    虽然军制改革勉强推行了下去,但各省绿营上下难得的同声相和,处处掣肘,李元度上折子说,“每日臣难得休息,夜来常带弁员巡视军营,睡不到两个时辰,自觉统兵演之事,较之臣于直省之内,更加忧烦很多。”

    接到这样奏报,皇帝又是焦急,于承办差事的将佐弁员又是心疼,久思之下,找不到一个应对的办法,偏偏正好,庆林自己送上来了,心中喜欢之外,更加不肯轻易放过了,打断了柏葰的话,他说道,“五月上旬的时候,张运兰给朕上折子说,晋省绿营兵士,不但疲弱久矣,经臣多方研判、训导之下,全无起臣自觉愧对皇上,更于任上多方探究,兵士奏陈,营中将佐,于皇上圣意所念,背道而驰,种种不法之事,臣不敢逐一罗列,只恐有辱圣听。”

    复述了几句,皇帝说道,“朕已经命张运兰将在山西军营中所听到了不法言论逐一记录,具折呈报御前了。这件事尚未完结,就出了庆林的事情……如今想来,一定是庆林等人在军营中散步言论,着兵士不可认真训练,只要差事办不成,张运兰自然呆不长久。届时,便又可恢复当初醉生梦死之态!”

    他环视一周,问道,“你们说,朕猜得对不对?”

    这样只凭臆测就要入人之罪,自然不为朝臣认同,只是皇帝属意不善,是众人都看得出来的,这时候不敢触他的霉头,又不愿意昧着良心说话,万方安和中静了片刻,“皇上,臣弟以为,此事还是要等到张运兰的奏折抵京之后,再做处置吧?”

    “好。”皇帝倒并不坚持。煽动兵士的事情只是为日后埋下一个伏笔,左右只凭肃顺折子上的话,就可以定他罪了,他说道,“庆林身为一省提督,久历军务,居然说出知府管不得军务这样的账话来,可见其人平日在军中是如何骄狂!六福?”

    他突然提高了嗓向外呼唤,六福闪身进来跪倒,“皇上?”

    “传兵部六堂,到万方安和见驾!”

    皇帝余怒未息,反倒越发恼恨,从御座上起身,在军机处几个人的注视下绕室蹀躞,“可恨!一个小小的提督,芝麻绿豆大小的奴才,居然就敢如此狂妄?今天是肃顺这个知府管他不来,日后,是不是连朕的旨意,他也要不当成一回事了?”

    柏葰心中一个劲的叫苦,他只怕皇帝会以庆林所言不敬之处大加批驳,甚或以此为契机,将军事改制进行中引发的种种烦劳圣心处,做一次总的纠合——若是那样的话,倒霉的怕就不仅仅是庆林这样简单了。

    思忖间,兵部几个人从九曲孔桥进到万方安和。其中满缺尚书是赛尚阿,因为数年来在天津练兵得法,更且在与联军的战事中指挥有功,为皇帝重新录用的。

    汉员尚书是杜受田之子杜翰,当年任职吏部辑勋司,是京中有名的缺。后来升转吏部郎,改任兵部尚书,朝中尽知,杜翰虽有才学,但能够以刚过知天命的年纪,就托以一部之重,也是顾念其父当年的功劳的酬庸之策在内。

    众人进殿跪倒,参差不齐的碰头以毕,皇帝问道,“赛尚阿,杜翰,你们职掌兵部,天下兵制所辖,尽皆归于尔等所管,山西提督庆林,竟然口出‘知府管不到兵事’的大逆之言,你们说说,这是什么罪名?”

    赛尚阿几个人在来得的路上,已经向六福请教过皇帝突然宣召的用意,几个人商议了片刻,都认为此时不宜将此事扩大开来,仅以庆林为止,方是最好的结果。故而即便心中不忍,也不得不把庆林牺牲掉了。

    赛尚阿闻言立刻碰头,“奴才惶恐!奴才皇上不弃,以兵事之重责相托,本该上体天心,下顺众情,将皇上每日圣心念兹在兹之兵事改制一事,推行而下——如今晋省提督庆林,口出不敬之言,奴才第一个便要承担罪责。”

    说着话,他把头上的凉帽取下来,放在一边,以额触地,“奴才先请皇上降旨处置。”

    “兵部的事情,朕自有决断,现在还轮不到你来从旁分责。朕问你,庆林之事,你是怎么想的?”

    “奴才以为,当派员到晋省去,着庆林明白回奏……”

    “不行!”皇帝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明白回奏?能奏答什么?还不是拿那些奴才死罪之类的话来搪塞天使?你……算了,你年纪太大,没的为一个奴才再受奔bō之苦,让万青藜去一次。”

    万青藜字藕龄,江西九江人,道光二十年的进士,曾经任过顺天府尹,这个职位最是让人头疼,京中巨族大户太多,随便拿出一个,祖上也能够和某位开国元勋、王公贝勒拉上关系,他自问做不来‘强项令’,便几次托人烦窍的意图把自己调开,最后走通了肃顺的路,改任兵部左郎。

    听皇上点名让自己去一次山西,万青藜碰头答说,“臣谨遵皇上谕旨。”

    “你到山西,共有三项公事,第一,褫夺庆林晋省提督之职,改由总兵长寿署理;第二,把那个bījiān害人的张五,移送泽州,让肃顺按律治罪;第三,会同张运兰,同时认真问问他,在省内练兵,可有什么难处……回来之后,朕要听你逐一奏报。”

    他说一句,万青藜答应一声,直到他都说完了,才再一次碰头行礼,“是,皇上天语嘱托,臣一一铭记。到省之后,当逐一以皇上圣训行之。”

    皇帝点点头,沉默了半晌,看向奕几个,“老六留下,其他几个,都下去吧。”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