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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福连劝诫的话都不敢说,多年以来,皇上的脾气摸得太熟悉了,知道他的主意上来,旁人休想拦得住,当下转身下去,吩咐执事太监,伺候皇上更衣:穿一件石青色的夹袄,外面套着枣红色巴图鲁马甲,脚上蹬着一双足蹬青缎皂靴,连车架也不用,带着六福顺天街大步而行,直往宫外行去。
出了大清门,就是大栅栏,琉璃厂一带人头攒动,往来如织,皇帝看得喜笑颜开,净往人多的地方挤,六福不及他脚程快,一溜小跑的在后面跟着,“老爷,老爷,您……慢一点啊,奴才跟不上了。”
皇帝也不理他,径直在前面闲逛,身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扯着嗓门在吆喝:“冰糖葫芦两文一串儿……”
“哎?”皇帝招呼一声,说话的声音又带上了天津口音,“糖堆儿恁么卖的?”
“哎呦,您是天津来的吧?”小贩嘻嘻一笑,“在这天子脚下,可是少见。得嘞,本来卖两文钱的,看您是外乡人,三文钱您拿两串吧”
“不行。”皇帝故意和他开玩笑,“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欺负我是外地人还是怎么着?卖旁的人就两文钱,卖我就三文钱两串?不行,不行”
小贩楞住了,“那……依您说呢?”
“少五文钱一串就不要了”
小贩张大了嘴巴,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我说,您……不是有毛病吧?”
皇帝扑哧一笑,从支架上取下两串糖葫芦,回身看看六福,“给他十文钱”
小贩接过铜钱,兀自看着这主从两个发愣,自问见的人多了,却不曾见过这么……缺心眼儿的摇头笑笑,又吆喝起来。
皇帝把糖葫芦几口吃完,签子扔到一边,一眼看见对面过来几个人,赶忙错过身去,装作低头端详摊位上的物什,等到身后脚步声走远,才转了过来:“主子,您怎么了?”
“是翁同龢。要是给他看见了,可就糟糕啦”皇帝笑了一下,“不但不能再舒心畅快的游遍市集,怕又是有一番劝谏,没的影响朕的心情。走快一点,别给他发现了。”
两个人脚下加紧,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远远的隔了开来。果然,翁同龢似乎觉得看见了很熟悉的面孔,不过无暇细辩,等到想到可能是什么人的时候,回头寻找,人海茫茫,早就不见了踪影。也只好罢了。
和他同行的人叫孙毓汶,字莱山,山东济宁人,他的父亲就是与翁心存同为军机大臣的孙瑞珍。
这一次进京,是为应咸丰八年的北闱乡试而来的,说来也真正是鬼使神差,孙瑞珍、孙毓汶一家是山东望族,孙瑞珍的父亲叫孙玉庭,嘉庆年间做到体仁阁大学士。
他的一个孙子——也就是孙毓汶的堂兄——名叫孙毓溎的,是道光二十四年的状元,咸丰六年丙辰科,孙瑞珍有意让儿子夺魁,意在造就一段兄弟争相夺魁的佳话,不想闹了个灰头土脸
这要从两面说起,首先便是咸丰五年的北闱乡试,孙瑞珍身为乡试主考,明知儿子入闱,却并不自请回避,考试之后,孙毓汶中选了。
到会试之前,孙瑞珍又做了一件很不地道的龌龊事:殿试前夕,赴试的贡士多住在朝门附近的亲友家,以便第二天一早进隆宗门,当天晚上,孙瑞珍以通家之谊,请翁同龢过府,席间殷勤款待,频频劝酒,絮絮畅谈,宾主非常欢洽,席散了之后,孙瑞珍又邀请翁同龢到书房,把殿试的一切规例不厌其烦的一一指点,直到深夜,翁同龢有了倦意,加以不胜酒力,更觉难忍。
但不知道孙瑞珍是看不出来还是故意为之,直到临近三更天,方始促其安寝。而孙毓汶早在散席之前就已经休息了。
这样一来的话,可以想见,第二天金殿对策的时候,翁同龢的精神一定不会好。据说是正觉得精力不济的时候,记起其父给他的两支老山参,藏在卷袋中,找出来折下半支咬着吃了,自觉津液流灌,神智奋发,振笔而书,一气到底,如时缴卷。
孙毓汶失了状元名头不算,孙瑞珍身为乡试正主考,明知其子入闱,而私心作祟,不肯自请回避的事情也给一个监察御史,名叫玉麟的揭发了出来。
皇帝闻讯,把孙瑞珍找了来,问清经过,劈头痛斥,将孙毓汶一甲第二名的名次取消,连同他上年乡试所得的举人功名也给一股脑的夺了
孙瑞珍求荣反辱,碰得额头青紫,狼狈不堪的退出湛福堂,皇帝余怒未息,有心免了孙毓汶未来三科之内的入闱名额,还好有肃顺和翁心存讲情说项,以此事只是孙瑞珍名心未净,且孙毓汶虽身在其中,但乃父所为,并不知情为由,宽免了这一遭。
不过,经此一事,孙瑞珍小人行径传遍天下,成为清流的笑柄
孙毓汶深知乃父所行是何缘故,口中不言,心底却发了宏誓,下一科入闱,不但要得中,而且非要在咸丰九年的殿试中一举夺魁不可,也好给老父出一口胸中积郁的闷气。
等他到了京中,是腊月二十八,已经过了封衙期,父子两个每天无事可做,白天由老父分别指点文字之功,晚上把酒闲谈,日子倒也过得痛快。
到了大年初一,早上起来,孙毓汶到翁府,给翁心存、翁同龢拜了年,由翁同龢陪着,到了外面,“今年会试主考尚不知是何人,不过不出翰林院掌院学士许乃钊、蒙古大员柏葰、左都御史袁甲三数人之外。这几个人嘛,性情各异,却都是理学大家,虽然往来‘行谒’有小兄为你引荐,但我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能否脱衣而出,还是要看你的文字之功——在这些时日内要多下苦功啊。”
“是。叔平兄金玉之言,晚生永志不忘。”
翁同龢一笑摇头,“我二人平辈论交,这前辈二字,再也休提。”他说,“今儿我带你到琉璃厂去走一走,闱中所用,种类繁多,提前些时日购得,也好让你熟悉一番,省得入闱之后,慌乱难成。”
孙毓汶又有一番拜谢,自不必提。
翁同龢回身找了找,早不见了方才所见的踪影,孙毓汶前行几步,回头问道,“翁兄?”
“哦。”翁同龢心中奇怪,是自己看错了吗?胡乱的摇摇头,歉然的一笑:“我走神了。哦,前面就是三元店了。”
皇帝一路走来,心情大好,听前面人声鼎沸,呼哨之声大起,围了好大一圈的百姓,不时发出阵阵哄笑声,心头好奇,勉力挤过去,正有两个身着青布长袍的汉子站在一张方桌后面说相声:“……所谓偷雨不偷雪,偷明不偷暗。”
他身边的搭档立刻伸手一拦:“您慢点儿,怎么叫偷雨不偷雪,偷明不偷暗呢?”
“您想啊,”捧哏的是个面貌很清秀的小伙子,天生了一副笑眼儿,挺直的鼻梁,看上去很讨人喜欢的样子:“偷雨不偷雪,有什么脚印也给雨水浇没了。”
“那要是偷雪呢?”
“转天早晨,本家顺着脚印就找家里去了。”
六福还是第一次听,忍不住扑哧一笑。皇帝一如耳就听出来了,这是著名的相声段子《贼说话》,只是不知道和后世听到的有什么变化没有?
只听捧哏的继续问道,“那怎么叫偷明不偷暗呢?”
“听见外面哗啦一声响,这家人知道有贼来了,夫妻两个顾不得敦伦之事,赶忙点起灯火,这就要倒霉”
“怎么呢?”
“这不就是告诉贼人,我家里有几口人在,你别进来啊”
众人嬉笑声中,捧哏的又问,“那,要的吹灭灯火呢?”
“哎,那就对了。贼人一看,这家不能下手——同道中人啊”
笑声中,两个人接着说相声,一直到最后,听逗哏的把包袱抖开:“这时候,那个贼说话了:不能,没贼我棉袄哪去了?”引得围观的百姓一片哄堂大笑起来。
皇帝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回头从六福手中拿过几枚铜钱,扔到铜锣里,“说得不错可有什么新鲜段子吗?”
逗哏的年轻人一愣,“多谢这位大爷的赏,新段子还有,请大爷容小的片刻,等一会儿,小的再伺候您几段?”
“你叫什么?”
“小的朱少云,艺名穷不怕。”
皇帝朗声一笑,“哈哈”他说,“好名字只从这个艺名就听得出来,是个能安于困境的好名字。”
“哪儿啊不过是胡乱起来,叫着顺口的。”穷不怕嘿嘿笑着给他打了个千,起身又到旁的观众面前讨赏去了。
皇帝站在那里,还想再接着听他下面的‘新段子’,倒是他身边的六福,左顾右盼,神色有些慌张。时下已经过了午时,今天是大年初一,百姓拜年之后,各自出行,这琉璃厂一带极为繁华,几乎是京中人新年前后必到之处,若万一给哪一个不开眼的奴才当街拜倒,坏了主子的心情不说,搞不好惹出事端来,自己这么担待得起?
他靠近了一点,低声说道,“主子,还是回吧?主母娘娘要是知道了,奴才就活不成了。”
皇帝眼看穷不怕和搭档坐到一边,翻开褡裢取出冰凉的食物,看起来是要用午餐了,周围的看客一一散去,不知道下一场几时开始,心中满是遗憾的叹息一声,转身走了开来,“有点饿了,你可带着银钱吗?”
“奴才倒是带着银钱,不知道主子想吃什么?”
“到那边去看看。有什么饭庄酒楼的,随便吃点。今天难得出来,吃完了再回去。”
“那,容奴才给主子引路。”主仆两个一转身,迎面正好碰见翁同龢和孙毓汶走了过来,四目相对,翁同龢愣住了。
孙毓汶咸丰六年的时候曾经在太和殿见过皇上,不过当时心情激荡,再兼以伏地奏答,殿阁深远,只是在进来的时候张望过一眼,心中早就没有了丝毫印象,看翁同龢再一次停步不前,拉了他一把,“翁兄,怎么了?”
翁同龢知道他的脾气,这时候行大礼固然是圣心不喜,更且有碍观瞻。无奈苦笑着上前几步,躬身行礼:“老爷?”
皇帝也大感讪讪然,低声问道:“ 怎么,你也到琉璃厂来了?”
“回老爷话,”翁同龢尽可能的放低了声音;“臣这一次来,是陪孙少兄,到此购置入闱所需之物的。”
“孙少兄?”这个名字在皇帝听来非常觉得陌生,用手一指后面的孙毓汶,“就是他吗?”
“主子,您忘记了?就是咸丰六年,和臣同在一甲的孙毓汶啊。”
“啊是他啊?怎么,”他楞了一下,看看翁同龢,又看看孙毓汶,笑着点点头,”人言翁同龢孝悌君子,今日一见,名下无虚啊”说完一摆手,“我还没有用午饭呢,这里你熟,可有什么好的馆子吗?”
“主子,今天非比平常,饭庄酒肆之中,臣怕有不少人识得天颜……不如,由臣陪主子返驾吧?”
“不好,不好”皇帝皱起了鼻尖儿,“我不是骗你,真有点饿了。走不动了,吃完就回去,你看怎么样?”
看着皇帝可怜巴巴的样子,翁同龢无奈的一笑,“那,不如请皇上御驾到臣的府上去?一来可以安心享用,二来,微臣也可从容安排?”
“也好,正好给翁二铭拜年。”皇帝嘻嘻一笑,“多年来,只有你们这些人给朕拜年,朕还没有给臣下拜过年哩”
翁同龢知道,皇帝天性顽皮,在宫中的时候还好,到了外面,经常会故态复萌,他在上书房伴驾多年,这一节是早有所知的:“皇上这样说话,叫微臣父子怎么当得起?”
“当得起,当得起,只要压岁钱给得足就行啦”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