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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敬铭与肃顺同为户部堂官,但两个人只在公事上有所交晤,私下里却从无往来,延请到正堂,下人奉上茶水点心,各自退下,堂上除了肃顺,就是龙汝霖几个作为陪客,在一边落座。
肃顺是朝中红人,各省督抚、司道多有孝敬,阎敬铭最恨的便是他这般人,故而当日为皇上重谴去朝,事后想想,狐悲之余,竟是精神为之大快以他的为人,是断然不愿意主动登门拜访的,这一次来,是奉旨而至——。
军机处跪安出去,皇帝将他招到了御前,“朕前几天和你说的,于商课章程多加增补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皇上请恕臣无礼,商课章程中本来所有的商贾可从旁监督之事,关碍本来极大,不过商贾为国缴税,有建言之权,臣以为亦无不可,更可免去各省胥吏从中挪用、盘剥、克扣之弊,数载而下,大见成效,这是皇上天亶聪颖,圣心早有所见,方有今日府库充盈,国用日足之景。”
他先大大的灌了一碗迷汤,接下去又说,“然而臣想,若是轻开以民告官之先,诚恐各省官员,畏于百姓攻讦,办事之时畏首畏尾,……”
皇帝坐在御塌上,声音闷闷的,打不起精神来,“你说的都有道理,朕也想过会有这样的弊端,只不过你想想,像肃顺这样的混账奴才,一次过寿,就收了不下十万两银子的贽敬红包,这些钱难倒是从那些有求与他的混账行子自己口袋中拿出来的吗?还不是处处盘剥而来的?”他恨恨的说,“还不都是百姓的脂膏?长此以往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阎敬铭叹了口气,朝堂上下,沆瀣一气,贪墨成风,冰炭二敬、三节两寿、学生拜门,立一个名目,就多了一份要钱的借口——那正色立朝的正人君子,倒成了不合时宜?想来也真是令人觉得憋屈难过,“皇上这样说,实在令臣汗颜无地……”
“你的品行,朕很知道,这朝臣之中,京中一个曾国藩、京外一个彭玉麟,能和你等量齐观,旁的人,才学或者还有,这清廉如水的气度、择善固执的德行,差得远喽”
“皇上一语褒奖,荣于华衮,臣当铭记在心,以德才俱佳之臣自况,不负皇上期望之重。”
皇帝摇摇头,不再多谈这些题外话,“你刚才说的,开百姓告官的先例,弊大于利的话不为非是,不过你想过没有?若是继续这般萧规曹随下去,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后任之人仍当如是,朕当年说过的,整肃吏治的话,岂不是全然落到了空处?天下人又将视朕为何主?”
“这……”阎敬铭实在不知如何作答,支吾了几句,碰头答说,“臣并非说不可开这样的先例,只是,百姓告官,总也要有个章程,何等事能告,哪一些不能告,如何采信?接了状子之后,是交本省料理,还是由京中派人探查详情,都要有个章程,下面的人才好办差啊。”
“对、对、对”皇帝半是叹息,半是赞赏的轻声和着,“大约朕终究是年轻几岁,想到什么,就希望能够立刻得以实现,还是得有你阎丹初这样的沉稳之人,在一旁匡扶啊百姓有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唔,你似乎还不算很老嘛?”
一句话出口,连阎敬铭这样谨饬守礼的,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啊,臣失仪。”
“起来说话。”皇帝让他站了起来,难掩兴奋之色的绕室蹀躞,忽然问道,“朕记得你是道光二十五年的进士,周祖培的门生,可是的?”
“是。臣蒙先皇拔于泥途,座师是周大人。”
“他是久掌刑部的老秋官,更且政务娴熟,当年虽为朕逐出朝堂,多年来却也时刻挂念。这件事关系甚大,你不妨去问一问他有什么意见。”
“是,臣明白了。”
“再有,就是肃顺这个狗才。他贪墨成性,处处伸手,底下的那些官呢?也时时逢迎,任他需索无度,有时候,朕真是不知道该处置他,还是该处置那些纵容、逢迎他的混账了”
阎敬铭心中一动:若说纵容有罪,皇帝就是最大的罪魁从咸丰四年以来,肃顺骎骎大用,朝臣无不侧目,京中犹自如此,京外又当如何?当然,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嘴上是半点不能流露的。
“不过啊,朕以为,若论及兴利除弊的魄力,肃顺倒是大有可取之处。故而朕想,此事,还是由你、肃顺一起操办起来。等一会儿你退值之后,到他的府上去,告诉他,朕留他有用之身,为国出力,若是做不到、做不好这件差事,就让他自己找根绳子了断也省的朕看他堵心的慌”
听阎敬铭转述完皇上的话,肃顺脸色青白,顾不得多想,碰头答说:“奴才蒙皇上不弃,以重责相托,敢不效死以报圣恩?”说罢咚咚的碰了几个响头。
“雨亭兄,皇上对我说,着我以此事询问前任军机大臣,刑部尚书周祖培的见解,我想,宜早不宜晚,不如你我现在就过府拜望?”
肃顺有心推拒。他虽然读书不多,但人非常精明,只是听阎敬铭说的几句话,就知道这样的差事一旦办下来,就算是得罪了天下所有的官员总要从长计议,和自己府中的几个清客认真会商一番之后再说,眼见阎敬铭盘马弯弓,自知躲不过去,苦笑了一下,“那,好吧,容我更衣,与丹初兄同往。”
换了一身衣服,两个人乘轿出府,直奔南城周府而来,若是只有阎敬铭一个人,彼此有师弟情分,当以学生拜老师之礼,从偏门进,从正门出,谓之‘软进硬出’,不过与肃顺同来,就不可如此了。
府里的下人通报之后,大开中门,将二人迎到厅上,周祖培亲自降阶相迎,“肃大人,丹初,别来无恙啊?”
“给老大人(老师)请安。”
“去朝之人,说什么‘大人’?”周祖培哈哈一笑,“来,请厅中说话。”说完吩咐下人,“去,准备酒席,今晚留客。”
挥退了下人,周祖培未语先笑,“雨亭兄,丹初,你们来得正好,我府中的厨子从南地学来一种新鲜饮馔之法,老夫吃过几次,齿颊留香,今日我们大快朵颐,一醉方休。”
肃顺勉强派遣愁肠,强自笑道,“还是老大人疼人,肃某别无所好,只有这‘口舌之欲’四字而已。”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相视大笑起来。
阎敬铭冷眼旁观,心中苦笑:老师这番故意要做出得失不萦于怀的闲豫之态,却更显得娇柔做作,见是个空挡,从旁插话说道,“老师,皇上着学生来……”
“容老夫行礼。”
“啊,不。”阎敬铭拦住了他,“皇上并无谕旨,只是有些事,要学生向老师征询一二。”
周祖培一愣,自从咸丰四年,为禁断鸦片一事,他受了池鱼之灾,同被贬黜庙堂,多年来每到年节,皇上赏赍不断,感念皇恩之外,更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起复,但恩赏是恩赏,起用之日却遥遥无期,久而久之,他的心也越来越冷。不想赛尚阿和曾国藩领兵抗敌,卓有功勋,封赏了巴图鲁嘉号,又给赐爵,让他再一次看到了希望。
这一次听人说肃顺和阎敬铭联袂过府,还当事有转机,不料却只是一个‘征询一二’?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何事,可容老夫有效劳的?”
“是这样的……”
听阎敬铭把经过说完,周祖培大吃一惊这样的事情如何做得?一旦推行开来,天下官员人人自危,公事上再也没有敢于任事的了他几乎以为阎敬铭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又立刻知道不会,怎么会有人开这样的玩笑?
“丹初,你糊涂皇上年岁尚轻,有意继武前贤,成就一代令名,我等身为臣子的,本当辅佐圣主,你……怎么,这样的政令如何能够行得?否则的话,百官、外吏皆不可为矣。”
阎敬铭一皱眉,“老师的话,学生不敢苟同。明知其非,难道就不可匡正吗?”
“治大国若烹小鲜。匡正之法,本当缓缓图之,这样急功近利,”周祖培欲言又止,事关皇帝,不可语出不敬,便换了个语气,“开百姓告官的恶例之门,岂不是重蹈武后朝的旧辙吗?”说着重重的叹了口气,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
肃顺看这师弟两个有了意气模样,赶忙在一旁劝道,“芝老、丹初兄,不必如此。你等都是为了公事,若伤了师弟和气,就大可不必了。也伤了皇上的一片垂问老臣的圣心。我说,下面的,不是说,有新鲜之物要本官品尝吗?怎么,还没有好吗?”
给他一番插科打诨,周祖培收拾心情邀客入座,肃顺看看,桌子中间放着四个盘子,色彩纷呈,大异其趣,他也是其中行家,认真的看一看,分辨出来几个:绛紫色的是醉蟹;鲜艳如胭脂的是云南宣威火腿;淡黄色的是椒盐杏仁,还有一个色白如雪,平滑软腻,做片状的,看不出来是什么,不会是粉皮吧?他心里想着。
下人烫了酒,是上好的茅台——还是临近新年,皇上御赐的——他自己极少喝酒,贵省进贡上来的茅台酒,都给他用来赏赐下面的大臣了,打开酒壶,酱香扑鼻,给几个人满上。周祖培用手一指,笑呵呵的说道:“雨亭兄,久闻你精通饮馔,且尝尝看,可知道是什么吗?”
肃顺也不客气,伸出筷子去夹,孰料滑滑溜溜,根本夹不上来,“改用调羹吧。”
取来调羹,舀起一匙,放在面前,肃顺低头闻闻,“似乎是海味?”
“这叫荤粉皮。”周祖培笑着说道,“要蘸作料吃的。”
荤粉皮何能算是盛馔?肃顺心中奇怪,再看盘子中放着的是用香油调和的姜末,也不知道‘荤’在何处?蘸了一点送进嘴里,入口方知:“这是裙边啊?”
“味道如何?”
“嗯,清腴无比”肃顺咽下荤粉皮,又舀了一匙:“这样子吃裙边,还是第一次。”
“我也只是吃过两三次,做法倒没有什么诀窍,不过只是材料要好。”
原来,裙边就是甲鱼,江南人称鳖为甲鱼,抓来宰杀洗净之后,入锅微煮,然后剔取裙边,用小镊子将上面的一层黑翳镊去,上笼屉蒸熟,拌上作料,即可上桌。做法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只是这么一碟,就要用到好几只甲鱼——一器之费抵得上平常人家十数日之粮,就显得很珍贵了。
肃顺拱手一笑:“人言不是三代为官,不知穿衣吃放。实在是讲究不尽啊”
阎敬铭却没有他们这么讲究,他自幼家贫,兄弟众多,用餐之际便如饿狼扑食一般,入朝为官,只等饕餮的吃相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的笑话,故而一面听两个人说话,一面就没有停过筷子,风卷残云一般,吃得肚皮溜圆儿。放下酒杯说道,“老师,此事真的就做不得吗?便不提皇上一番整肃吏治的圣意拳拳,只是看在肃大人的面子上,也请老师提点一二吧?”
周祖培一愣,“怎么和肃大人又有什么关系了吗?”
“皇上说,此事若是做不成、做不好的话,就让肃大人……自我了断,也省得皇上看了他堵心的慌”
周祖培呆了片刻,沉重的摇摇头,“此事太难,太难这天底下的官,好得不多、坏的也不多,最多的是那些不好不坏的官。要说他们贪墨,并以此治罪的话,只怕人人难逃公道。可又有些人,贪墨归贪墨,办事归办事——像这样的人,若只是为了治下被其处置过的百姓的一纸诉状,即行罢官去职,换来一个鱼肉百姓的官,不更是伤了皇上一番爱民之心了吗?”
“那若是能够将章程中的细则分理清楚,官员犯了那些过错需去职,那些毋须呢?”
“也不行。法令虽好,终须官员来执行,彼此之间或为友朋,或为懿亲,或为同乡、同年。彼此照应,大的说成小的,小的说成没有。天下如此之大,难道还能一一核实清楚吗?又或者彼此有仇怨在身,借机报复,小的说成大的;原本无过,或者过错很小,最后却落得个去职的下场,岂不让人寒心?”
阎敬铭和肃顺同时停著,眉毛纷纷皱起,“要是这样说来的话,此事就万难进行了?”
周祖培本想点头称是,转念一想,此事料理不清,不但肃顺难得保全,只怕自己唯一的一条复起之路也要给自己堵死了这样想来的话,皇上命阎敬铭到自己这里来问计,似乎也是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解不开的话,一切休提;能够解得开,而且解得好,则圣心欣悦,自己也可以重入庙堂了
一念至此,他说道,“此事啊,容老夫再多想想,总要让皇上整肃吏治,还百姓一片清朗太平的圣心落到实处才是我等的本分容我……再想想吧?”
送走了肃顺和阎敬铭,周祖培看看天色,时候已经不早,有心让人拿自己的名帖去把赵光请来,一来时候太晚,二来皇上圣意若何未辩其详,太多的人知道消息,于己不利,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己走进书房,翻找出《大清律》,细细疏爬。他也真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的,揣摩上意,有独到之功。他知道,民告官名为恶例,实际上若是真能够操作得人的话,实在是无上善法
新法一旦推行下去,百姓呈诉的案子,几乎全是那些邻里殴斗、田产买卖之类的细故这倒并不是说刑名案子就不会出差错,不过清朝刑名案子,从上至下有着非常严密的审核制度,特别是轰动一方的盗案、杀人案,刑部这边总是要将案子的所有卷宗统统调往京中,认真梳理,确认没有遗漏,方可定谳。
即使如此,勾决的时候,还是要分为四种情况,第一种是情实,这是全然没有其他任何因素,旨到斩决的;第二、第三是缓决、可矜,一般是指案中的从犯,或者察查案情,发现有迫不得已,可资矜怜的;最后一种是留养,这是指犯人为独子,家中有老亲,年在七十岁以上的;或者节妇,守节二十年以上,只靠这个孩子的。都可以报请留养。
处置也是各有不同,第二、第三是仍旧关在监狱中一段时间;最后一种是打一顿板子,枷号两个月,便即释放。除了第一种,其他的三种,都等于是给犯人留一线生机。
因为朝廷有了这样实事求是的作风,地方上也很少有官员敢于草菅人命——像咸丰二年山东的崔荆南的案子,咸丰三年在湖北省出的王树汶的案子,只能算是极少数的特例。而且从这两件案子本身的结果来看,也可见朝廷对于刑名之课的重视程度——故此,周祖培有这样的信心。
而所谓细故,则是一些民间呈讼官司,不外乎姻缘不和、赋税追比、邻里殴斗,经济往来,大多都是案情微小,却极关民生的。偏偏这样的案子,一个处置不好,很容易造成官民彼此的仇视。
这样的案子,审理不出县府两级衙门,大多都是随到随审,考验的是县大老爷的律法纯熟和民情通晓程度,审理得好的,两造携手下堂而去,彼此还不伤和气;断得不公的,准有一方怨气满怀,口出不逊——既伤了民心,大老爷还会失面子。
至于民间所谓的‘告御状’,周祖培并不担心会有这样的情事出现,自从道光二十六年,他入职刑左以来,还不曾出现过一件告御状的案子,可以暂时忽略不计。倒是这些细故引发的‘陈告词讼’,却是很让人伤脑筋的。
认真的翻查了一会儿《大清律》于呈告的详情,周祖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合上卷帙,吹熄了蜡烛,回房休息。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