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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苏学政任上扈驾还京之后,袁甲三被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成了一品大员。袁甲三心仪前贤,一心想做个风骨棱棱的的铁面台长——都察院又称柏台,左都御史身为御史之长,又为人称为台长。
上任不足两月,已经参了好些人。其中就有在广东一战中那个贪生怕死的广州将军穆克德讷和那个领命出兵增援大角炮台,却半路拖延,等到炮台失守,立刻带人折返回来的罗建功和他的副将赵有德。像这样的人,自然是一参就准,穆克德讷以及罗建功等人,统统被贬去了官职,前者还给押回京中待审。
袁甲三眼见广东防线不堪一击,面对英人的炮火、攻势全数败下阵来,心中又急又怒,上了一封折子,连陆建瀛也参了,说他在任上:‘不休武备,不知典兵,每日醉心夷物,玩物丧志’,方才有了今日‘丧国威于一役’之恶果。
这份弹章呈上去,给皇帝留中不发——很显然,皇帝心中还是有意保全陆建瀛的。袁甲三反感益深,而且颇为困惑,不知道他何以要这样子卫护陆建瀛。口虽不言,心中却并不掩饰他的不满。
到后来,联军海陆两军全面投降,袁甲三大约的猜出来一点:皇帝是怕严旨苛责之下,陆建瀛为避不测之灾,只有组织民勇,强势反击,只求能够给朝廷挽回一点面子——殊不知,越是这样的话,就距离皇上心中所求越远
若真是在广东省内引发连场大战,东南半壁惨遭兵燹,生灵涂炭不在话下,连诱敌北进,聚而歼之的计划也要全数落空了。
话是这样说,但在他想来,陆建瀛身为两省总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虎门要塞更是广州重中之重的海防前线,开战之后十余天的时间就给英军打垮,炮舰兵锋直指广州城下,害得一城百姓人心惶惶,即便圣心另有默算,也难抵陆建瀛抗敌不力的罪名。故此打定主意,一待事了,还是要上表章,弹劾他一番
这一次听六福宣召,由听差伺候着整理朝服,一路进宫而来。他来得晚,肃顺和阎敬铭已经到了御前了。两个人都是面色严肃,似乎有什么心事似的,阎敬铭和他一样,也有不痛快的事。
户部向来便是美缺、肥缺。宋朝就有‘吏勋封考,三婆两嫂;户度金仓,细酒肥羊’之说。除此之外,京官养廉,另有津贴,名为‘饭食银子’,户部专设一处,名曰‘饭食处’,专司其职。而户部堂官的饭食银子最称优厚,每月有一千两之多。
阎敬铭在部中以正色立朝,兼以他是从户部主事一路升上来的,于部中所有潜规陋责无不熟稔,故此户部各司、处主事任谁也不敢欺瞒,都知道,落到阎敬铭手中,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
不过,他这般断人财路的做法,也深为户部上下所深恶,都盼望着向咸丰二年前后那样,皇上选派他出京办差,去得越远越好,越久越好。最好途中遭厄,死在外面才真正是顺遂了大家的心意。
这样的声音阎敬铭当然也听到过,却根本不理。他每月薪俸都是国家正用,数目很是不少,但自幼家贫,秉性刻苦峻厉,饮食起居无一所求,冬夏两季的朝服只各自备了两袭,轮流穿用,为同僚看做笑话一般,他也不当回事。
肃顺履任户部之后,有意接纳,命自己府中的下人到街上,为他做了几身新朝服送到阎府去,怕他在家中的时候不肯收,故意在他入朝之后送去,不想当天就给送了回来。附带着一封八行:“隆仪心谢,原璧奉还。”
肃顺知道他是这样的脾气,也不以为忤,反倒是府里的下人,愤愤不平:“真正是脸丑心也怪居然还有这样不识抬举的?”
阎敬铭力行节俭,最恨人有种种奢靡之举,今天就是这般:除却军机处的一日三餐有御膳房伺候之外,六部都有自己的厨房,所花用的银子统统归户部饭食处管辖,除了这些人的饮馔之外,一些外省进京办理差事到来,也有一笔公出的银子作为款待费用,要由饭食处负责的。
前数日的时候,两广总督陆建瀛所派的差役进京商讨虎门炮台沿线整修报销事宜,户部和兵部派司员核准之后具折陈奏,除却被炸毁的沙角炮台、大角炮台等地之外,还要在上横档山,下横档山等地多修炮台,并为预防英人再度从山下间道,施以诡计,要在以上另行修建搭建在山脚下的兵营、驻防营地。百凡种种,共计要花费银子贰佰十七万两之多。
这本是朝廷正用,阎敬铭无话可说,不过,户部、兵部款待外省同僚,在京中多番吃请,就花了不下六百两银子,惹得他大怒,“北京一桌燕翅席也不过十二两银子,不到半月之期,就花了六百两之多?你们看看,这还像话吗?”
光吃饭自然是花不来这么多,不过在坐的都是通人,更加知道,外省官差进京公务,不会只是吃酒那么简单,其中或有同年、或有同乡、或者同出一门,多年来天各一方,难得在京中见上一面,彼此馈赠礼物,吃酒、看花、请名伶,等等开销,都是要在公帐上花销的。这是无人不知的积弊,不过从来不肯有人指出而已。
阎敬铭到部之后,多方稽查,这样的风气为之一清,不过这一次,天朝打了一个漂亮之极的大胜仗,很多人以为便是给他知道了,看在举国欢庆的份上,亦当宽容一二。
谁想阎敬铭根本不买账,反倒更加怒火不息,大声斥道:“尔等是不是以为朝廷大胜外敌,就可以借此机会,大行赂遗之事了?告诉你们,只要本官还在户部一天,就休想得逞这笔银子,我不管你们如何筹措,三天之内若是填补不到账的话,我就一一具折严参”
众人看他脸色铁青,料知说不进话去,都求助似的望向肃顺,那番意思,是请他出面缓颊,肃顺双目微阖,权当没有看见,“尔等终究是十年苦读,正途出身,行事之间多多想想朝廷、皇上。少打那些什么自己的小盘算——都下去吧”
一干人等没有办法,嘟着嘴巴退了出去,阎敬铭叹了口气,看着张开眼来的肃顺,扯开脸颊苦笑了一下:“雨亭兄,兄弟种种冒昧之处,还请大人见谅啊。”
“哪里丹初老兄一心为公,行之铁面,我佩服还佩服不来呢焉有责怪之意?”
“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诚不我欺朝廷养着这样一群蛀虫,便是有千万身家,早晚也要给他们蛀光了——长久下去,如何得了啊?”
正在胡思乱想,六福传旨,两个人踏着厚厚的积雪,从西华门进宫,到了养心殿,唱名而入:“天降大雪,朕刚才出去走了一圈,于文人骚客,大勘吟咏,于百姓小民,却要顾虑多多。担心市价不稳,担心房倒屋塌,一家人露宿街头——朕已经让西凌阿知会大兴、宛平两县各衙门多处探访,断断不能容许一家一户有冻殍之人。肃顺,阎敬铭,你们两个是户部尚书,各处的粥厂虽是有旁的衙门操持,你们也要随时派人盯着。嗯?”
“是。奴才等都记下了。”
“户部和兵部报上来的折子,朕看过了。兵者国之大事,又是关系到广东海防,该花的银子,省不得啊”皇帝无奈的笑一下,盘膝在软榻上坐好,“就准了陆建瀛所奏的数额吧。”
“是。”
皇帝把他们两个人叫来,并不是为了这两件事,而是另有交代,说了几句枝节的话,随即说道,“还有一节,刚才恭王几个来过,谈及英使北上,为两国交换战俘一事,与总署衙门展开会商,朕想了想,英夷此番战败,天朝所羁押的联军战俘几近两万人,而我天朝为对方俘获的,不足千人。这其中的差额如此悬殊,列夷兵士在我国寓居多日,人吃马喂,种种靡费,浩繁已极所以,户部和兵部汇总一下,看看他们这些时日以来,到底用去了我天朝多少银子?一律加一倍,找英国人讨要”
肃顺还当自己听错了,望望阎敬铭,又抬头看看皇上:“主子,您是说,加一倍吗?”
“是不是太少了点?那就加三倍好了”
“诶?”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话一出口,便成了旨意,肃顺和阎敬铭同时咧开了嘴巴,难过的答应一声,“喳”
“朕刚才为此事和老六他们大大的打了一场口舌官司,不耐烦再和你们重复。”皇帝抢先一步说道,“朕对待联军士兵已经全然尽到了圣人所说的礼仪二字,对英法夷国,没有这份必要朕也没有这份打算,正好相反,总要让这些满脑子只想着通过武力征服天朝,达到将鸦片重新输入,害我国人的国家,尝到一点教训”
肃顺干干的咽了口吐沫,碰头答说,“皇上之言,开臣茅塞。当年先皇时,英夷以战胜之资,趾高气扬,多方需索。便是连兵船越洋而来的花费,也全数记到我天朝的头上——实在也是要让他们学会一点规矩和教训了。”
“朕过几天会下旨,着你们两个也参与到与英夷使者的会商之中——和我天朝作为交换之用的联军战俘,一律选印度人。英国人和法国人,一个也不许放过。留着他们,朕还要和英国人做买卖呢”
“臣也以为,经过这一番对策之后,当可收折冲樽俎之效。料想英夷即便意中不满,为兵士能够安然返乡,也只好强自忍痛了。”
“就是这样的话。”皇帝说道,“万余将士,说多不多,不过在万里之遥的异域落在天朝手中,将士的家中,又焉得不急不燥?只要能够拖延几日,英国人想不拿钱出来,也不行了。”
肃顺一笑:“圣明无过皇上。奴才也以为,便不提英国人舍得不舍得银子,失得失不得这份脸面,为了兵士能够回家,也不得不拿钱出来,买他们的性命了。”
“等到英国人来了……”皇帝突然向外招招手,示意袁甲三进来,继续对肃顺说道:“你和总署衙门的人随同英国来使,到西山锐健营去一次,让他们和联军兵士见上一面,也好从本国人口中知道,我天朝从未虐待过战俘——袁甲三,你知道朕为什么找你来吗?”
“这。”袁甲三一愣,皇帝突然转而问自己是什么意思?看他脸色不善,赶忙碰头答说:“臣不知道。”
“现在京中街面上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总有那些豪门悍仆,仗着自己主子的势力胡作非为朕刚才出宫一趟,眼见在打磨厂前街,两家的马车塞住道路,彼此的御手吵嚷叫骂,一直到巡街御史到了,方才收敛归去——这还成话吗?山东道御史是干什么的?成天猫在柏台的衙门中,等着官司上门吗?”
按照都察院的职司,山东道御史有‘稽察刑部、太医院、总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盗案牍缉捕之事’,正管着地方治安,所以刑部、神机营、步军统领衙门、大兴、宛平两县、以及五城兵马司,都要买他的帐。
听皇帝问起,袁甲三赶忙碰头:“臣司风宪,为皇上耳目所寄,京中出了这样的刁奴,总是臣办差不利,职多未尽。上贻君忧,请皇上处置。”
“现在的山东道御史,朕记得是何桂清吧?”
“是。皇上所记无错,正是何桂清,咸丰六年补上的山东道。”
“降他两级,罚俸一年。”皇帝心中想着,口中说道,“袁甲三,朕知道,你是个有风骨的,选你做左都御史,掌领柏台,也是看中你不畏权贵的这份忠诚耿直之气。不过,在御史台坐镇,第一要处处出以公心,万万不可为身居上位者隐晦其词,更加不可为什么同年、师弟之谊心有畏缩。只要你弹劾得对,有证有据,清明在朕,还怕什么人敢在一旁说什么吗?”
袁甲三脸一红,柏葰和他有同年之谊,虽然这件事他并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要因为这一层情谊略有隐晦,只是皇帝骤然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很显然的,以为他有结交军机大臣的嫌疑了。
这是不能不辩驳的:“回皇上话,臣蒙皇上捡拔,更托以腹心之任,心中只有上侍主知,旁的人,旁的事,臣全然不知,也全然不管”
“你能够有这样一番心思,朕便没有不保全你的道理——下去吧,朕和肃顺他们还有话说。”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