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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起来,天色阴沉不雨,让人觉得透不过起来,一夜未曾合眼的军机处几个人同着户部六堂共同递牌子叫起。本来皇帝并没有要求一定要在一夜之间拿出办法来,不过奕想得很多,皇上屈己从人,令到身为臣下的自己心中不忍,这是其一。其二,一夜没睡,拿出完整的章程来,难道不也是邀宠之道吗?
有了这样的两个原因,奕才不揣冒昧,连夜会商,只为第二天叫起的时候,能够有一个正式的奏答,呈送御前。
皇帝倒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居然让几个人夜不能寐,他的本意只是想让他们拿出在江苏试行商税的成议来,至于推行的细则,不妨缓缓图之,所以这一天的见面,他只当是如往常一样的呢。只不过等见到众人就发觉了不对:“老六,怎么你们的脸色都不大好?”
“回皇上话,臣等因为事情关系重大,商量了一夜,到现在不曾睡过。”
“哦”皇帝脱口而出,虽未再说什么,但感动嘉慰的神色,已相当明显。“那,议得如何了呢?”
“是。臣等商议,京畿重地,务须安稳,若是有商民不满新政之法,从中闹出事来,上劳谨忧,臣等万死难辞其咎。故而商议之下认为,总要找一稳妥之地,更且要百业咸集,则新法推行之际,一来可收聚少成多之效,二来,新法推行之际,略有出入之处,也好当机立断,予以处理。是故臣等以为,可以以肃大人折子中所提及的,扬州一地为试行之所。”
“这是军机处和户部共议的吗?”见奕点头,皇帝随即说道,“好吧,准了。就在扬州试行。具体的呢?”
“是。臣等议定,先在扬州所属之仙女庙,邵伯,宜陵,张网沟各镇据地设卡,开征行商税金,以百二之数为抽厘标准。至于试行之地的坐商,亦应同例办理。”
皇帝终究是有着特殊经历的天子,只是一句话间就给他听出了毛病,不过暂时不必急,有的是时间可以开解指导。又继续问道,“那么,具体的收税办法呢?是由何人办理?”
“是,臣等以为,先期试行期间,当以户部缉查司派员前往扬州,会同江苏布政司衙门司员共同处理征收事宜,待大事底定,则移交省内司员负责日常公务,京中所派的司员,届时也就可以功成而返了。”奕又说,“等到在江苏省内初见成效,臣弟以为,就可以以之推行全国,届时……”
“办法嘛,倒是很好的办法。”皇帝打断了奕的话,他伸出一个手指,“不过,老六啊,你们所议的这个章程办法是只见其利,未见其害若是不能在推行之前,就先将商税征收之法中的种种漏洞堵上的话,等到看见弊端,再思补救之法,就嫌太晚了。”
奕一愣,怎么还没有正式说,皇上就已经洞察到其中的疏漏了吗?他跪在地上碰了个头,“臣弟荒疏,所议之事难免有挂一漏万之处,请皇上教诲。”
“先说你等提出的,在扬州试行商课征收办法一事吧。”皇帝胸有成竹的环视一周,说道:“扬州自古便是第一繁华之地,水路纵横,四通八达。坐商不提,单说行商,漕运虽在咸丰元年之机就已经改为海运了,但运河上帆影蔽日之景无日无之,这样多往来奔走于途的行商,只是在仙女庙等地设局抽厘,又有何效果?难道人家不会绕路而行吗?”
“再说坐商,他们固然有迹可循,但其中的麻烦却更大。倒不是来自于他们,而是来自于征收税款的税丁。”皇帝冷笑着说道,“我天朝立国以来,在课税一事上所遇到的种种弊端,不用朕在这里向尔等详解了吧?”
奕脸一红,没有说话。
“再有一个最大的弊端,就在于你们没有拿出一个日后推行全国的时候需要用到的章程办法来。你们看看,这里……”皇帝打开奕呈递上来的折子,指着其中的一句话念到,“……俟各省办理抽厘之后,应将收支款项按季报部。只有这样一个笼统的要求,你这不是干等着下面的人徇私舞弊吗?”
“臣弟糊涂,臣弟糊涂。”奕听皇帝语气中带出了丝丝怒意,赶忙伏地碰头,口称有罪。
“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不过啊,老六,你年纪还轻,很多时候难免看不到那么深,还要和列位同僚多多会商,不要仗着你的身份贵重,就在军机处中独断专行。明白吗?”
训斥了弟弟几句,皇帝又看着阎敬銘,“阎敬銘,你是在户部做老了官职的,这样的漏洞也需要朕亲自提点你吗?老六自陈糊涂,朕看你才是真糊涂”
阎敬銘丑脸通红,摘下大帽子放在一边,口中请罪说,“臣荒疏冒昧,见事不明,请皇上降旨处罚。”
皇帝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啊。”对几个人发了一顿火气,他又说,“章程之中规定的抽厘比例,全然是你们闭门造车,胡乱臆测之数,到了下面正式推行的时候,少了不顶用;多了,这部分厘金的数目必然要分担到百姓小民的头上,平白增加他们的负担。又怎么得了?”
肃顺听皇帝批驳奕,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抓住一个空挡,向上碰头答说,“皇上,奴才以为,抽厘之具体数额,不如交天下督抚公议吧?彼等人代天守牧一方,深通百姓疾苦。料想日后但有所见,也皆是为名疾呼之声。届时推行新政既可以使朝廷国课充裕,又不至成伤民之策。”
“是不是公议,容朕再想一想。”皇帝把折子放在一边,“等一会儿你们回去再议一议。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朝廷总要想在百姓小民的前面,政令发布起来,才能使百姓喜闻乐见。”
“是。臣弟明白了。下去之后当集思广益,将新法中种种疏漏之处补充清晰明确,再呈报皇上。”
“嗯,这还算句话。”皇帝无可无不可的一摆手,“都跪安吧。”
奕满心欢喜,不想最后落得个‘这还算句话’的评语,这意思是说他先前所说,都不算句话?皇帝不是有指责,在他听来,却很不是味道。委委屈屈的碰头而出,大步出了湛福堂,一路阴沉着脸,向二宫门而去了。
回到值房,兀自郁郁难解,把大帽子往边上一扔,登炕歪身躺倒下来,“你们议吧,等一会儿叫我。”
众人为之愕然。替他想想,也难怪他觉得委屈,十几个人一夜未睡,商议好的条陈奏上,不想皇帝没有半点慰切之语,反倒言辞冷漠的全给驳了回来
看他一脸悒悒,虽是在众人中他的年纪最轻,却是身份最尊贵,旁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文庆无声的摆摆手,“那,王爷,我们先商量着,等到有了成议,再叫王爷起来?”
奕就是再骄狂,也知道文庆是在婉转的奉劝自己,所谓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一旦遭遇君父重责就这般模样,日后给人知道了,上章弹劾自己一个对皇上‘心怀怨怼’,如何收拾?
想到这里,奕只觉后背一片湿凉,骄矜之气化作冰雪消融,一骨碌身爬了起来,强自挤出一抹微笑,“实在是,年纪轻轻的,居然这么容易就中暑了?刚才出来的时候走得急了点,头重脚轻根底浅,失礼之处,请各位大人见谅。”
肃顺呲牙一乐,“人吃五谷,哪有不得病的?王爷一夜未睡,面圣的时候趋走之间又着急了点,我刚才还想劝王爷慢点走呢。您看,身子不舒服了吧?”
奕半真半假的一瞪眼,“既然知道,干嘛不早点说?又在我这里放马后炮”
说笑几句,把刚才的一幕揭过去,众人重新坐定,再做商量。
这一次的商谈又与昨天大不相同,阎敬銘彻底放开胸襟,当众折辩,慷慨陈言:“各省税吏征税之机的种种弊端难以胜言,这一次推行商税之法,照我说,正是要从根子上解决税吏贪墨、中饱的陋规。若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话,说什么都是白搭。”
肃顺提高了声调,大声说道,“丹初兄所言极是,不过知易行难。黑眼睛盯着白银子,还能保证这些胥吏不会动心的吗?到时候如何保证这些人不能,不敢为一己之私做出违法的勾当?难道只凭圣人教化吗?”
阎敬銘立刻驳了回去,“肃大人这话我不敢苟同,不能倚仗圣人教化,使这些人弃恶从善,还能有什么旁的办法?再派一些人管着这些人?那管着这些人的人,又由何人来监管?若是这样层层累积而来,只恐征收上来的税款,到时候还不够这些人的俸禄呢”
他说话语速极快,倒像是在讲绕口令似的,把肃顺说得哑口无言,呆了片刻才说道,“丹初兄何必动气,这不是在商讨吗?”
阎敬銘也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激昂,起身向肃顺拱拱手,“肃大人,列位大人,是阎某失仪了。”
“丹初兄公忠为国,又何必过谦?这等为国不计己身的作为,倒真让我等心生敬仰呢。”
争吵了半天,全无定见,军机处沉默的下来,过了半晌,阎敬銘呼的又站起身来,“我有一法,不知当不当说?”
“说嘛,此刻我等集思广益,丹初兄只管说来。”
“是,我以为,是不是可以奏请皇上,一方面选拔品行纯良之士子插手其间,另外一方面,”他考虑了片刻,心一横,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准许各省商户,自行办理?”
奕几个面面相觑,若说前面提及的,选拔士子操作其事还能够接受的话,则后面说的,允准商户自行办理商税之事,就有点过于匪夷所思了。“不妥,不妥”孙瑞珍第一个大摇其头,“丹初所议大为不妥。简直是匪夷所思。”
阎敬銘眨眨大小眼,说到背《朱子大全》之类的文字,我不能像你背得那么滚瓜烂熟,讲到理财,难道我这个皇上破格捡拔的户部尚书,又在部众任职多年的,倒不如这个理学大家了吗?
心里这样,脸色便有些难看了。“英公,”他问,“倒要请教,怎么是匪夷所思?”
“列位请想啊,本来商税之法是从商人口袋里往外拿银子,现在居然要商人帮着我们往上收银子,不提人家干不干,就是肯干了,又有谁知道他们应该征收多少银子,又有谁知道他们从中折冲了多少走?这不成了开门揖盗了吗?”
“用商人不过是用这个商人在各商户之间的信用,让他来替我们打开局面。户部仍然是有监督之权的,如何说是开门揖盗?”
孙瑞珍还待再说,军机处的门一开,皇帝的声音飘了进来,“孙瑞珍,旁的事还有你置喙的余地,这等经济方法,还是请通人如阎敬銘者,给你好好解释解释吧。”
皇帝驾临,众人赶忙离座跪倒,恭请圣安,皇帝摆摆手,“都起来吧,在宫中呆着有点气闷,又放心不下你们这里,就过来了。起来,起来吧。”
奕未敢起身,继续在地上跪着,“总是臣等做事无能,劳动圣怀忧虑,请皇上降旨处罚。”
“刚才见面的时候,朕有一句话忘记说了,就是在折子中你们提及的,商税之法并无前例可循。既然无前例可循,议定之时,自然就难免有疏漏之处。”皇帝再一次摆手,示意几个人站了起来,“所以说,此次公议的成果虽不那么让朕满意,也很难把责任都推到你们头上,这不,朕亲自过来,就是想和你们一起商量商量的。都坐,坐下说。”
“是。”奕屁股虚虚靠着椅子的一边坐下,静候皇上发问,“阎敬銘,你刚才的话没有说完,现在朕在这里,你把你心里想的,全数说出来。今天我们是为开前古未有之新政共商国是,言者无罪。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