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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二,皇帝心血来潮,动了游兴,在这寒冷的天气里驾临到万壑松风旁的书房之中,取出了康熙皇帝当年曾经在这里巡幸时候用过的西洋火枪出来,又吩咐侍卫,在距离三百步远的位置上,立了一个鹄子。
火枪是两只,金黄色的枪身,象牙雕琢的手柄,和后世在电影中看到的火枪一样,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每一枪只有一发子弹,再用就要换来。
把火枪擎在手中,皇帝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其时奕詝尚在年幼,也曾在圆明园见过同样的火枪,有长有短,其中的一支长枪还是道光帝做皇子的时候,于‘林清之变’一役中有功,为先皇嘉庆帝赐名‘威烈’,到道光登基之后,年纪逐渐老迈,不复往日激情,这支可谓古往今来最著名的‘猎枪之王’也常年藏于深宫之中,后来奕詝逐渐晓事,听宫婢聊天,这才知道宫中居然还有这样一件宝贝?
于是便要。就不提这支枪是上用之物,不能给他人使用,即使道光帝肯于下旨,宫中的太监们也是绝对不敢把这样的武器交给一个站起来身长还不及枪高的孩子呢更何况,当年的奕詝,淘气是出了名的,枪落在他的手中,谁知道会有谁倒霉,碰到他的枪口上?
所以只有哄,求爷爷告奶奶的说了半天,奕詝只是不听,最后大哭大闹无效之下,自己一溜烟的跑到额娘房中去等,等到道光帝来了,小奕詝和皇上说:“阿玛,儿子有意向古代圣贤之君学习,您看可好?”
“当然好。”道光很宠幸奕詝之母,对这个晚年所得的儿子,也是分外的喜爱。只有一点,这个孩子天性太过顽皮,每天的恶作剧层出不穷,就是在今天上午,上书房上课之前,领上书房行走差事的大学士潘世恩到书房来巡查,亲眼看到一个教授满语的‘谙达’进门之前先用力的将房门打开,似乎是怕头上落下来什么东西似的,却一切平稳,谙达举步入内,不到三步,迎面飞来一物,谙达用手去挡,这一下可坏了,弄得手上,身上满都是墨汁——飞过来的竟然是一个半开启的墨盒。
本来担任教授‘国语’,负责皇子‘骑射’的满人称为谙达,在上书房中,谙达的地位和汉人师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师傅是可以坐下授课,而谙达只能站着。所以,在上书房中,担任谙达的满人和担任师傅的汉人杯葛不断,是很平常的事情。
潘世恩做官做到体仁阁大学士,管户部,同时进军机而不经行走,他的异数很多,号称有清一代三百年第一福气之人
皇上命他担任上书房行走,也是看重他老成持重,为人又有真才实学,更主要的是,除了一个奕詝之外,其他的几小看见这个须眉皓然的老叟,都会不自觉的心中略有畏惧之意——奕詝是不怕的——他谁都不怕,不过道光皇帝想,只有一个奕詝,怕也是闹不起来的吧?
潘世恩一副太平宰相的模样,军机处有穆彰阿,他不过伴食;内阁之中更是如此。而且还有一节,内阁大学士四正两协,两协不论,四正之中的穆彰阿、卓秉恬、宝兴,全都是他的门生有这样三个大学士的门生在,只要他肯于退让,宦海之中有何风险可言?——便是这份上书房的差事,他从来也只看,而不管事的。
这一次,老人却还是忍不住了,隔着窗户大声呵斥——目标却不是奕詝,而是坐在奕詝身边,正在低头匿笑的礼亲王世子全龄:“胡闹”
众人这才注意到,潘世恩站在窗外已经有片刻了,赶忙做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来,但是看几小那挤眉弄眼的样子,可知完全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那个倒霉的谙达弄得一身漆黑,也顾不得生气,又是难过又是委屈的冲门而出,向潘世恩做了个揖,话也不说,低着头匆匆而过。
道光帝听到人和他说起这件事,又是生气,又觉得奇怪,前几天曾经有人在一开门的时候,头上掉下来一盆水或者一个砚台,弄得师傅或者谙达一身蚁,这一次似乎不是这样呢?回到皇后的房中,正好奕詝也在,而且小脸儿一片光彩,似乎在为什么事大感骄傲一般。
随便的和他说了一句,道光皇帝问他:“四阿哥,阿玛有话问你,”
奕詝先不再纠缠,乖巧的答应一声,撩起小小的纱地袍子跪了下去,“是。儿子恭领圣训。”
道光帝心中满意,只是这般识大体,懂规矩,便是偶有淘气调皮,也不过是顽童劣迹,就正如穆彰阿和自己说的那般,宁养贼子,不养痴儿啊一念到此,老皇帝的脸色和缓了一些,居高临下的望着儿子,“朕问你,你今天在上书房中,是不是又淘气了?”
“是。儿子不敢欺瞒阿玛,今天在上书房中,儿子和六弟说话,六弟说,上一次把砚台放到门上,待开门之机掉下来砸人一身的把戏已经用过了,问儿子还有没有其他的把戏?”
道光帝和皇后好笑的互相看看,强自忍者笑意问他:“那,你说什么?”
“是,儿子说,可以用一个小小的机关,让人再度中招。”
道光给皇后使了个眼色,后者过去,把儿子扶了起来,拍打着孩子的膝盖,做额娘的问:“那,你是怎么做得呢?”
“其实很容易的,只是在户枢之处绑上一条绳子,带开门之际,让绳子逐渐收紧,然后在窗台上放上一个墨盒,墨盒半开,等到绳子收紧,墨盒就像弓箭一般弹出来了。正好可以打到站立在门口的人的胸口处。”
道光琢磨了一会儿,大约知道了他所讲的设计原理,便又问他:“这样的把戏,你是从何得来的?可是谁教给你的吗?”
“回阿玛话,这是儿子自己琢磨出来的,从来没有人教过儿子。儿子今天在书房摆弄出来的时候,连礼王爷世子全龄,也全然不知儿子在做什么,等到课散了之后,……”
“行了。整天就知道调皮,功课呢?”道光打断了儿子的话,问道:“朕问你,今天的功课上的如何?”
“是,儿子今天在上书房再也没敢淘气,儿子今天很乖的。”
这番话答非所问,道光皇帝听出来了,难得的一笑,“朕问你,今天是哪位师傅给你教的啊?”
“是汤师傅,官讳是上金下钊。”
以皇子之尊,便是直呼汤金钊的名字,也自无妨,这样叫法完全是出自尊师之意。皇帝心里想,这样的话出自六阿哥奕也就罢了,四阿哥奕詝成天就琢磨着怎么样拿上书房的几位师傅开玩笑,搞一些莫名其妙的恶作剧。
而且,他的这种恶作剧是完全没有目的的,任何一个人,不论是谙达还是师傅,都有可能在任何一次进门的时候中招。其行在前,其言在后,可就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老皇帝暗中狐疑,便问道:“四阿哥啊,朕问你,你为什么总是要和书房中的师傅、谙达胡闹呢?每天乖乖的做在那里,和弟弟们一起听师傅授书,难道不好吗?”
“回阿玛话,儿子不是觉得不好,只是五弟,六弟年级小,每天在书房中上学,上午的时候还好,到了用过午膳,要学国语的时候,他们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后来给儿子看到,每当儿子和师傅们开玩笑的时候,两个弟弟的精神总是很旺盛。”
孩子毕竟还小,说话颠三倒四的,道光帝却完全听明白了,“你是说,你这样淘气,只是为了让弟弟们能够更加有精神?”
“是。”
老皇帝心中略有感动,看儿子说话情见乎词,一无虚假,当然是极真的心里话,不过他心里很看重此事,面上却装得很淡漠,又问道:“今天在书房学得什么啊?”
“是,”小奕詝回答了几句,无非都是一些《五经六律》,圣人文章之类,用过午膳之后,学的是国语。
老皇帝想了想,随手从果盘中拿起几颗糖莲子,问道:“莲字是平声还是仄声?”
于是小奕詝知道要考他了。题目当然是由浅入深,所以他不敢轻忽,明知脱口可答,仍旧想一想,以防万一的错误。“是下平声。”
“在哪一音?”
“一先。”
“莲跟荷,是不是一个字?”
这个题目一下子很深了。奕詝想了一会儿,答说:“是一个字,可也不是一个字。”
皇帝笑了,“你倒说道理我听。”他又加上限制,“先说,何以是一个字?”
“原是北方人,以莲为荷。后来就不分了,荷花就是莲花,莲花就是荷花。”
“这个说法不怎么透彻!”皇帝又问,“你再说,莲跟荷的分别。”
由于皇帝有不太满意的表示,奕詝便说:“《尔雅》上说:‘荷、芙、蕖、其茎茄、其叶葭、其本密、其华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照此说来,荷是总称,荷的每个部分,都有专门的名称,莲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好!”这一次皇帝满意了,“那么,莲是哪一部分呢?”
“莲蓬。”孩子很快的说,“剥去花瓣就看到莲子。”
“莲子呢?叫什么?”
“是。‘其中的’,的就是莲子;‘的中薏’,薏就是莲心。”
“莲与荷既可通用,又不可通用。哪些是不可通用的,试举例以明之”
“是”奕詝想了一下,“譬如‘莲房’,决不能叫荷房;‘负荷’,决不能叫‘负莲’。”
这样解释并不算太圆满,但到底只是不到十岁的孩子,皇帝觉得已是非常之难能可贵了,又何忍再作苛求。当下又问,不过却换上了满语,“你姓什么?”
“是。”奕詝也用满语回答,“儿子姓爱新觉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是黄金的意思。”
“黄金,很珍贵的,是不是?”
“是。不过儿子以为,最珍贵的不是黄金。”
“那是什么?”
“儿子以为,最珍贵的是仁义。”
老皇帝听儿子对答如流,本就心中满意,再听到他如此通晓教化之言,甚至有些感动了:“你居然知道‘仁’之可贵?”
皇后完全听不懂满语,站在一边听父子两个说话,看皇帝精神愈好,忍不住在一旁问道:“说了什么话啊,哄得阿玛这么高兴?”
道光皇帝笑着转过身来,“这个孩子将来是有出息的,你要认真教养。”说完又想起来一件事,问小奕詝,“刚才来的时候,你对阿玛说,要效法前朝圣君,可是有什么意思吗?”
“是。儿子几日前在上书房听师傅们说,阿玛当年做幌子的时候,曾经遇乱民犯禁,阿玛英武果敢,杀退乱民,皇祖父他老人家还把阿玛当年用过的鸟枪赐名‘威烈’,儿子听完之后,心中景仰无比,想以阿玛为榜样,做阿玛那样的英勇无畏之士。将来再有来犯之敌,儿子愿领一支军马,为阿玛一力挡之。”
话虽然说得很堂而皇之,道光帝却立刻知道,儿子一定又有坏主意了。而且火枪不比他做的那些恶作剧,一旦出事,就是能要人命的大事,所以道光帝怎么也不肯答应,不过看儿子垮着小脸儿,一派可怜巴巴,做阿玛的心中不忍:“这样吧,明天,阿玛带你到箭亭去,让你放上几枪,你看可好?”
奕詝很开心,笑眯眯的给阿玛又碰了个头,这才满意。
箭亭在景运门外,文渊阁后,原名叫射殿,本来是为武进士殿试武艺时的场所,每当有武士献艺的时候,皇帝都会亲临,亭中设有御座。后来改为了这个名字。
到了第二天,果然,散朝之后,皇帝临时传喻,今天上书房功课取消一天,带着四、五、六、三个阿哥,奉迎着皇太后钮钴禄氏,一众后妃,在朝廷大员的陪伴下到了箭亭,早有侍卫在距离一百步的地方设下了鹄子,那柄名为‘威烈’的散子鸟枪也被请了出来,擦拭一新,装填上子药,由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奕经捧着,随侍在旁。
这一年道光皇帝还不到五十岁,精神健旺,抬起长枪,对准远处的靶子,放了一枪:“砰”
硝烟弥漫之后,远处有检鹄子的侍卫,高举起两面红旗——这是正中靶心的标志,于是鼓声大作,穆彰阿等人高呼万岁,现场很是热闹。
几小站在一边,又兴奋又激动,六阿哥奕还小,口中吱哇大叫,小手都拍红了:“阿玛,阿玛我也要放,我也要放。”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