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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散馆,紧接着便是翰詹大考,又名朝考,崔荆南考取的是第二等,给分发到御史柏台,本来应该任职山东道监察,只不过同僚知道他有背痈的疾患,怕他远路奔波,途中若是有个闪失的话,更加无从措手。
于是当时的左都御史花沙钠便有意改授他为京畿道,却给崔荆南自己拒绝了:“大人的盛意,学生心中感念,只是学生以为,为人臣者,不可以一身安危为所记,更何况,学生身为御史,本有匡正正途,纠察奸邪之责,若是总在这京中,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处身,又如何能够实现学生心中的抱负?”
因为他一再力争,花沙纳也不好勉强,又改放了他山东道的职衔。此次山东省内有大旱灾,朝廷拨款,省里也上书朝廷,截留了一部分税款为救急之资,于是崔荆南知道,这便是大开了给人从中侵鱼之门,更加认真的在莱芜、平阴两处县城中,到处走访探查,准备一经发现,立刻具折陈奏
和莱芜县比较起来,平阴县的情况更加糟糕:平阴是大县城,而且地处山东,河南,安徽交界之处,地势紧要,民众众多,往来的流民人数也要高出莱芜县甚多,崔荆南旅居在县城中的一家客房中,白天在城里来回游走。
御史历来是京中的清水衙门,也都很穷,任各省值道的御史有一份朝廷用来体恤的银子,按照道路远近,数量也各不相同,像崔荆南这样的,每月三十两左右,用是尽够用的,不过却有两项难处,第一种是这等体恤的银子从来都是到年底一统发放,平日里就要靠自己筹措火润之资;第二等难处就是不能生病,一旦生病,就只好到处求告,方可勉强过活。
崔荆南囊中羞涩,却从来不肯堕了青云之志,而且在他想来,身为御史,本来就要保证言路通畅,若是时时处处拿了别人的银子,又如何能够做到心底无私?这一来更加是常在窘乡,害得他的几个本来是不需要到县里开设的粥厂去领粥米的下人,也要经常到粥厂去排队等候。不过在他看来,县里公设的粥厂,最是可以看出本地父母官的德行如何。所以很多时候,即使是有下人苦劝,他也要自己亲身到粥厂去,不是为了领一些粥米,只是为了看看实情到底如何。
他一心想从暗处查一查被灾两地可有侵鱼情事,不愿意也不打算惊扰到地方,殊不知他入境不问俗,地形不熟,口音又全然不同,早就给人家盯在眼里只是上面知道他的来路,不敢轻易得罪而已。他却以为自己行踪不为人知,想起来尚有自喜之意。
这里走了几天,给他瞧出了其中的隐秘:在省里的赈济银子划拨到县中的开始几天,粥米浓稠还好,过了不到十天,眼看着粥米越见稀薄,到最后,简直便成了白水一般
他在这山东省内呆得久了,米市行情熟稔在心,一斗米在两钱一两分上下,便是在这等大旱的年景,米价略有上扬,也绝对不会超过两钱五分,以每天每个粥厂用米一百石计算,便是二百两银子,县里共有六处粥厂,十天的时间一万二三千两银子,省里给泰安府下辖的两处被灾小县拨款四万七千两,却连二十天的时间也支应不过去,虽然期间还有一些其他的开销,也可以想见,其中必定有人从中渔利
因为这样的计算,崔荆南上了一封奏折,派自己随身的一个仆人携送赴省,自己带人出了平阴,到了莱芜,到达不久,就接获军机处的廷谕,居然是命他在莱芜、平阴两地详加探访,以求更加细致的回报。
这是没有先例可循的,崔荆南有心再封奏一番,问一问细节,又觉得不必。既然军机处已经发出廷喻,想来就已经是皇帝默准的了,自己再上表章,倒显得自己没有任事之能似的。
“老爷,可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啊?啊没有,没有。”崔荆南从桌前站了起来,难过的舒展一下身体,向外呼唤:“孟翔?孟翔?”
“小的在。”客房的竹帘挑起,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快步走进:“少爷,有什么吩咐?”
“我的背,哎,痒死了,拿药来。”
“是。”孟翔答应一声,转身出外,到了廊下,还有一个年轻人,正蹲在炉灶前为少爷熬药。崔荆南的背痈之疾由来已久,呆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久病成医,这等煎药熬汁的功夫不在话下,很快的,孟翔端着一碗汤药进到房中,伺候着少爷服下:“少爷,可好点了吗?”
放下药碗,崔荆南侧卧在床上,低声问孟翔:“上一次抓的药,怕是又吃完了吧?”
孟翔苦笑了一下:“还有一副。明天,又要去抓了。”
“上一次在东阿见到的老先生还和我说,服一剂阴必变阳而作痛。再一剂而痛亦消,再服一剂而全愈,竟消灭无形也。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大言之谈啊。”
“其实,少爷上一次在东阿服过药之后,不是也确实由痒转痛吗?”孟翔说:“可见药方还是管用的,只是,奴才想,少爷一路奔波,总也得不到休息,方才有此反复。等到山东事了,回到京中,让少夫人伺候少爷休息几天,再加上药物之功,便一定可以去根。您也就不必如此每天里为背痈疾患而难过了。”
“但愿如你所说吧。”崔荆南又问道:“上一次回京,听你家主母说,小翠病了,可很要紧吗?”
孟翔低垂下头去,好半天的时间没有说话:“听郎中说,是消渴之疾。”
“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府里怎么……哎”崔荆南长长的叹息一声,慢吞吞的说:“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少爷不必为她担心,上一次回去听她说,主母把同仁堂的郎中请到家中为她看过,也开了方子,不妨事的。”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哦,少爷。明天抓药……的钱,”孟翔嗫喏着说:“没有了。”
“又没有了?”崔荆南胡乱的眨眨眼,从床上爬了起来:“暂时拿我冬天穿用的狐狸皮袍子去当了吧,左右现在也用不上。”
“少爷,袍子是老爷留给您的,还是……”
“不用多说了。等到办完了这一次的差事,我再找同乡同僚挪借几文,赎回来也便是了。”
“便是这样的话,少爷,这一次怕是还要几天才能完事的吧?”孟翔低声的嘀咕着,他说:“现在的天气还好,等过上一段时日,天气真的冷了下来,您的身体,可怎么得了啊”
“我有点累,孟翔啊,你和阿福、大勇他们也休息去吧。”
“是。”
一件七成新的雪狐狸皮的袍子只当了不到十五两银子,简直算是白送给对方了去典当的崔福是个脾气很火爆的年轻人,几乎要和当铺的朝奉当面吵起来,对方却不紧不慢,站在高大的栅栏后面,冷笑着低头下望。
时逢灾年,正是这等典当行财源广进的时候,你舍不得,有的是人要靠典当过活,所以也不和他着急:“喂,你到底当不当?不当就躲开, 不要耽误我们做生意。”
“当了”崔福没有办法,把个厚重的包袱向里面一递:“当票,银子”
把银子和当票放好,出了典当行,街边不远处就是一家药铺,崔福身上带着抓药的方子,正要进店,从里面快步走出一个人来,二人擦肩而过:“对不住。”
崔福暗骂一声冒失鬼,让过对方到了柜台前,伸手入怀欲待取出药方,却一瞬间变了脸色:怀中刚才从当铺中取来的十五两银子竟然不翼而飞了只有这几步远的路途,怎么就会丢了呢?仔细一想,年轻人大步追到药铺门口,却见街道上人烟稠密,熙熙攘攘间一眼看不到尽头。两旁店铺栉比鳞次,成衣行,纸行、海味行、茶行、米行、铁器行……还有什么针线、扎作、绸缎、文房四宝行甚或巫行、仵作、棺木行……都挂着幌子,懒洋洋地在来往行人的头顶上飘动。
崔福脸色煞白,徒劳的左顾右盼,却又到哪里去找刚才那个偷儿?他是年轻人,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方寸大乱,想到回店之后少爷病体支离,又不知道如何解劝,怔怔的落下泪来。
平阴县城到处都是流民,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多了,那药铺的小伙计见得多了,看他实在可怜,便在一边说道:“小哥儿?小哥儿?”
“啊?什么?”
“可是有什么碍难之处吗?”
“我的……银子,给人偷去了。我家少爷还在客店中等着抓药回去呢这可怎么办啊?”
“哎,总是你自己不小心。”伙计用手向外面一指:“那里就是县里的班房,不如先到那里去报案吧?虽是不会有任何结果,总也好过你在这里干等着嘛”
崔福想想有理,谢过伙计,直奔街角的县衙班房。
各地府县的构建大体相同,进门之后一条甬道,东面是吏户礼三房,西面是兵刑工三房,仿照中枢六部之设,到了县衙班房报案,有皂隶混不当回事的问一问经过,把姓名,地点,银两数目记录下来,便把他打发了出来:“等到有了消息,自然会派人通知你。回去吧?”
“不知道几时才能有消息?”
“这那里知道?抓贼抓赃,总要等到当场捉住,再做处置。回去等着吧。”
两个人说话间,房门一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皂隶赶忙站起迎接:“刘大哥?”
“嗯。”来人点点头,走到桌案前,拿起了刚才记录好的卷宗看了看:“怎么,又有人失盗了吗?”
“是。回班头的话,是这位小哥儿。”
班头回头看了看崔福,在一边坐了下来,又很详尽的问问经过,待到他知道崔福是把给自家少爷抓药的银子丢失了之后,很是怜悯的摇摇头,从怀中掏出几块散碎银子向前一递:“这点银子,你先拿过去。等到本官抓到那个偷儿,你再还我,也就是了。”
崔福吓得双手乱摇:“这不行,这不行的我家少爷多次训诫,教我们万万不能拿别人的银子……还是……”
“这点银子算是我借给你的,还是先去给你家少爷抓药吧。”说着话,拉过崔福的手把银子放在他手心里:“快去抓药吧。”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