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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传来孩子们叽叽咯咯的大笑声,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们这么开心。起身探头看看,进京探望兄嫂的曾国荃正在哄着曾纪泽和纪静、纪耀姐妹几个玩耍,秋日的阳光照耀在几个人身上,离得还很远,却可以看见孩子们脸上欢快的笑容。
叹息一声重又坐了下来,望着雪白的折子发愣:当初怎么就会用夹片把谢恩折呈上去了呢?也只能用鬼使神差来形容了“老爷又在为什么叹气?”
身后响起夫人关怀的问话,曾国藩转头看过去,欧阳夫人在前,身后一个丫鬟手托着托盘走了进来,把茶水放在书案,让丫鬟出去,书房中就只剩下夫妻两个:“老爷?”
“哦,”曾国藩自失的一笑:“只是想起九弟携来老父家书,因为我的事情引得老人家生气,想来真是不孝之罪通于天了。”
夫人握住了丈夫的手,柔声安慰道:“老爷也不必为此嗟叹自怨,家翁他老人家也只是关心于您,便是在家书中措辞严厉的一些……”
“我知道,我知道的。”曾国藩的事情出了之后,远在湖南的老父曾麟书托人给他捎来一封家信,在信中老人家把儿子好一顿训斥,其中有:“……前次汝奉旨返乡,为父问及书课,全无长进,可知平日里在京中跳脱痕迹,虽有皇上捡拔于南书房之名,却并无半分实学心中甚是失望,尔静夜长思,可有无愧疚之心?……尔幼读诗书,饱受庭训,便不知世间人功成名就之时,便有‘捧杀’之危邪?”
一封书信把个已经年届不惑的儿子骂得狗血淋头,好在是彼此路途遥远,父亲不在身边,否则的话,怕是要皮肉受苦了。做人子的,受父母训斥也是常事,他不会小气到这样的事情也放不开,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以户左署理常务,听阎敬铭详解了情况,又有了切实的把握,曾国藩就准备上章了。可是文到笔端,又有些踌躇起来:弹章送抵御前,皇帝新君践祚,又正是有心振作的时候,此案一发,便又是朝野震动,这且不说,笔锋所到,就是祈隽藻,翁心存这前后两任堂官,怕也是要被扫进去了。
想到皇帝处置陈孚恩,穆彰阿的例子,曾国藩早有一丝明悟,那就是新君于老臣的处置从来都是不留半分情面的。只恐皇帝正在寻找由头,力图提拔新进到庙堂,替换那些‘只知道磕头,从来不知做事的老臣’呢,这封奏折呈上,岂不是给了皇上一个最好的借口了吗?
望着桌上放着的只写了一句:“奏为严查户部弊端,以靖部堂,仰祈圣鉴事……”的折子,他似乎忘记了夫人在旁边,就这么呆呆的发愣。
欧阳夫人身为一家主母,从来都是主持中馈,于丈夫的公事是很少过问的,这会儿说了半天不见他答话,下意识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知道他又在为正经事发愁了,这样的事情是她帮不上忙的,认真的想了想,总算给她想到一个办法:“上一次老爷去过老师府中之后回来,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如还去一次?”
一句话给曾国藩提了醒,当下点头一笑:“就听夫人的。阃令大于军令嘛”
听得丈夫难得的调笑,夫人孩子般的红了脸颊。
穆彰阿毕竟是三朝老臣,门生故吏甚多,一时间还不会因为被褫夺了官职而冷落下来,更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中秋节前夕,皇帝特别命人将一份一品肉和江米鸭子赏赐到穆府,虽然这一次的赏赐是几乎所有朝廷大员人人有份,无一落空的举动,而且用写在上谕中的话来说只是:“中秋佳节,普天同庆,穆彰阿三世老臣,与国同戚。虽偶有咎戾,终难掩扶掖之资,值此佳节,命人赏一品肉,江米鸭子各一,着内务府伺候。毋庸谢恩,钦此”
穆彰阿带领阖府老少望阙叩头,以谢天恩。谁也想不到,冷锅里爆出个热栗子一个已经被褫夺了一切官职的老人,居然还能在中秋节之际为皇帝惦念,这一方面可以说是皇帝眷念老臣子,一方面也被视为圣眷不衰的表征,于是,穆府又出现了原本车马盈门的景象。
曾国藩到府的时候,穆彰阿刚刚才送走了由江苏巡抚黄宗汉派来的折差,这个人姓孙,是个守备,此次上京一来是为贺静皇太妃的寿辰而押运贡品,二来也是为了给穆彰阿提前送来贽敬的。
穆彰阿很客气,问了问孙守备黄宗汉在江苏任上的情况,对方也是那种很灵动的,问一答十,言辞便给,让穆彰阿很满意,说了会儿话,又托他向黄宗汉带去谢意,这才端茶送客。
这边刚才离开,曾国藩就把手本递了进来。穆彰阿以为他这一次来也是像桂良那样对自己再邀帝宠道贺的呢,满面带笑的把他迎入二堂花厅,行礼已毕,二人分宾主落座,曾国藩当然也知道老师心情愉悦的原因,这一次到访虽然不是为此而来,却也不妨顺势道贺一番:“前日看宫门抄,才知道皇上对老师恩遇不减,本当立刻过府来向老师道贺,无奈部务繁忙,迁延至今,请老师恕罪。”
“无妨,无妨”得皇帝突然而至的赏赐,穆彰阿志满意得极了,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拉着曾国藩的手也不去花厅小坐,而是直接进了府里的后花园,命人摆上四干四鲜的果品,把酒而谈。
其实刚刚过完中秋节,恰好是八月桂花蒸的季节,坐在府里的花园深处,闻着沁香的空气,感受着微风拂面,把酒对月,曾国藩几乎连自己此次来的目的都忘记了,还是闲谈了几句之后,才重又想了起来:“老师,学生这一次来,是有一件大事请老师指教的。”
“哦?是什么?”
“学生履任户部,历时一月有奇,于户部之中的种种陈习陋规,略有所得。这一次湘省兵事了结,到京中办理报销之事,学生以为,其中黑幕重重,若是不能掀发而出,则势必有大笔银子流入那些胥吏的腰间。所以,学生想上一份奏章,请皇上彻查户部积弊也好……”他瞄了一眼穆彰阿越来越平淡到没有半分表情的老脸,惴惴的停住了话头:“老师可是不以为然?”
穆彰阿沉默良久,叉开五指在颔下轻轻地疏拢着稀疏的胡子,他说:“涤生啊,这样的事情一旦呈到御前,怕又是一场朝局动荡的大祸事。不提其他人,只是浦公,铭老,当如何自处?你想过没有?最少,一个任内失察的罪名,总是跑不掉的吧?”
“学生不敢欺瞒老师,正是因为这样,学生才迟迟不敢落笔。”
“涤生啊,你一心为公,我是很知道的。只是,这份奏折一上,怕是户部人人自危。到时候,皇帝天威震怒之下,或者可以收一时之效。将来却隐患多多。你想,书办得不到好处,又有谁肯卖力效劳,这样一来,报销之事便拖延下来,这样的事情拖延下来,兵弁便会受委屈。到时候国家再有战事,则各地督抚于军士面前又有何言可辨?”
“…………”
“这犹不算,经此一事,曾国藩在官场中落得个不能与人为善的名声,便是将来做起事来,也定会处处为人掣肘,要知道,自古以来便是罪人容易,布恩却难啊”
曾国藩恍然大悟,只是心底的话怎么也是不吐不快:“那要是照老师说来,似此等弊端,便不能清除了吗?”
“积弊久矣,要想根除,难上加难”
这样的答复在曾国藩听来分外不入耳便正是因为积弊已深,才要更加革除,怎么会有此等畏难之言出口呢?有心反驳几句,又怕伤了彼此之间这融洽的气氛,当下只得闭口不言。
从老师那里得不到任何的助力,曾国藩很失望,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有道理的,此案一出,又将会牵动无数人,确是应该谨慎从事。怀着这样的心思过了几天,总觉得心中难以放下,又无人可以派遣,那份郁结之气积在胸中久久不去,竟然一下子闷出病来。
欧阳夫人给吓坏了,赶忙延医问药,为他诊治。幸好曾国荃在旁,协助嫂子照应家事,却也养了足有旬日之期,曾国藩方可重新入部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