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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机处的几位大人跪安退出,皇帝从软炕上站起来走了几步:“下面是该谁了?”
“工部尚书杜大人和大学士卓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传”
杜受田和卓秉恬朝服补褂君前行礼:“皇上招臣进宫,可是有什么差遣?”
“朕刚刚收到陕西巡抚张祥河送来的晴雨表,本月陕西境内普降甘霖,水深有三指的降雨就有四次”
“…………”
“陕西下这样大的雨,下游的山东,山西,河南怎么办?朕还记得山东丰北地区和河南开封地区的河堤都是在高宗南巡的时候修建的吧?几十年来虽然也经过几次加固,但是恐怕不能抵抗大水的冲刷。静公(卓秉恬字静远),杜卿,朕想让你们两个人带领相应人员,会同上述该省的布政使认真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河堤上的漏洞,并加以修缮?”
面对着皇帝年轻而清亮的双眸,杜受田庄重的跪下:“皇上忧民之所忧,急民之所想,诚乃千古明君本色老臣代天下黎庶,叩谢皇恩”
“喔?”皇帝一呆,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么多。闻言苦笑了一下:“好吧。你们也不用把朕夸得什么似的,上述省份的雨季也快要来了,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可以暂时把找到问题的堤岸加固一下,然后等雨季过去,再由工部,户部和当地省份列出一份详细的折子,看看需要多少银子,多少人工。可能的话,要把上述几处的河堤做一次彻底整治。水道之害,贻害无穷呢”
“是,臣和静公下去之后就立刻着手此事。”
“唔,你们跪安吧。”把两个老臣打发出去,皇帝在暖阁中走了几步,转头问内侍:“今天还有几起?”
“回万岁爷的话,内务府文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内务府文大人是指内务府大臣文庆,他是满洲镶红旗人,姓费莫氏,字孔修。旗人中少有的能员,干员,而且科名甚早,在道光二年就点了庶吉士,奈何仕途多舛,总是出事,屡踬(音至)屡起之下,到了道光季年,被任命为内务府大臣,同时也是宣宗临终所托的顾命大臣之一。
把文庆传召进来,见礼以毕:“皇上,这一次老臣是为了皇上上一次交代的,六王爷府邸动工之事而来的。”
“啊是的。”皇帝想起来了,上一次还是在乾清宫御门听政的时候说到的这件事,居然忘记了?“怎么样,可给老六找到什么可以扩建为恭亲王府的所在吗?”
“是回皇上话,臣与内务府堪估大臣等人已在城中为王爷搜检一番,当以定府大街东头,什刹后海之西的庆僖亲王王府地貌双宜,作为六王爷府邸甚为佳。”
皇帝一边听一边把头仰了起来,似乎在思考着他话中所提及的方位:“朕记得庆僖亲王的六子绵性为争爵而被皇考夺爵发往盛京了,是吗?”
“是”文庆答道:“绵性求荣反辱,为宣庙所厌。以另外一子绵慜承继,绵慜道光16年殁。无子,以高宗第八子永璇之孙奕彩为后,袭郡王一次。奕彩后于服中纳妾,夺爵。时在道光二十二年。”
“怎么这样?”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皇帝听着有点好笑:“庆僖亲王之后,真是……让朕说什么好呢?”
“虽同是天潢贵胄,却也有贤与不肖之别,皇上也不必为他们多费精神了。”
“朕为他们费什么精神?”皇帝给他的说话逗笑了,随手拿起一本奏折:“走吧,今天时候尚早,陪朕到外面走走。”
“喳容奴才安排一番。”
“安排?怎么你们每个人都要安排?这是在朕的大内,还要安排什么?”皇帝不乐意了,自顾自的举步向外:“你不愿意去就算了,我自己一个人去。”
没办法,文庆只得打消‘安排’的念头,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随着:“皇上,您这是要带奴才到哪儿啊?”
“先到上书房。看看皇弟们念书的情况。然后,到南书房去。”皇帝在前面慢吞吞的走着,与其说是遛弯,不如说是散步来得更加恰当一些。文庆一路上也不敢多说话,只是差着一个身位,微弓着腰跟随着。
“孔修啊?”
“奴才在。”
“外面,有什么奇闻异事吗?”
“奴才不知道皇上说的是什么。什么奇闻异事?”
“就是街面上,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没有。”文庆立刻摇头,这样的话题可不能接过来,若是真的和他说了些什么,到时候年轻的皇帝动了冶游的心思,只怕自己就要第一个被言官上章弹劾说他进‘小民趣闻’,以‘邀天子微行’,真有那一天的话,怕就不是革职这么简单了。
皇帝却似乎很热衷这件事,不依不饶的接着问:“真的什么都没有?不能吧?天子脚下,百万黎庶,每天连点新鲜的事情都没有?”
“皇上,这让奴才怎么说呢?”文庆满脸都是苦笑:“如果奴才说没有,那就是在哄骗君父;如果说有,将来,一旦皇上于此事上有任何疏漏,就都是奴才的错了”
“啊,朕明白了。”皇上站住脚步,回头看着他:“朕明白了,你是担心朕会像上一次在紫禁城中那样,微服而行吗?”
“奴才不敢。”
“算了。与其让你说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还不如不要说了。”
他这样说话,倒让文庆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皇上,奴才的话可能失礼,但是,如果有人问起来,您一定不能说是奴才告诉您的啊?”
“好吧,朕不会说出去就是了。”皇帝一笑:“现在可以说了吧?”
“诶”文庆用力点头:“那,奴才就给您讲几段?”
“…………”
“前几天,奴才在家中闲坐,听得外面人喊马嘶,让下人出去看看。却是两个后生彼此扭打着。便称之为某甲和某乙吧?下人问过之后才知道,某甲家有寡嫂,某乙素称豪富,竟然暗通款曲,私于孀妇。某甲自然不干,便要与他对质公堂。”
“奴才也是一时无事,便从后相随,到了府衙,堂老爷升堂问案,某乙说:‘小人一向与其兄交好。兄死,某甲不能养其嫂,我时时周济,他因愧生愤,且与我有旧怨,因而相诬告。’”
府令因此斥责某甲:“‘你以小事诬告良善,事涉寡嫂,令亡兄蒙羞于地下,诚莠民也今且归去,善视尔嫂,再有讼狱之事,当重笞’”某甲退。
府令乃对某乙说:“‘汝诚良善之人,今不忙去,且在一旁,看我折他狱。”
便又有一桩欠债讼者,询其数,对之:“‘欠我60千,三年矣。本利俱未尝,我现在亦苦贫,不得已而讼之。’”
再询问被告,则曰:“‘非不欲尝,力不从心耳。’”
府令沉吟有顷:“‘一欲缓索而不能待,一欲速尝而无所出。果然艰难。’”
文庆天生了一张好口才,一路走来一路讲述,竟然是惟妙惟肖,把个公堂上的故事娓娓道来,让皇帝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然后呢?”
“皇上莫急,听奴才慢慢来和您说。”文庆笑眯眯的像是在卖关子:“府令正在发愁,一回头看见了某乙,继而笑道:‘是何足虑?有善人在此。乃言道:此二人如此艰窘,必亦为善者所哀,为代偿此债,如何?’”
某乙不敢辞,亟亟应诺。起身欲去,为府令所阻:‘尚有一案未审,待审过之后然后归去,如何?’
又提一案到,乃是老翁控子忤逆,问子何在?答曰逃去已久,不知去向。府令言道:‘汝子忤逆,当重重责罚,以期改行,今汝子已逃,无处寻觅,老者愤怒无所泄,恐将郁而生疾,可若何?’
乃顾左右,对某乙笑曰:‘无妨,而素称良善,今日待彼子受咎,如何?’某乙顿首:‘此事无可代’
府令曰:‘何曰不可?此亦善举也。’乃命衙役笞之三十。笞已问曰:‘尚欲行善否?我案牍山积,汝一一为我了之?’
某乙泥首不止:‘不敢矣。’乃释之去。
听到一半的时候,他就知道大约的结果是怎么样的,却一直忍着笑,等到他终于说完,年轻人再也不能抑制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一个聪明的府令,好一个蠢笨的‘良善’之人还有吗?再和朕说几个好玩儿的事情”
于是,文庆就又说了一个:“奴才管着内务府,其中有一些都是不学无术,目不识丁的蠢吏,某年,某蠢吏外任扬州盐院,值丁祭,门下循例预白,问:何祀?答:祭孔夫子。
某吏不解,问塾师,孔夫子何人?答曰:孔子,圣人也。仍不解,问奏折幕友孔子居何官?答曰鲁国司寇,摄行相事。愈发不解,幕友对曰:即今日之刑部尚书兼任协办大学士耳。
某吏恍然:何言夫子?何言圣人?不知道应该叫孔中堂吗?
皇帝扑哧一笑,却立刻收敛,回头怪异的望着文庆:“孔修,朕还从来不知道,你有刘攽(音班)之才呢?”(注1)
文庆吓了一跳,忙在金街跪倒:“便是奴才小有微才,也万万不敢以宋仁宗比拟我皇上天纵之姿”
“起来吧。”文庆的奏答无疑让皇帝很满意,挥挥手让他起来,君臣两个举步向前行去。
注1:“……刘攽……”字贡父,宋仁宗时期大臣。为人很是机智诙谐,是东方朔一流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