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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等待发榜的近二十天时间里,向来是举子们放浪形骇,纸醉金迷的时刻。
有些是三年辛苦,到此解脱,心里总觉得必须醇酒妇人补偿一番,才对得起自己;有些是一旦发榜,荣枯立判,那种患得患失之情,唯有看花饮酒,才能排遣;有的是千里迢迢,上京一趟,自觉如果不好好领略领略八大胡同的风光,未免虚此一行;也有的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在京里大逛一逛,开花榜、记风月,玩出来一个名堂,夸耀于人的。
崇实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四处漂泊,可算是居无定所,于京中旗下大爷的这种醇酒妇人,看花饮酒的风月之事当然也知道,却并无热衷之心,无奈一起来赴试的同乡、新结交的几个朋友不容他独善其身,每天都有人来邀约吃喝。便是吃梦之约就不知道赴了多少——由于不必惠钞,所以人人欢迎;倘或坚拒,便好像自度必中,吝于作东似的,会遭致讥评,无奈之下也只好每天酒食征逐了。但到夜半酒醒,想想不免烦恼:大小馆子,账记下不少,如果经常在一起吃梦的人,只有自己美梦成真,那笔酒食账不下两三百银子之多,从何而出?
到得发榜之日,崇实也中了,取中第127名。这样的成绩可算难称心意——会试的成绩虽然不会带入到最后的殿试之中,却也从来没有一个名次在百名开外的贡士有在殿试中抡元的先例的——不要说是抡元三鼎,就是三甲的赐同进士出身怕也不会有,如果是那样的话,就铁定不能被选中为庶吉士,更加不可能进翰林。殿试之后,自己旗人的身份,外放到地方守牧一方更加是想都不要想!如此想来,这第127名的贡士,竟还不及那名落孙山的举子!
是故,崇实脸色竟一日难看似一日,在旁的人想来,只当他是在为会账发愁,暗中讥笑不止。殊不知内心苦楚,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还有一桩便是于京中风月之所,彼此都是年轻人,谈及这样的自然眉飞色舞兴致盎然。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进京来,对于北京有名的‘八大胡同’早有耳闻,却不想到了此处看过,一个个大失所望,用一位同是江南省的学子的话来说:“此地女子生得不好,扎着两条裤腿,插着满头纸花,挺着胸脯,脑满肠肥,油头粉面,吃葱蒜喝烧刀。全无半点“辑文墨,理弦歌,修容拂拭,以待宴集”的江南文酒声伎风流倜傥的样子。
听了同年的说话,众人一时间不免兴趣缺缺,开始抓紧这断时间在管驿里写‘大卷子’——殿试于文字的要求甚高,也算是其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崇实却没有这样的心思,左右自己的名次也不会有所提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到琉璃厂再好好转转,也不枉来到天子脚下一次。
殿试照例是在四月二十一日举行,黎明时分,新进士陆续到达宫门。到得卯正,一群翎顶辉煌的王公亲贵,连翩而来,在中左门前站的站,坐的坐。坐在最前面的一位,头戴宝石顶,插一支极大的双眼花翎,天青缎四开长袍,上罩一件黄马褂,约莫六十三四岁年纪,浓眉大眼,显得极其威武,正是皇帝的胞叔,行五的惠亲王绵愉。要等他点了头,才开始点名。
点一名,放一名。领了大卷子跨过高门槛的中左门,便是矗立于两丈高的殿基上,广十一间,高十一丈的太和殿,居“三大殿”之首,亦是皇帝的正衙,龙墀丹陛,气象宏伟。但崇实等人顾不得细细瞻仰,蹒跚举步,随众越过太和殿、中和殿,爬上三层石阶,数十级踏步,来到了殿试所在地的保和殿,已累得汗出如浆,气喘不止了。
正当放下考具,由鸿胪寺官员在为他们排班时,读卷大臣已经朝服上殿。殿中东面设一列长桌,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张一束的题纸。祈隽藻规行矩步地走上前去,捧起所有的题纸,走到中间的黄案前面,朗然说道:“恭接钦命策题!”
早站在黄案前的礼部尚书孙瑞珍随即双膝着地,双手高举,跪接了题纸,置于黄案正中。然后由鸿胪寺官员鸣赞,殿内殿外的王公大臣、执事官员以及二百多名新士,一齐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读卷大臣退回文华殿去休息;礼部官员开始散发题纸。
接过题纸展卷看来,崇实楞了好大一会儿,和祈隽藻当初的疑惑一样,这种没有范围,完全空泛的文字内容最是难以回答,左右看看,所有人都和他有着同样的表情,似乎对于这样的策题都没有思想准备。
崇实想了想,决定针对策题中‘穷则变。变则通’的说话来做文章,以他在随同父亲多年任职江南的所见所闻来扣题中‘盐漕河工诸大端,利弊所在,何以策出万全’的主旨。
认真推敲一番,心中已有七成把握;聚精会神地往下看钦命的策题。眼中看,心中想,自觉文思泉涌,处处逢源。但金殿对策,程式甚严,字数是有限制的,还须涵咏锻炼,由博而约,求其精简。等有了草稿,更要细心检点,引用圣训要抬头,若逢御名须缺笔——这都是极大的忌讳,错上半点就是三年之功付诸流水!
写到兴起处,崇实就策题中‘蛮夷外邦,轻犯海疆’之问大发憨劲,笔下如行云流水一般的写了下去:“臣对,臣闻:建极者敛福之源,知人者安民之本,学古者入官之要,整军者制胜之资。……皇帝陛下……播声威于挞伐,固已三无敬奉,而一德交孚;八恺俱升,而六师允饬矣。”
新科贡士在殿试答卷的时候是有一定的规定的,不论策论的内容为何,其首尾两句从来不变。开始的一句是‘臣对。臣闻……’;结尾的一句是‘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郧越之至。臣谨对。’和前面的题始遥相呼应,这就是所谓的金殿对策了。
等将草稿检点妥当,时已过午。吃下两块颁赐的名为‘克食’的满洲点心,站起身来舒一舒筋骨,从卷袋中取出卷子来,开始誊卷——殿试卷子,用七层宣纸裱成,正反六折,除底、面外,共计十页,称为十开;每一开高一尺四寸,宽三寸七分,比一般的奏卷要大得多,所以叫大卷子。
卷子上是用银朱画好了直行的,每开十二行,每行二十四字。写大卷子的功力,就在每行由上到下二十四个字,排列得匀称圆整。不过这也有个取巧的方法,自己先照样画好直行的稿纸,拿草稿先誊一遍,然后比照着抄在大卷子上。崇实在这上面已花了好几年的功夫,加以这天的一壶墨浆调得格外好,不浓不淡,下笔不滞不濡,写出字来,乌黑光亮,配上白庭朱丝栏,色彩鲜艳之至——这种字有个特殊的名字:馆阁体。
殿试照例不给烛,不过此时白昼甚长。崇实写完卷子重新细看,只字不错,无须挖补。只是……这最末一段文字,却似乎大碍关系!糟糕!
他冷静了一会儿,更加觉得文字荒唐,罗列难入方家法眼。这样的文字不用呈到御前,只是落到一个理学家阅卷大臣的手中,给一个点,自己前面的心血就全部白费了。
有心重新写过,其时却已不及。左右也没有想过要在这一科得个名传天下的位次,崇实心中打定主意,当下交卷出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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