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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理?皇帝乃天子,他就是天理!”唐括辨大声道。
完颜秉德将拐杖往地上一拄,摇头道:“这么下去,朝廷人心惶惶,如何得了?南朝厉兵秣马,誓要收复失土,我大金若是再这么耗上几年,恐怕到时不消南军来,自己就先乱了。”
唐括辨头摇得更快:“现在还不够乱么?朝廷朝令夕改,宰相一茬接一茬地换,昨天还是右相兼都元帅,今天就给你贬到南京去,明天又给召回来,官家不是这么作的!”
虽说这是在他自己府上,可这话却说得有些过了,完颜秉德提醒道:“小心被人听了去。”
“这是我自己家,又有何妨?”驸马道。又发一阵牢骚,他问道“你的差事办得如何?”
“还怎么办?三合为此事掉了脑袋,高寿星的头一开,但凡有些背景的都来说情。所幸,我挨这一百杖后,是办不了差了,否则,恐怕也得丢了性命。”完颜秉德苦笑道。末了,补上一句“这么下去,真不是办法。”
唐括辨闻弦歌知雅意,侧目道:“公言何意?”
完颜秉德那句话本是有感而发,并没有其他意思,但听驸马这么问,反觉得他有意思,于是问过去:“驸马以为呢?”
两人眼神一对,神情都越发凝重起来,片刻之后,唐括辨又努力往上爬了爬,压低声音道:“太祖皇帝当年率领你我父辈起事抗辽,历经多少苦难,死了多少族人,方打下如今的江山。想当年,咱们攻灭契丹,大败南朝,横行天下,谁敢不服?再看如何,为苟延残喘,须得看南朝脸子,还得拱手送出土地城池,与人兄弟相称。再往下,真不知还有什么事情。这事得算谁身上?”
完颜秉德趋身向前:“你我心照不宣。”
“那就任他这么搞下去?”唐括辨问道。
完颜秉德一时不言,良久,方才呼出一口气,沉声道:“自然不行!”
唐括辨嘴角一扬,露出一丝笑意,问道:“你可有这胆子?须知,万一不慎,是要……”语至此处,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就是不行此事,你知道哪天这脑袋就不是自己的了?再者,此事是为大金千秋万代计,又非是我等谋朝篡位!”完颜秉德小声道。
唐括辨低头向下,深思一阵后,道:“以我之见,欲行此事,莫如效仿南朝旧事。”
“哦?愿闻其详。”完颜秉德道。
“据说,当年现今的南朝太上皇赵桓因为一意孤行,压迫朝廷,又因对道君皇帝不孝不敬,引起朝臣不满。南朝大臣就串联起来发动政变,迫使其退位,扶太子登斟。”唐括辨对这事倒还了解。
完颜秉德听罢,疑惑道:“可今上两位皇子都已不在,倘若我等行废立之事,当立谁人?”
唐括辨略一思索:“这也不难,仍可效仿南朝。南朝肃宗皇帝驾崩之后,因无子嗣,便由其弟继续皇位。所谓父死子替,兄终弟及就是这个道理。若今上退位,当由胙王完颜元继位。”
完颜秉德暗思,完颜元,本名常胜,乃今上之弟。我们若是发动政变,迫其兄下台,改立他为皇帝。一旦他登基,想必也会对此事心存忧虑,倒不如立一个旁支的,至少放心些。一念至此,便道:“我倒是觉得邓王之子完颜阿楞有天日之姿。”
唐括辨一时也没有想到他推荐完颜阿楞的原因,只道:“这事且不急,要紧的是联合有志之臣,共同举事。”
完颜秉德有些激动,搓着手道:“此事万万疏忽不得,共谋之人,也必须是信得过的。我有一个人选。”
“是谁?”唐括辩问道。
“大理卿乌带,他与我最是要好,我若邀他,必然响应!”完颜秉德十分肯定道。
“乌带?我与他来往不多,你能确定?这可出不得差子!”唐括辩道。
“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完颜秉德道。
唐括辩突然想起一人:“你说,迪古乃如何?”
“迪古乃?”迪古乃就是完颜亮,完颜秉德听到这个名字时,想了想,而后摇头。“他虽说被今上贬了一回,可没几天又回中书了。圣上对他恩宠有加,再者,他跟裴满皇后关系很不一般,你难道没听说过么?”
“罢了,你且去联络乌带。”唐括辩道。
金帝完颜亶肆意妄为,滥杀无辜,终于激起了大臣的反心。就在朝中已经有人开始串联欲行废立之事的时候,完颜亶仍旧没有丝毫收敛。动辄酒后杀人,廷杖大臣,一些汉官用中原的例子劝谏他,大臣是皇帝的肱骨,是皇帝的左膀右臂,皇帝应该尊重大臣。大宋太祖皇帝就曾经立下祖制,不得在朝堂上侮辱廷杖大臣,纵使有他罪,也应该交由有司依法办理,而不是凭着皇帝的性子来。完颜亶清醒的时候,对这话还表示赞同,可一喝醉,就完全抛到脑后,我行我素。
最可怕的一幕,终于在十月发生。
这个月,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这里说的“特别”,是指皇帝没有杖打或者处死朝中大臣,至于他宫里的近侍就不得而知了。但到了十月下旬,有一日皇帝接见大臣时,有司报告了一件事情。
说是一个叫忽睹的,在任横海军节度使和崇义军节度使期间,勾结当地豪强,贪污受贿,横行不法,当时有司就已经报告,但他不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升迁为中京留守。这使得忽睹更加不可一世,勾结诸猛安谋克的富家子弟,敲诈勒索,无恶不作。用中原话说,此人完完全全是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泼皮破落户,但就因为他特殊的身份,没人敢把他怎么样。地方上已经民怨沸腾,对这个号称“闲郎君”的人,恨之入骨,望皇帝明察。
这个忽睹是什么人?一说他的全名就知道了,裴满忽睹!没错,正是皇后的亲弟弟,正经的国舅爷。
向皇帝弹劾国舅的大臣是抱着被打或者被杀的决心,可皇帝听了以后,并没有杖打他,而是气呼呼地拂袖而去。很快,就有人将此事报告给了裴满皇后,在得知皇帝并没有处理忽睹的意思之后,裴满氏有侍无恐,直接由她下令,免去了那位弹劾官员的职务,发配到穷乡僻壤为官。
最要命的是,在中京的裴满国舅爷听闻此事,竟得意忘形地宣称,他姐姐与大皇帝“共天下”,谁敢触他霉头,就是自寻死路!
十月二十三,这一日,金帝完颜亶又喝了个大醉。因为他心情实在烦闷,又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偏生左右近侍都知道他的脾气,见他喝醉,早躲得远远的。哪怕他酒醒以后要责罚,也总强过现在被他一刀砍死。
“来人!来人!”皇帝在寝殿中的咆哮声久久回荡,却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暴怒的皇帝开始掀案桌,砍椅子,躲在远处的近侍们看了还有谁敢靠近。只见皇帝在殿中撒了一会儿泼,便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近侍们毕竟还是害怕他出什么事,只远远跟着,竟瞧见皇帝往中宫去了。
“朕的天下,如何由得你们姐弟胡来,啊?太祖太宗打下的江山,不是让他们乱搞的!梁王,邓王,鲁王,许多元勋!”一路杂七杂八,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就这么左摇右晃,一路往裴满氏所居中宫去了。
那宫里的近侍和女婢们见了皇帝醉熏熏的模样,如同躲瘟神一般闪开,没一人敢上前来。完颜亶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摔了几回,终于来到一个所在,不晓得是什么地方,他酒劲上来,抱着一根柱子就瘫下去。
迷迷糊糊的,仿佛听到有脚步声,他本想唤人来,喝碗水,可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是吱吱唔唔,根本听不清楚。几个浣衣院的宫人端着盆,提着桶正在走廊里经过,她们根本就不知道皇帝正抱着一根柱头在那里瘫着,只顾说着闲话。
“皇后为什么打他?他犯了事?”
“哪是犯了事!只因太保自打回京以后,再也没有进宫来,皇后几番使人去召,太保都推说有事。昨日皇后派他去,也没请到,一怒之下,就给打了个半残,可怜,可怜。”
“皇后要见太保,太保怎敢不来?”
“你不知道?若是为公,太保怎敢推托?这里头是有原因的。”
“啊!莫非太保和皇后,有……”
“噤声!让人听了去,你不想活了?”
瘫在柱头下的完颜亶突然睁开了眼睛,刚才这番话他没有完全听清楚,可意思却听了个大概。一股怒火从心底腾腾升起,直冲到脑门!涨得他双眼串满血丝,一张脸也憋得通红!勉力爬将起来,紧紧攥着随身佩刀,他喝道:“你几个休走!”
那浣衣院几个仆妇听得有人叫唤,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天外!眼前不是旁人,正是大皇帝陛下!盆啊桶呐倒了一地,几个妇人都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完颜亶捉刀上来,厉声问道:“太保和皇后,可是,可是……有!说!”
一听这话,妇人们哪敢回答?有两个已经吓得哭了起来,完颜亶本就躁动,哪听得哭声?两步上前,不分由说,便将一妇人砍杀当场,血溅了一地,不停地抽搐,眼看就不行了!
“不说,便是这个下场!”皇帝狂怒道。
“陛下饶命!奴婢等也是道听途说,实不知情!”一个妇人大着胆子回答道。
“道听途说?是怎么个说法!讲!”完颜亶拄着带血的刀,好让自己站得稳一些。
“就是,就是说裴满皇后跟太保,关系,关系匪浅。”
此话一出,完颜亶顿时发作!大喊一杀,手中的佩刀上下翻飞,那几个妇人躲闪不及,砍死砍伤自然不免,有一个躲开了,连滚带爬想要逃。完颜亶追上前去,一脚踩在地上,怒骂道:“敢背叛朕!朕要你们全都死!都死!”说罢,一刀挥下,竟将半边肩膀砍掉!
杀光了宫妇,完颜亶犹不解气,拿着刀在那里乱劈乱砍,歇斯底里地高声啸叫!谁知踩着了血泊,脚下一滑,就栽倒在地。他的近侍在远年看见了,根本不敢过来扶一把,见皇帝不云梯了,只急得没奈何。
好一阵之后,方才见到完颜亶扶着墙站起来,又寻摸了刀,跌跌撞撞走出去。他走的方向仍是裴满皇后所居的中宫,几名近侍一见,心说坏了,皇帝正发酒疯,别到了中宫伤着皇后怎么办?
正着急时,又瞥见皇帝停下了脚步,并收刀入鞘,站在原地仰着头停了一阵,又转身往回走。几名近侍互相推搡着赶紧回头,生怕被皇帝发现砍了脑袋。
次日,皇帝很罕见地主动召见了朝中重臣,就说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裴满忽睹的问题,表示要依法严办,并指示中书亲自查办。可问题是,中书大臣里,完颜亮他肯定是不用的,平章政事完颜秉德和尚书左丞唐括辩都被他打得在家休养,看来看去,也只剩下左丞相完颜宗贤。
正好,这事还非得完颜宗贤去查。于是下诏,以宗贤为钦命大臣,前往中京查办裴满忽睹一案,他特地指示宗贤,要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另外,就是要速办,限期拿出结果来!
完颜宗贤是个忠心耿耿的臣子,见皇帝态度如此坚决,还很是高兴。这说明大皇帝还是深明大义,知道轻重的!大金国有希望!于是丝毫不拖延,领了诏命,当天就启程往中京去。
金国的中京,也就是原来辽国的中京,大定府,即后世内蒙古赤峰境内。完颜宗贤虽然年老,可到底是战将,轻骑简从直奔中京。用了三天时间赶到,一进城,直奔留守司衙门,却扑了个空。
原来,那裴满忽睹是个浪荡子,于军政事务狗屁不通,只好贪财淫色,哪会乖乖坐在衙门理事?宗贤把定衙门,让人去寻忽睹,只称是奉诏前来,大皇帝有赏赐。留守司衙门的官吏闻听,四出寻找,终于在一豪强子弟的府中寻得。那裴满忽睹一听这消息,喜出望外,得意地对他的狐朋狗友说,看看,还敢弹劾我,大皇帝那是我姐夫,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胳膊能往外拐么?羡慕得一帮豪强子弟直流口水,心说我怎么就没这么厉害一个姐姐呢?
皇帝赏赐,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忽睹离了友人家,纵马狂奔于街市,搅得鸡飞狗跳!到了留守司衙门,他昂然而入,见到宗贤也不行礼,只呼“赏赐何物?”
完颜宗贤冷笑一声,当即给他拿下!这裴满忽睹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给五花大绑。这种纨绔子弟,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虽然被执,嘴巴却硬,还大骂完颜宗贤。惹得这老臣下来,几鞭子一抽,打得哭爹喊娘。
裴满忽睹被抓以后,宗贤又控制其党羽,查抄其家,竟得钱七十万缗有余,金银玉器若干,另外还有良驹数十匹之多,其中不乏本该进贡给皇帝的宝马!完颜宗贤听从幕僚建议,先不审主犯,还是突击讯问胁从。
那些中京留守司的官员见左丞相亲自下来查办,心知不好,根本不用刑,吐了个一干二净。掌握证词以后,宗贤又大开衙门,让中京各界有冤伸冤,有苦诉苦,这一来还了得?衙门的门槛都快让伸冤告状的百姓给踩塌了!最后林林总总,指证裴满忽睹的罪行,竟达十余多。贪污公款、收受贿赂、截留贡品、徇私枉法、强抢待嫁之女、强占有夫之妇,草菅人命……凡是当官的能犯之罪,他犯了一个遍,除了造反以外。
等把罪状都弄清楚,宗贤才提审裴满忽睹。都说这些纨绔子弟,脑袋长在屁股上,可忽睹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只要有他的皇后姐姐在,宗贤就暂时不敢怎么样。所以,面对宗贤的一切指证,他完全否认,并一再威胁,要见皇帝皇后。
宗贤来前,皇帝是有交待的。因此他并不忌惮,既然不招,那就大刑伺候!裴满忽睹不学无术,也没有上过战场,细皮嫩肉哪经得起大刑?还没打得皮开肉绽呢,就都交待了。可唯独有一样,他什么罪都认,就是不拖他姐姐下水。这个答案,显然不是宗贤想要的,他索性直接给裴满忽睹摊了牌。现在对于你所犯大罪,都已经证据确凿,我是钦命大臣,如果没听到我想听的,我有权将你就地正法,你看着办吧。
忽睹还中嘴硬,因为他知道,如果把姐姐拱出来,他就真得死。只要姐姐还是皇后,不说官职爵位,保条命总行吧?可他小看完颜宗贤了,人家是战场上打出来的,没把人命当回事。你怕死是吧?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最终,裴满忽睹还是熬刑不过,全都招了。该招的招了,不该招的也招了……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宗贤根本不管剩下的事,全交由幕僚处理,自己带着裴满忽睹的证词火速回燕京。
十月二十七 燕京 皇宫大金国“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裴满氏,带着随从匆匆往皇帝的寝殿而去。这“母仪天下”四个字,裴满氏委实当不起。身为皇后,干预朝政,结党营私这些且不谈,没有给皇帝留下子嗣,致使国本空虚这些也不说,单说作为夫妻,你连最基本的忠贞都保证不了,怎么为天下母?
裴满氏不到三十岁年纪,这中原王朝,凡是当皇后的,不一定要最漂亮,但绝对是品貌端庄。裴满氏恐怕很难符合这一点,她不算丑,但也肯定不美,只是在北方水土养育下,个头高挑而已,舍此之外,实在普通不过。纵使一身华服,也难掩其“土”。
此时,裴满氏眉头紧锁,脚步急促,从中京传来消息,左丞相完颜宗贤作为钦命大臣,办了自己的弟弟裴满忽睹。这世上,但凡当姐姐的,没有不心疼弟弟,所以,他这是来找皇帝求情了。
到了皇帝寝殿,运气真好,今天皇帝没有喝酒。而且好像是知道她要来一般,穿着一身汉服,正襟危坐,腰里仍挎着刀。
裴满氏上前见了礼,皇帝还很客气,请她坐。屁股一沾床,皇后就迫不及待道:“陛下,宗贤在中京所作作为,可是出自上意?”
完颜亶面无表情:“皇后所指何事?”
裴满氏听着不对头,谨慎道:“据说完颜宗贤以钦命大臣的身份前往中京,拘禁了中京留守裴满忽睹。”
“哦,有这事。”完颜亶一双因为休息不足而血红的眼睛看了皇后一眼。
裴满氏立即起身,跪地道:“陛下,忽睹年轻,不知轻重,任上难免有些过错。万请陛下念着他是我的弟弟,饶他这一回。罢官夺爵就是了,终归是一家人。”
完颜亶脸色渐渐沉下来:“一家人?你知道你弟弟犯了什么王法么?”
“这……不知。”其实裴满氏想着,不外乎就是贪了几个钱,在地方上霸道了一点吧。
“那朕让人说给你听,请左丞相。”完颜亶道。
片刻之后,也不知完颜宗贤从哪里冒出来,见过皇帝之后,又给皇后行礼。裴满氏吃了一惊,她根本不知道完颜宗贤这么快就从中京赶回来了。
“左丞相,你告诉皇后,她的弟弟在中京都干了些什么。”完颜亶长袖一甩,大声道。
“是,禀皇后,裴满忽睹在中京留守任上,共犯下贪赃、受贿、杀人、欺君等大罪十余条,桩桩查证明白,人证物证一件不少,条条都可论死!”完颜宗贤说罢,将卷宗递到皇后面前。
前面说过,论起来,完颜宗贤跟裴满家是亲戚,他理所当然应该是“后党”,可这位老臣对皇帝极为忠心,这回算是大义灭亲了。
裴满氏一把抓过卷宗掼在地上,切齿道:“宗贤!裴满家何曾亏待过你!”
“皇后此话怎进?臣身为大金国丞相,自当辅佐君王,匡扶朝政,怎敢徇私?”完颜宗贤正色道。
裴满皇后气得说不出话来,转向皇帝道:“陛下,纵使忽睹有罪,也请看臣妾脸面……”
完颜亶深吸一口气,挥手道:“左丞相且退下。”
完颜宗贤大礼之后,退出寝殿,他前脚一走,完颜亶立时发作!一拍案桌站将起来,指着裴满氏道:“脸面?你还有脸面?”
裴满氏吓了一跳,脱口道:“陛下何出此言?”
“裴满氏,从选你入宫,到母仪天下的皇后,朕是连着把你提起来的,没错吧?确实,你也给朕生儿育女,皇太子夭折也怪不得你。往常,朕精力不济,也让你处理一些朝政,为此,你累得积劳成疾,朕心里还甚是愧疚!”
“可你是怎么干的?在朝中结党,大力地排斥异己!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这叫雌鸡司晨!懂什么意思吗?打鸣那是公鸡的事!母鸡打鸣了!这天下不就乱了吗?圣人都说,雌鸡司晨终非正道,而且是不祥之兆,是取祸之道!朕一再提醒你,你都不当回事!”
皇帝越说越气,最后竟是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裴满氏却还沉得住气,把脸撇向一旁,辩解道:“臣妾所作一切,无非是为陛下分忧!不想陛下不领情,还反过头来怪罪我!若是皇太子和魏王两个儿子在,见到他们的母亲被如此冤枉,真不知……”女人对付男人最厉害的武器,就是这眼泪。
可她这回,真没弄清楚情况。
皇帝丝毫不为所动,连连点点头道:“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些朝政上的事。你我是夫妻,对吧?你知道汉人怎么说这夫妻么?叫结发,叫同心,就是两个人成了一个人,不分彼此,同心同德。裴满氏,你告诉朕,你跟朕同心同德么?”
不知道怎么地,听皇帝提起这个,裴满氏不禁打了个冷战。可她还是马上定住心神,回答道:“臣妾之于陛下,只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皇帝一时竟笑了,窜到皇后面前,拍着手道:“呀呀呀呀!你还读过几句书呐?你知道这句话出自什么典故么?这是出自卓文君的《白头吟》,知道卓文君的事么?她是巨富之家,却对一无所有的穷书生司马相如情有独钟,不顾家人反对,与司马相如私奔!人家一个富家女,不顾斯文体面,当垆卖酒!这才叫夫妻患难扶持,相濡以沫!你怎么有脸念她的诗作?朕若是你,只怕羞死!”
裴满氏越听越不对劲,皇帝是不是知道什么?
见她不言语了,皇帝知道自己说中了,愈加狂躁,怒道:“裴满氏!你但凡与朕一条心,朕念在夫妻情份,还有儿女的面上,你和你弟弟这些事,朕都可以不计较!可朕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如此……如此……”到底是读圣贤书的人,那脏字硬说不出口。
一阵狂风暴雨下来,皇帝也累了,坐回案桌后,喘息道:“朕已经下诏,裴满忽睹罪大恶极,就地正法!”
裴满氏一听,身子几乎条件反射般弹将起来:“陛下!陛下!”
“闭嘴!”完颜亶奋力拍打着案桌。“你自身都难保,还有心管你弟弟!”
听到这句话,裴满氏顿时瘫倒下去,难以置信地望着丈夫道:“陛下竟不敢夫妻情……”
“闭嘴!闭嘴!”完颜亶又窜起来。“夫妻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脏了朕的耳朵!朕问你,你是不是跟,跟太保……”皇帝脸都快涨成了紫色。
裴满氏虽然惊慌,但还没糊涂,听皇帝之言,似乎并没有确凿证据,忙分辨道:“陛下,臣妾对你一心一意,绝无不忠!”
“你不认是不是?你不认是不是?”完颜亶指着皇后问了两遍,突然抓起了刀!
到底是夫妻,裴满氏还能不知道皇帝的脾气,只要他捉起了刀,管你是谁!她慌得在地上往后一挪,一面道:“臣妾实在没有对不起陛下,请陛下明察!臣妾与太保清清白白,平素里至多是因为军国大事见面,并没有……”
“你们都当朕是蠢货是吧?朕今日便叫你知道……”完颜亶捉着刀,步步逼向皇后。
就在此时,忽听一声惊叫,只见从门外窜进来一个身影,扑到裴满氏身上,挡在了她前面。完颜亶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女儿,代国公主。这公主是完颜亶和裴满氏生的长女,如今也不过十八岁,倒也生得美丽,此时一张白净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结结巴巴道:“皇父!你,你难道是要杀母后吗?”
皇帝怒气难消,对女儿道:“你让开!”
代国公主却死死护在母亲身前,她并不知道内情,见父皇发怒要杀母后,如何肯让?只道:“女儿死也不让!”
“你让不让!”完颜亶双目赤红!
见女儿仍是坚定摇头,他猛然举起了佩刀!这头母女两个同声惊叫,闭上眼睛抱作一团!可等了许久,听听“哐咣”一声,打开眼一看,却是皇帝的佩刀掉在了地上。在两个儿子都死了以后,完颜亶对这个女儿尤其疼爱,所谓虎毒不食子,他纵使再狂暴,也还是爱极了女儿。也正因为如此,当日公主随口一句无心的话,就让他怀疑驸马对公主不好,因此杖责。
况且,裴满氏与完颜亮有染一事,他也只是听宫妇们说的,并无真凭实据。加上女儿拼死护母,他怎么下得去手?
代国公主抱着母亲,泪水止不住地流:“母后,这是所为何事?”
裴满氏一言不发,只顾抱着女儿痛哭。而完颜亶已经背过身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代国公主想起自己进宫来的目的,赶紧道:“父皇,女儿进宫,乃是有事禀报。”
“什么事?”面对女儿,金帝的语气已经温柔了许多。
“最近以来,平章政事秉德,大理卿乌带时常来女儿府中,与驸马闭门相谈,每每都说上几个时辰。女儿问驸马,他只说是谈些治学著文。女儿觉得不妥,因此来告皇父。”代国公主道。
这事立马就转移了完颜亶的注意力,他转过身来,疑惑道:“斡骨剌和乙辛,都好读书,他们谈治学还行,乌带何等人?大字不识,他治什么学?”斡骨剌,就是驸马唐括辩,乙辛就是完颜秉德,乌带,汉名完颜言。
“女儿也觉得奇怪,若是治学,何须遮掩?”代国公主道。
完颜亶本来就在气头上,现在知道这事,更是火上浇油!略一思索后,怒道:“你带你母亲且退去,朕自召驸马来问!”
毕竟是夫妻,代国公主扶起母亲已经往外走了,还不忘回头来求一句:“皇父,驸马有伤在身,可打不得了。”完颜亶根本没听,马上命大兴国出宫去召驸马来。
却说那驸马唐括辩,趁着老婆进宫的机会,正要请乌带和秉德来密谋,结果这两人还没到,宫里却来人了,说是要宣他见驾。这一回惊得唐括辩不轻,要知道他身上有伤,如果不是什么大事,皇帝不可能召他赴禁中的!莫非是事发?
可此时已经容不得他多想,皇帝召见,拖延不去可是死罪!没奈何,只能带着伤赶赴禁中。到了皇帝老丈人寝殿,战战兢兢地跪下,刚磕个头,话没说半句,就听皇帝怒问道:“你与乙辛乌带谋何事?将如我何?”
唐括辩吓得尿都快出来,连连叩首道:“臣与完颜秉德,完颜言因闲暇无事,聚作一处,讨论文章而已!”
“讨论文章?那乌带大字不识,你跟他讨论个甚?”完颜亶大怒。
“陛下有所不知,乌带近来发奋读书,百家姓已能诵其半!”唐括辩道。
金帝哪里肯信?一定要唐括辩招认欲行不轨,而后者也是抵死不从,坚称是在学术讨论。最终,完颜亶还在看在女儿面上,没杀了他,又召了殿前武士拖出去杖打!
唐括辩伤刚好一些,又挨这一顿,心里越发恨毒了老丈人。自此,与完颜秉德,完颜言更加密集地谋划举事,只不过避开代国公主而已。
这一天,已是十月末,密谋起事的大臣相约在完颜秉德府中协商。有伤在身的驸马唐括辩第一个到,可见其对此事的积极。
两人正在密室中谈论此前皇帝欲杀皇后一事,就听仆从来报,说是大理寺卿完颜言与平章政事完颜亮到。
“完颜亮?乌带领他来作甚?”唐括辩疑惑道。
“莫是要引他入伙?”完颜秉德猜测着。
“这乌带作事太儿戏?此等捅天的大事,怎能随意带旁人来?”唐括辩急道。
完颜秉德仔细一想,道:“人都来了,且引进来再说!”便命请他二人入内。一阵之后,完颜言与完颜亮先后进入室中,秉德与唐括辩都有些乱意地看着完颜亮,不发一语。
乌带见这阵仗,忙道:“两位不必如此,太保与我相交多年,断无二心。”
完颜亮自己也道:“此等大事,怎能少了我?若非乌带相告,亮都要自行起事了。”
这句话绝对有效,唐括辩立马就问道:“哦?太保难道也……”
要入伙,就要表明诚意,完颜亮当即道:“不瞒几位,当日我被贬大名府时,就已起意。若不是今上突然召回,至晚明年开春,我便要举事!”
这话出口以后,室里沉默了一阵。几人都在揣摩完颜亮所言的真假。见状,完颜亮更加进一步道:“旁的休说,亮先问一句,若举事得成,当立何人?”
见他如此开门见山,完颜秉德道:“此事,我们已经议过,可立今上之弟,胙王完颜元。”
完颜亮将手一挥:“完颜元不成,泡在女人堆里的人,作不得大皇帝。”
唐括辩听了,又道:“邓王之子,完颜阿愣似乎也可以。”
“哈哈哈哈,阿愣是旁支,如何能作天子?”完颜亮大笑起来。
唐括辩听他这意思,也笑一声,问道:“莫非太保有意乎?”
完颜亮脸上笑容尽敛,厉声道:“果不得已,舍我其谁!”
室内其他三人面面相觑,好像有些不以为然,完颜亮有些急了,哼道:“我父乃太祖长子,我乃太祖亲孙,与今上一般,如何作不得皇帝?再者,你们离了我,成不了事!”
见他这么说,完颜秉德问道:“太保如此自信?”
“我说的是实话。乌带已经将你们的计划告诉了我,你们想寻找机会,进入内廷对么?”完颜亮问道。
完颜秉德和唐括辩都盯了完颜言一眼,并没有承认。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禁中守卫森严,如何得进?纵使让你进了宫,那宫中层层守卫,你又怎么到得了皇帝寝殿?就算进了寝殿,不要忘了,今上是刀不离身,拼斗起来,杀不得他,你们都得死!”完颜亮这番话一说,其他三个没一人能反驳。
良久,唐括辩问道:“难道太保有良策?”
“这是自然,否则,我来此作甚?但我要把话说明白,大事要成,先要有主,到底要拥立谁,咱们得先商量好,否则,就算成了事,也是后患无穷。”完颜亮倒是干脆。
完颜秉德和唐括辩对了一眼,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引进完颜亮,当然也就没有考虑过让他作皇帝。现在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来,要大家拥立他,这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见几人都不表态,完颜亮道:“好,你们不愿拥戴我也没关系,那大家就各行其事,谁成功谁上位!告辞!”说罢,竟拔腿就往外走!
秉德和唐括辩急得同声喊“留步”,完颜言更是慌得上前一把抱住,劝道:“太保休走!万事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