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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这日,徐卫府里热闹非凡。端午佳节。恰好徐家三兄弟又都在陕华,徐原徐胜两个便各自携带了妻儿,到九弟府上来团聚。那定戎知军衙门的后堂里,各处房门都挂上了艾草,菖蒲。菖蒲北方又叫水剑,据说可斩千邪。艾草代表招福,挂在门口可保身体康健。
徐卫脱下了官袍,换下了金带,只作寻常打扮,穿件青色直裰,头上戴顶抓角头巾,正让仆妇把胡茂昌送来的那几坛好酒摆上桌。
“九弟!”一声呼唤在院中响起,徐卫步出客堂大门一看,却是四哥徐胜带着四嫂和侄儿侄女来了。徐胜现任陕华经略安抚副使兼兵马副都总管,虽然是弟弟的副手,但这是家宴,他是兄长,自然为尊。
徐卫迎了上去,笑道:“四哥四嫂,再不来菜都凉了。”
“亏得你说,天没亮就启程。丫头都还没睡醒呢。”徐王氏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是她和徐胜第三个娃。徐卫上前一看,小丫头还不满周岁,这会儿正窝在娘亲怀里,甜甜地睡着。那嘴鼻,象极了四哥。
“我说你两个懂不懂规矩?给九叔磕头啊!”徐胜见两个儿子在那儿傻站着,立即喝道。
徐胜长子唤作徐仲,年已十五,徐彰病死在前线,朝廷体恤徐家一门忠良,荫补徐仲九品武职,现已跟随父亲效命军中。次子唤作徐亮,才九岁,正学文习武。这两个孩子却象他们的娘,生得乖巧白净。
听爹一声喝,慌忙跪了下去,给叔父磕头。徐卫双手搀起,笑道:“徐仲,你可得好生向你二哥学学,自招讨河东时起,他可是屡立战功。”徐成是徐原次子,在徐家第三代里排行第二。
徐仲纳头一拜答道:“侄儿记住了。”
徐卫又摸摸徐胜次子徐亮的脑袋:“你还小,专心学文习武便是。”
徐王氏一张望,问道:“弟妹呢。”
“厨房里且忙着呢。”徐卫说着,便侧过身,将兄嫂迎入客堂。那脚还没来得及跨进门槛,背后炸雷似的一声吼。不用转身去看也知道,铁定是徐家老大来了。
徐原不愧在西军中呆了半辈子,这到兄弟家里来赴宴,虽然没穿铠甲,没披战袍,可腰里那把刀却是从不离身。背后,跟着发妻徐吴氏,还有长子徐严,已经作到泾州兵马监押。
“大哥,大嫂,快里面请。”徐卫又折转身来,满面笑容道。
徐原也朝客堂里一打望,皱眉道:“徐成没来?这小子,好不晓事!怎能让叔父等他?”
“哈哈,大哥不用骂,军中事务繁忙,我已经派人去召,想必片刻就到。来来来,哥哥嫂嫂里面坐,今天咱们一醉方休!”徐卫殷勤地请道。
三家合作一家,都在那客堂上坐定。张九月腰里系着围裙。亲自端着一竹篮包子出来。见哥哥嫂嫂们都到了,忙将包子放在桌上,施了个礼。
“我说弟妹,你好歹是个四品命妇,怎地还干这些活?是不是九弟待你不好?给嫂子说,看我不教训他!”徐吴氏四十好几,或许是长年在边关的缘故,她看起来比徐王氏,张九月两个妯娌老得多,简直都能给九月当娘了。
“大嫂,我冤枉!我说过无数次,她不听我能怎样?”徐卫两手一摊,万般无奈道。
徐王氏白他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取得如此贤妻,是你上辈子的造化!”
“嘿,横竖都是我不对?罢罢罢,我去下厨总行了吧?”徐卫苦笑道。众人知道他是开玩笑,君子远庖厨,更何况是上阵搏杀的武臣?
张九月看起来也很高兴,笑道:“哥哥嫂嫂玩笑了,菜齐了,请入席吧。”
徐原这时又吼了起来:“我说你们几个小的是木头?婶娘也不会叫一声?”几个侄子又赶紧给张九月行了礼,口称婶娘。正巧,徐成又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一大家子人便围作一桌,按规矩,妇道人家是不上桌的。但徐卫提议,在这种环境下咱们一家人还能相聚,实属不易,就破例一回如何?
家是他的。徐原徐胜也都没意见。于是哥仨和妇人坐了一桌,小辈们另坐一桌,开怀畅饮,好不热闹。在家宴上,兄弟三个都很识趣,谁也不提公事,只说家事。
徐原喝下一杯酒后,叫道:“徐成,过来。”
徐成上午在帮忙操练士卒,饿得是肚皮贴后背,这会儿正胡吃海塞,听父亲一叫,赶紧一抹嘴,端着酒杯,提着酒壶起身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给叔父的杯子满上,还有讲究,那酒必须倒满,不能洒一滴出来,这叫“满心满意”。然后又给自己倒上,双手举着杯,刚要开口,又被父亲抢了先。
“你有今天,都是你九叔一手栽培提拔的。若没你九叔。你也只能在渭州城里跟那些个泼皮破落户厮混,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混吃等死……”徐原话头一开就收不住缰了。
徐卫其实很清楚,他这个侄儿武艺了得,也有将佐之才,自投入虎捷军后,各级长官对他印象都不错。可四哥却说,徐成让大哥伤透了脑筋,二十几岁都当爹的人了,还成天的惹事生非。简直就是条大虫。对这种意见,徐卫不敢苟同,不是徐成胸无大志,可能是因为大哥的原因。至少如果我儿子二十几岁也当爹了,我绝不在别人面前这么训他。
因此,他立即截断徐原的话:“大哥言重了,我这作叔父的,应当应份。徐成也很给你争气,河东陕西都屡立战功。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大哥将他要回去,如此一来,虎捷军可就少一员干将了。”
这顶帽子扣得徐原十分舒坦,脸色稍微和缓了些,一抬下巴:“愣着作甚?”
徐成双手举着杯,俯下身子,在徐卫的杯底碰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就叫了句叔父。徐卫看他一眼,微微点头,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边杯子还没放,那头徐原的长子徐严便提着酒壶起身,满脸堆笑行了过来。他年近三十,比四叔徐胜也小不了几岁,比九叔徐卫还大几年,笑眯眯地给徐卫满上,捧着酒大声道:“九叔,这一杯侄儿敬你。一是端午佳节,前来叨扰叔父,而且是空手而来,实不应该。二是侄儿身为长兄,二弟多承九叔栽培,应当致谢。三嘛,叔父紫金虎的威名已经震动陕西,侄儿要祝贺叔父荣升。”
就这几句话,同是一母所生的两兄弟,高下立判。徐卫正要端起酒杯,又听徐严补充道:“此外,眼下金人卷土重来。曲端那厮又拥兵自重。他是六路都统制,他都是这等模样,咱们徐家又何必出头?不如……”话刚说到此处,忽然瞥见九叔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就这么一眼,直看得他后面的话不知如何说下去。
徐原大概也觉得不太合适,朗声道:“这是家宴,不谈公事,莫搅了你九叔的兴。”
“是,侄儿唐突了,给九叔赔罪。”徐严面色不改,俯下身来给叔父敬酒。徐卫只说了一声“好”,便把酒喝了下去。
酒足饭饱,兄弟三个去院中的瓜棚底下发饭晕,仆妇端上了时鲜的瓜果以供解酒,徐严徐成本来都该作陪。但徐成却推说营中还有事,便先走了。徐卫看得出来,他是不太想和老爹呆在一起。
几口西瓜一下肚,感觉舒坦了一些,徐原首先开口道:“听说制置司数次强令曲端出兵救援延安,这厮都置之不理。我估计,两司长官早晚还得派咱们兄弟。”
徐胜手里握着一个脆梨,叹了口气道:“曲端拥兵自重,延安恐难保合啊。”
“这回大哥四哥却猜错了,曲端已经答应出兵。”徐卫此话一出,徐大徐四都吃了一惊。曲端肯出兵了?天良未泯?
只见徐卫从身上取出两封书信,放在桌上,指着道:“这两道信函,一是李宣抚发给我,询问当日丹州之事。二是曲都统发出来的军令,要求我务必紧守蒲津浮桥,不得有任何闪失。”
徐胜当时就怒了,一掌打在桌上,把个脆生生的梨给砸得稀巴烂!
“曲端这是何意?他明知道金军已经从丹州登岸,等于是绕到了蒲津防线的背后,那浮桥壁垒还怎么守?让女真人把我军都挤到黄河里去?”
徐原啐了一口:“这撮鸟,成心使绊!想当初,在泾原时,我见他治军严谨,颇有才干,举荐他为副帅。谁曾想,不记我的好也就罢了,还处处……罢,提他就头疼。九弟,不用理他,把部队撤到渭河以南来。他身为都统制,尚且只顾自保,咱们何必争先恐后。”
“那如此一来,岂不是授他以口实,万一指责我等违背节制,抗拒军令怎生是好?”徐胜问道。
徐卫轻笑一声,摇头道:“他不是真想要我守住浮桥,而且他也明白,浮桥根本守不住。之所以下这道命令,是跟李宣抚这封信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