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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臣丁忧,当然不可能带着部队一起跑。而且徐卫离开前线之时,陕西三路兵马正准备进军河东。因此,只有非作战部队的李贯带着人马护卫。李贯的部队,其成立历史,几乎与靖绥营在同一时期。当年还驻扎在牟驼冈的时候,徐卫就命李贯挑选合适人才,加以专门训练。练的是什么?刺探、暗杀,护卫,甚至连下蒙汗药这样的下三滥也练,因为李贯从前在江湖上就是搞这些。
就为这个,李贯很久一段时间内在军中抬不起头来。因为他的部下几乎从来没有穿过铠甲,也没提过大刀重斧,时常就是怀揣一柄利刃,背后背张臂弩,说不定袖里还藏着暗青子。也不参加虎捷乡军的日常训练,因为大军练的是阵法,他们练的是格斗。所以,其他指挥使们时常讥笑李贯不务正业,尽干些江湖上下作的勾当。
可后来,他的部队出动过几次,尤其是当初驻防京南时。截杀金国游骑,袭扰金国使团,再到后来的刺探河东,无一不是抢在大军前头,成为虎捷的耳目,军中的非议之声才逐渐消停。现如今,他麾下只有数百人,可他仍旧是指挥使之一,而且他的部队,还是由徐卫亲掌的。
当他匆匆赶来时,见徐卫神情有异,心中一凛,快上走上前去,抱拳道:“卑职奉命赶到,见过知军,见过徐都统。”
徐洪料想九弟必然有所吩咐,虽说是弟兄,可人家的军务也不方便旁听,遂告辞离开,徐卫送走他后,回过头来第一句话就把李贯听得变了脸色。
“李贯,这几年来,我可曾亏待过你?”
这叫什么话?当初自己带着些弟兄赶到徐家庄投军,若不是知军大人收留,哪有今天?七品乌纱戴着,每月俸禄领着,偶尔还能得到奖赏。虽说手下人马少点。可无一不是身怀绝技的敢死之士。这些,都是拜知军所赐。
“知军待卑职,恩同再造。”李贯正色道。
“好,实话告诉你。我家祖坟被人挖了,我爹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气死。现在,我要你亲自带人往北走,给我揪出一个叫徐和的人。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也不管你用多少时间,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徐卫方才在堂兄们面前,还静得像一潭子水,可此时脸上的怨毒之色让李贯看了也不禁胆战心惊。
“知军放心!投军之前,卑职北到真定,南到大名,哪一地都去过!江湖上的朋友也极多,卑职立即挑选得力干将,明天就动身,无论如何,一定完成使命!”李贯保证道。他从前本来就是江湖上讨饭吃的,一对双刀。一手暗器,在河北山东搏得了不小的名声。投了徐卫之后,也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招揽了不少浪迹江湖之徒。这些人如果充入作战部队中,作用可能还不如一个农民,但如果干暗杀这种勾当,那是手到擒来。
“详细情况,我稍后告诉你。记住,告诉弟兄们,虽说是帮我办私事,但徐九绝不亏待。有生擒徐和者,我自掏腰包,赏钱五百贯,取其人头者,三百,凡参与此事者,每人五十贯。”徐卫大方的许诺了赏钱,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李贯却道:“我部弟兄深受知军提拔之恩,如何敢要银钱?请知军放心,不揪出徐和,卑职绝不甘休!”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那叫徐和的人是什么来头,跟徐彰的死有什么关系。可他不会问,也不敢问,他们这几百人在军中,只需要执行命令,不需要询问原因。
就在徐卫滞留大名守丧,并暗中派人为父报仇之际,李纲因为三路西军的失败。而急于要让他复职。前线失利的消息传回东京,赵桓深感忧虑。战前,不光是他,详议司里面的执政重臣们都相当乐观。因为河东局势在徐卫主持之下,一直呈现好转趋势。
现在倒好,三路西军出去,让女真人打了个大败而回。据报,汾州一战,西军死伤近六千人,金军又一路追杀,至郭栅镇,姚平仲吴阶等人阻击成功为止,西军一共折了人马近万,还不算物资军械。损兵折将,赵桓能接受,可他不能接受的是,这次是大宋先撕毁了靖康和议进攻。女真人占着这个由头,一定会有所行动。可等到现在,不见金使来朝,这就说明,金国没打算跟南边耍嘴皮子。
因此,一接到李纲请求将徐卫“夺情”的奏本,赵桓没有丝毫犹豫。下了诏书,让枢密院官员带着去大名府,命徐卫“起复”。
官员因父母去世,去职或留职守丧,称作“丁忧”,因为孝道在lun理纲常中是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因此历朝历代都十分重视“丁忧”制度,父母去世,如果隐瞒不报者,轻则降职,重则丢官。
有时因为特殊情况。朝廷不允许官员守丧丁忧,叫作“夺情”,意思就是说,剥夺了你替父母尽孝的亲情。如果官员在守丧过程中,朝廷出于需要,让他提前结束丁忧,这就叫作“夺情起复”。
可枢密院的官员到了大名府,见到徐卫,宣读了天子诏命之后。徐卫当场表态,先父尸骨未寒,且未入土为安,为人子者,若不能尽孝,有何面目立于世上?因此不奉诏,还给赵桓上了表,请求皇帝体谅徐家的难处,徐四已经被夺情,就留下徐九给亡父守孝吧。
徐卫那道经高人捉刀的上表,说得是情真意切,赵桓看了也颇为感动。可那股感动劲还没过去,河东就出事了。六月底,金军因为实在顶不住炎热,撤回了云中。但李植好像是奉了女真人的命令,倾巢而出,疯狂进攻河东南境。
因为根本没想过借助义军,所以西军一撤,被他们拿下的辽汾二州,威胜一军不费吹灰之力重回李植之手,平阳府就首当其中。六月二十四,李猛率军两万余寇平阳,一路击败平阳义军,于二十九晌午时分破城。平阳义军已经不是第一次和李军交手,力量本就被削弱,何况还有“河中事件”?因此,李猛轻取平阳之后,转兵向东,配合其父李植的大军。两面夹击马扩镇守的昭德府,一时间,河东大震!
徐卫是河东义军总管,他正在丁忧守丧,因此曲端就以“河东经制使”的身份向义军发布命令,要求他们坚决抵抗。可平阳府义军河中遇袭事件仍旧历历在目,血迹未干,河东几十万义军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上司可以说没有丝毫认同感,甚至深恨之,根本没把他的命令当回事。从六月末起,相继出现义军弃城和投敌的事件,让京兆的李纲和何灌心急如焚,迫切地需要了解河东情况,深得义军拥戴的徐卫回来收拾这烂摊子。于是,请求将徐卫夺情起复的奏本连续不断地加急送到东京。
赵桓闻讯大惊,急忙命人草诏,不许徐卫继续守丧。命他诏书到日,即刻启程复职。同时为了安抚徐卫,赵桓在诏书中封他为“武乡县开国伯”,又加了“侍卫亲军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的虚衔,并说“子昂忠勇,冠于诸军,切勿以私恩而废公义。”
可诏书送到大名府,徐卫仍旧不奉诏,坚持要为父守孝三年。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像徐卫这种武臣,如果在职期间,不听号令,擅自进退,这种抗旨肯定要受处分。但他现在是“居官守丧”,而且是以尽孝为名,抗拒升官复职的诏书,于情于法,都是许可的,至少是不会被追究的。
白马寺中,徐卫每天仍旧扫地,洒水,将徐彰权厝之地清扫得一尘不染。连寺中原来的“扫地僧”也自叹弗如。徐洪已被朝廷任命为知兖州,京东西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成为一路帅臣,统领山东军还师济南。
韩世忠和岳飞两人,因与徐卫有旧,偶尔前来拜会。河北招抚使张所呢,也因为自己儿子张宪在徐卫手下为将,公务繁杂之中,也抽出时间来过两次。其余的时候,徐卫都是一身素服,居于禅房之中。他托人寻摸一些兵书,当然不可能是《孙子兵法》这类提纲挈领的神书,他专门研究那些跟北方骑兵交过手的前辈将领所著兵书,看来看去,就觉得以步制骑,数宋武帝刘裕和唐朝李靖最高明。
刘裕用“却月阵”,数次以步兵大败骑兵。但宋武帝这个阵法,是要靠步军和水军协同作战,构成条件复杂,又受地域限制,借鉴意义不大。而唐军战神李靖的战法就有意思了。徐卫发现,李靖每次临敌,对各部队的职能都定义得非常明确。有弓手、弩手、驻队、战锋队、马军、跳荡、骑兵等等。而且他的战法也很灵活,敌人步骑来袭,进入弓弩射程之后,弓弩齐力射杀,甚至一放完箭,弓弩手是操家伙就上,跟前面的战锋队一起近身肉搏。而且,在战锋队和弓弩兵作战之时,所有的马军、跳荡、奇兵都不许动。如果前面攻击不顺,他们才会将战锋重步和弓弩手替换下来。如果连他们都打不来,那所有步军就得配合马军作战。李靖尤其注重正面的“战锋队”,也就是装备陌刀的重步兵。他认为,在“马不如北”的情况下,一支精锐且坚韧不拔的重步军,是取胜的基础,为将者万万不可忽视。
徐卫每每读到此处,想象着数以千计,手执陌刀,如墙而进的唐代重步兵,将敌军连人带马绞碎的场景,就不由得神往……
你道徐卫隐居白马寺只读兵书?当然不是,他从来没想过要作一名纯粹的军人。尤其是这次替父守丧,让他想得更加明白。
他为什么不奉诏复职?真的是因为要替徐彰守灵么?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父亲去世他的确伤心,但这种悲伤不是什么天昏地暗,万念俱灰,更多的是一种愧疚和感慨。他之所以两诏不起,那是因为价码不够。
这些天难得空闲,徐卫就一直在反思自己领军以来的得失。他发现一个问题,几乎每一次,有难题摆在面前了。他都凭借预知历史的优势,积极地出谋划策。可你到底不是决策者,你提出了建议,还得看上头用不用。要是不用,你就是白忙活。说得坦白些,手里没有真正的大权实权,没有相对来说不受约束的决策权,你能干成什么事?
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巴巴地提建议,然后等着看上头用不用?比如这次出兵河东,马扩的策略不可谓不高明吧?可何少保宁愿相信曲大帅,你有什么办法?人家是六路制置使,你在路一级单位里什么都不是,连发言权都是因为往日名声,或者说交情换来的。可名声交情这些都是虚的,握在手里的权力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哦,一有难题了,就想起让我徐九去救火,我他**是消防队啊?
这一日是七月十一,徐卫只带着五六个护卫,穿着便装,没惊动任何人,出城往夏津县而去。今年河东陕西大旱,河北也不好过,虽说立秋了,可秋老虎显然比紫金虎剽悍,晒得能让你感觉自己头发快燃了。
至夏津县,徐卫虽然不想惊动地方官,但也想看看这当初跟杨彦、张庆、马泰一起厮混的地方受破坏程度有多少。于是进了城,但见街市上虽萧条些,但县城里的建筑几乎没有遭到破坏,留守的百姓也还不少。莫不是高世由想拿下大名,到这个大宋朝的北京来登基?
看了一阵,在城里也没寻到午饭吃,打马又向徐家庄方向奔去,可徐卫丝毫没有衣锦还乡的感觉。
不多时,徐家庄已经在望,在村西头徐卫勒停了坐骑。就是这条路,当初,他带着以徐家庄九十多名少年为基础的靖绥营从这条路踏上了西进的征程,到相州境内,与金军野战,在紫金山下,阻敌渡河,一转年,好几年过去了。
进庄一看,徐卫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往日那个世外桃源般的徐家庄已经不复存在,入目的,只是一片残垣断壁,大火焚烧之后留下的黑色让人触目惊心。庄中幸存的乡亲正奔走于瓦砾之间,有的扒拉着废墟,看还能不能找出有用的东西,有的只是望着被毁的家园,满面哀容。
徐家的祖宅,也只剩下几堵土墙耸立不倒,四周堆满了燃烧过后的纸烬,还有香烛的竹签。想来,是父亲去世后,家乡父老听闻消息,在徐家祖宅前祭奠吧。徐卫翻身下马,踩着满地的狼藉踏进了“家”。
他还依稀能分辨出,哪里是花厅,哪里是卧房。他现在所站的地方,就是每天徐彰晨练之后返回家中的必经之路。多少次,两父子在这里对视一眼,并无他言。现在想起来,那时真该跟老爷子多说几句话,也不至于现在天人永隔……
庄里来了“陌生人”,而且都带着兵器,很快就引起了庄客们的注意。有人悄悄跑了过来,仔细打量了好一阵,突然大叫一声:“九郎回来了!”
这一声吼,立即导致满庄骚动,不知多少个声音此起彼伏的传递着徐九归来的消息。不一阵,几乎所有还留守桑梓的徐家庄百姓,都涌到了徐府故址之前。他们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悲是喜,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徐九,看着这个当初被称为“祸害”,后来被引为“骄傲”的人物。有一个人带头跪下了,眨眼之间,百姓哗啦啦跪倒一片,哭声四起。
徐卫急遣卫士上前搀扶,有一老者坚持不起,徐卫不得得亲自上前扶起。这老人家怕是有八九十岁年纪了,他记得四哥曾经说过,这老丈在徐家庄辈分很高,自己恐怕都得人管他叫曾祖。
老人家一张橘皮般的脸上老泪纵横,嘴唇不住颤抖,拉着徐卫的手,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九郎啊,惨呐!”说罢,放声大哭,四周乡亲不胜感伤,哭成一片。
徐卫心中暗叹一声,劝道:“诸位父老,房子没了,可以再修,只要人在就好,人在就好。”
“天杀的高世由!那天,千八百高军闯进庄中,又是抢掠,又是放火,还把乡亲们赶到那麦场里。问我们徐家祖坟安在?这庄子,世代习武,莫说汉子们,就是三岁的娃,也是宁愿站着生,不愿跪着死,能说么?高军之残暴,难以想像!扯了一个汉子,还是你们本家,用那石碾从脚开始压,一直压到胸口,那汉子还叫骂不绝。说早早晚晚,徐少保一定会打过来,到时叫你们这群狗日的不得好死!话刚说完,被人一刀切断喉咙!那血喷得老高,娃们都吓得哭不出声了。”老丈激动地讲述着当天惨痛的经历,徐卫面无表情地听着,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