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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如水笑着点头。
“那么你去进行好了。你已经向她倾吐了你的爱情吗?”
“这可没有,”周如水直率地答道,“我只是偶尔隐约地对她作过暗示。我屡次想明白地对她表示我的爱情,却总没有勇气。而且似乎早一点。”
“你现在还等着什么呢?你的年纪不小了,也该拿出一点勇气来!”陈真忍不住笑起来,“光是暗示有什么用处?无论如何总免不掉有明白表示的那一天。你不要把好机会白白错过。我劝你还是马上去进行,不要再迟疑了。”
“进行倒是应该的,”周如水微笑地自语着。但是他又在沉吟了。“进行了又有什么结果呢?”这是在问他自己。
“有什么结果?”陈真又笑了,“不是成功,就是失败!”接着他又加上一句:“我看你很有成功的可能。”
在陈真看来,周如水的成功是很有把握的。而且他相信这成功的预言一定会给周如水带来更大的勇气。谁知道事实上恰恰相反。说到成功,便是更加接近现实,接近现实就是要从思想的范围走入行动的领域,这就是要下一个最后的决定,无法再迟疑了。像周如水这样的人是不能够如此轻易决定的。他又犹豫起来了。他觉得这犹豫是很有理由的,因为在轻率的决定之后,她就会正式地走进他的生活里来,他便不得不改变他的生活方式,而和她共同过那未知的新的生活。过新的生活是需要有新的勇气的。他自己究竟有没有这勇气,他现在确实没有把握。而且他还不曾把自己的身世真实地告诉她,在平时谈话之际,他只暗示地对她表示他没有结过婚。他这样做,并不是存心欺骗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希望事实应该是这样,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把梦想当作了现实。但是如今要同她结婚,便不能够再对她隐瞒了。在两个共同生活的男女中间是不能够有秘密存在的,那么他应该先把这个真相告诉她,应该马上告诉她。要承认自己以前说了谎,他没有这样的勇气。而且她知道了真相以后的态度怎样,他此时也想象不到。她也许会因此怀恨他,鄙视他。他不能够忍受这个打击。总之,想来想去,顾虑愈多。归根结蒂,还是“没有勇气”四个字,他似乎感到绝望了。
“成功?不见得罢,”他畏怯地、怀疑地说,“她要是知道我家里有妻子――”
“有妻子,这有什么关系呢?”陈真抢着说,打断了他的话。“只要她真正爱你。况且你实际上可以说是跟家里的妻子完全没有关系。”
“你想一个少女肯嫁给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吗?”
“要是她爱你的话,还有什么肯不肯?”
“但是我以前并不曾对她说过真话。”
“那么现在告诉她好了。”
“她也许会恨我,怨我。”周如水变得更胆怯了。
“那么你就请她原谅你,要是她连这个也不能谅解,那么就索性拉倒也痛快。”陈真已经不能忍耐了,但是他还努力压住烦躁说了以上的话,他希望周如水的思想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我想她未必肯原谅我,既然明明知道这个,又何苦拉倒,留着现在这样的关系也是好的。况且我的问题太复杂了,一时也还无法解决。要我跟家里的妻子脱离关系,良心上也未免太过不去。所以我想还是让我慢慢地仔细斟酌一下。”周如水显出十分焦急、十分认真的样子,把他平日那种化小事为大事的态度完全表现出来了。过后他又沉吟地自语道:“但是没有她,我以后又怎样能够生活下去?这几天为了她我任何事都不能够做。”接着他又自语似地赞道:“多么纯洁,多么美!”他的嘴唇上浮出了笑容。
陈真用力咬着嘴唇皮,为的是不要说出一句话。他明白对周如水讲话是完全没有用处的,只是白白地浪费他自己的时间。他曾经怀着一颗青年的直率的心想把周如水的眼睛拨开,使周如水看见自己的处境,明白怎样才可以给自己带来幸福。他为这个人的前途焦虑,而且把这个人的幸福当作他自己的幸福给指示了到幸福的路。然而周如水却拿良心和复杂的问题来做护身的盾,把一切的劝告都当作敌箭似地挡开了。对于这个人,他如今还有什么办法?他们完全是两样的人,两个时代的人,是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了。他从这个人那里得不到一点东西,而且他也不能够帮助这个人,不能够给他什么东西。他于是横了心,没有一点留恋,就向周如水告辞走了。他甚至不洗脸,而且不顾周如水在床上怎样大声唤他,留他。他想他在短时间内不会到这里来了。
陈真走出周如水的房间,觉得精神爽快许多,于是大步走下楼,后来到了草地上。看见这座楼房墙壁上的金光和地上的一片新绿,他便忘了方才的事情。他正向大门走去,忽然有人在后面叫他,是女性的清脆的声音,异常清楚的“陈先生”三个字。他回过头看,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窗前站着秦蕴玉。她露出了上半身,看得出来那水红色翻领纱衣的一小部分,没有画眉毛,没有涂口红,脸上是新鲜的颜色,在蓬松的浓发下面显得十分白腻。她把两手放在窗台上,看见他回头,便用右手对他招手。
他转过身子,回头走了几步。
“出去散步吗?”她含笑问道,用一只手在弄耳后的发根。
“不是,是回去了,”陈真也笑着回答。
“回去?”她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问道,“为什么这样早?不多玩几天?”两颗眼珠光闪闪地只顾在他的脸上打转。在她的旁边又露出一张面庞,是张若兰的。
“陈先生,多玩两天不好吗?你才只住了一个晚上呢!”张若兰笑着挽留道。
“我有事情,今天得回去。下次还要来,”陈真带笑解释道,但是在心里他却想:“同你们多玩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一件奢侈品,还是让给周如水去做罢。”他便转身往外面走。
“陈先生,”秦蕴玉又在后面唤道。
他答应一声站住了,转过身子,正看见秦蕴玉对他微笑。张若兰的脸从秦蕴玉的耳后露了出来。秦蕴玉不说话,只顾望着他笑,过了一会,她才说:“不要忘记到我家里来玩呀!”
陈真应了一声,又点了点头,才转身往外面走了。走到大门口,他自动地回过头往那个窗口看,她还立在窗前望他。她又对他一挥手,便掉过头在张若兰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转头去看他。他还立在大门前。
走出大门,他好像离开了一个世界。她们的面庞和声音仿佛还留在他的脑子里,他不忍马上离开她们:他对她们多少还有一点留恋。但是过了一些时候,别的思想又来到他的脑子里,她们的面影渐渐地淡去了。他低声自语道:“永别了,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他觉得心里很畅快,他不再去想她们了,好像她们并不曾存在过一般。
①《朝影》:旧俄阿志巴绥夫作中篇小说(沈泽民译),收在1926年开明书店出版的《血痕》内。
第六节
一个多星期以后,陈真又到海滨旅馆去找周如水,要他翻译一篇日文的文件。陈真以为拿一两件这样的事情给周如水做,也许会给这个人一点鼓舞。
他到了那里,扭开门进去,却看见周如水的头俯在写字台上。
他叫了两声:“如水,”周如水并不答应。他走到周如水的身旁,听见了抽泣的声音。这个人哭了!他很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哭?他想,也许是张若兰有了什么不好的表示罢。但是一转眼间他瞥见一个旧式信封放在桌子上。他记起了昨天曾替周如水转过一封挂号信去,是周如水的父亲寄来的。周如水的哭一定与这封信有关系。他以为周如水马上会抬起头来,便静静地在旁边等着。但是过了一些时候还没有一点动静,他不能够再等了,便拍拍周如水的肩头。
周如水果然把头抬了起来,脸上满是泪痕。他望着陈真,眼里闪着忧郁的光,脸上带着求助的表情,一面还在抽泣。
陈真从没有见过周如水哭得这样伤心,他也很感动。他待要安慰他,却又想不到用什么话才有效力。他只是同情地说:“如水,什么事?你哭得这样厉害!我可以给你帮忙吗?”
周如水摇摇头,不说话,拿起桌上的信封,递到陈真的手上。陈真接了信封,连忙抽出信笺匆匆地读完了。
这是周如水的父亲的来信,说他的母亲病了,日夜思念着他,要他马上回去。父亲已经在省城里给他找到了一个位置,是财政厅的一等科员,希望他即日回去就职。信纸共有五大页,满纸都是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话:说来说去,无非是在外面读了这许多年的书,又到东洋留过学,当然要回省做个一官半职,以便将来扬名显亲,才是正理;如果老是在外面飘荡,一事无成,未免辜负了父亲培养子弟的一番好意。从这封信上可以看出一个严厉的父亲在训斥儿子。
陈真愈读下去愈生气。他真想把信纸撕碎,但仍旧忍住愤怒将信递还给周如水,一面问道:“你现在究竟打算怎样办?”
“我想回去,”这是周如水的回答。
这个回答完全是陈真所料想不到的。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他很生气,便短短地说:“好!”接着他又问道:“你几时动身?”
周如水好像不曾听见似的,也不看陈真一眼,过了一些时候,他依旧悲声对陈真说:“父亲要我做官,我实在不愿意。”
“这样我看你回去的事有点成问题罢,”陈真冷笑说。
“但是我母亲病了,我又不能不回去看她,回去是天经地义的事,”周如水说着,似乎有一种自命为孝子的气派,这不但引不起陈真的同情,反而使他讨厌起来。他想:“好一个孝子!”这不是赞叹,这是轻视。
“那么做官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这样才不致辜负父亲的好意,”陈真依旧冷笑说。
“我也是这样想,”他茫然不假思索地说,他不知道陈真是在讥笑他。但是他又说:“不过做官,我是不愿意的,你知道我素来就讨厌做官的人。”
陈真冷笑道:“要是‘土还主义者’还到都市里去做官,官就小会使人讨厌了。要是童话作家进了财政厅,财政厅的大小官吏都会回到童心生活去了!”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次周如水明白陈真是在讥笑他了,便愤慨地说:“我现在心乱如麻,你不但不给我帮忙,反而来挖苦我,真正岂有此理!”
“你既然已经这样决定了,还用得着我来帮忙?”
“我什么时候决定的?这时候我连一点判断力也没有了。你得给我想个办法。你得替我决定一下。我真不知道怎样才好。老实说,要回去,我舍不得离开张若兰;不回去,我又觉得对不住母亲。母亲辛辛苦苦把我抚养成人,我从来没有报答过她的恩。她病了,要我回去,我怎么能够说个‘不’字?……然而我一回去,什么希望,什么主张,都得抛在脑后了。尤其是爱情。抛撇了张若兰去和那个无爱情的女子一起生活,我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你想我怎么能够决定呢?……”
陈真不再讥笑周如水了,却庄重地用同情的声音对他说:“我说你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回去。你母亲的病并不厉害,不过是想看看你罢了。你将来可以把她接出来。那么你既可以同张若兰结婚,你又可以和你母亲住在一起。岂不是双方都顾到了吗?”
周如水似乎不懂陈真的话,但过后又接连地摇头表示这个计划是行不通的。他自己在思索一个更好的计划,然而实际上他的思想只是在“良心”、“理想”、“幸福”这几个新名词上面盘旋。
陈真不再说话了,他知道在这里他的话没有丝毫的用处。他打算马上离开这里,但是又记起了他的使命,便把文件取出来要周如水翻译。
“我这几天心里总不安定,现在更是心乱如麻,一个字也写不出,”周如水说着便把文件抛在桌上,自己离开座位,在房里大步踱起来。
“那么我明天叫人来拿,”陈真让步地说。
“明天?你把文件拿回去罢,我一个字也写不出。”
“那么后天来拿也可以,总之你非把它翻译出来不可,我本来想找仁民翻译,但是瑶珠这两天病得厉害,他没有工夫,所以非找你不可!”陈真恳切地对他说。
“翻译,”他苦恼地念着这两个字,以后又激动地自语道:“翻译,也许我明天就会自杀,我就不会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哪有心肠管别的闲事?”
陈真听见这些话,知道周如水是不肯答应的了,而且照这情形看来,即使他答应,快,也要一个星期译完;慢,也许会耽搁到两三个月。还不如自己动手来译好些,虽然忙一点,倒也痛快。至于周如水呢,这个人一生就没有做过一件痛快的事,说到自杀,这一层倒可以不必替他耽心。他连一个简单的问题也没有勇气去解决,哪里还有勇气自杀!
陈真这样想着,觉得再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收起文件,不和周如水说一句话,就往外面走。但是他还不能够忘记周如水,还在想周如水的事情。已经走出了大门,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便又回到旅馆去。
这一次他走到二楼十九号房间的门前就站住了。他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里面没有应声。他又重重地接连敲了几下。
“谁?”里面传出来这个熟识的女性的声音。
“是我,”他应了一声。
里面响起脚步声,门开了。是张若兰的略带倦容的脸,皮微微下垂,头发蓬松着,左边太阳角有一团淡淡的红印。她好像刚从午睡中醒过来。那件翻领纱衫的衣角上有几条凌乱的皱纹。
她把他让进去,似乎有点惊讶他一个人的来访,但依旧很客气地接待他。
一则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二则是没有什么话可说,三则是仿佛预料到他有什么不寻常的使命,她虽然坐在他的斜对面,却有点不好意思地微微低下头,有时用手折弄衣角,有时也抬起眼睛和他谈两句话。
“到底是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不过和秦蕴玉又不同了。”陈真一面说话,一面冷眼观察她的举动,不觉这样想道。他找不出许多闲话对她说,后来便直截了当地说出他的来意。
“密斯张,我来商量一件事情,……你不会怪我唐突罢?”一则因为这件事情很重要,二则他害怕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所以他说话时不免现出激动的样子。
张若兰本来抬起头在看他,听见了他的话,脸上略略起子红云,便又把头埋下去,慢吞吞地说:“陈先生,你有什么话请尽管说,何必这样的客气!”
“我来和密斯张谈谈关于爱情的事……”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一下,偷看她有什么举动。
她的脸更红了,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不知道要怎样回答他才好。她抬起头很快地把眼光在他的脸上扫了一下,然后故意惊讶地问:“爱情?陈先生要和我谈关于爱情的事?”她抱歉似地解释道:“可惜我对这种事情完全没有经验。”
陈真听见这样的话,不觉暗笑,他想:“这又是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惯技了。看她怎样掩饰!她也许以为我在打她的主意罢。”他便接着说:“我这次是为了如水来的。密斯张对他的态度,我已经知道了。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其实这一句是谎话,周如水所告诉他的只是一小部分。他这时候急急地说话,为了不要被她打岔,他自己也不觉得这是假话了。“他现在陷在绝大的苦闷里面。只有密斯张可以救他。他的问题只有你可以帮忙解决。我知道密斯张爱他,那么你一定愿意帮助他。……我很了解他,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到了无用的人,其原因就是他自以为有一个复杂的问题,而他又没有勇气来解决它。……密斯张也许还不十分明白如水的身世,他的环境。而且他并没有对你说真话。”他接着把周如水的身世详细地叙述了一番,以后又说:“他的这个‘复杂的问题’缠住了他的脑子,使他动也不能够动一下。这个问题一天不解决,他也就一天得不到幸福,而且永远不能够做任何事情,永远是一个没有用的好人。……其实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本来是容易解决的。而且密斯张你又是这个问题里的一个重要脚色,所以要解决这个问题,你是最适当不过的了。只要你肯答应,一切都有了办法。一个女人是知道怎样来处理这个问题的。……”
她不答话,甚至不抬起头来。
“我知道密斯张和普通一般女子不同,我又知道密斯张是真诚地在爱如水,所以我才来要求你做一般中国女子所不肯做的事。我希望你像斯拉夫的女性那样地来爱护他,拯救他,鼓舞起他的勇气,使他忘掉过去的一切,来创造新的生活。我知道你能够这样做。”
她仍然不答话。
“我之所以这样冒昧地找你谈话,是因为从前听见剑虹说过你的思想和我们的接近,你自己也说读过我的文章,我的这心情你该可以了解罢。”
她依旧不说话。
“你也许会奇怪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向你表白他的爱情,他没有这种勇气,这要请你原谅他。……他在日本时也曾爱过几个女子,可是他始终没有勇气向她们表白爱情,结果是看见她们同别人结婚而自己躲在家里痛哭。……总之在他的问题未解决以前他一生都不会有勇气。要是你真正爱他,真正愿意救他,就请你自己先向他明白表示。这在别的女子也许是不可能的,可是在你,我想你一定可以做到。”
她只是不开口。
“你也许是不爱他罢,也许是曾经爱过他而现在后悔罢。那么我错了:我不该拿这些话来麻烦你。请你原谅我,我把你打扰了这许久,”陈真最后苦涩地说,他打算站起来走了。
张若兰忽然抬起头,脸色变得苍白了,两颗大的眼泪嵌在眼角,泪水沿着面颊慢慢地流下来,她那两只长睫毛盖着的眼睛很快地时开时闭。她呜咽地、但仍旧坚决地对他说:“陈先生,你的话我都听懂了。……我会永远记着你的好意。我答应你,一定照你的话做。”她的口又闭上了。他们对望了好些时候,从眼光里交换了一些用语言表示不出的意思。
陈真别了张若兰出来,对她起了从来未有过的好感,他想:“虽然是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究竟也有她的美点啊!”同时他又想到周如水的事,觉得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他以后可以放心了。这究竟算是了却一件心事,他的心里也很畅快。
第七节
第二天早晨张若兰来约周如水到树林里去散步,两个人一道出去了。
在路上他们很少谈话。周如水的神情忧郁,不再像平日那样有说有笑。张若兰也有些激动,她还在心里盘算怎样和他谈那决定的话,同时一面留心他的举动,一面想到自己要对他谈的话,又有点害羞。
在途中有阳光,有花树,有叫的鸟,有绿的菜畦:这些他们都不曾注意到。各人沉溺在自己的思想里,但渐渐地周如水的脸上的愁容消失了。他开始对张若兰絮絮地谈起话来,谈的依旧是自然界的美,“土还主义”等等的一套旧话。后来他们走到了树林前面。
他们走进了树林,没有一点人声,只听见高树上的鸟声和蝉鸣,偶尔还看见一只松鼠在树枝上跳来跳去。这时周如水便兴高采烈地谈起他的林间学校的计划来。但是他的话忽然被张若兰打断了。她带了关切的语气问他:“周先生,你这两天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吗?”
好像有一瓢冷水对准他的头直倾下来,他的兴趣顿时消失了。他忧愁地回答道:“家里有信来,说母亲病了想看我,要我回去。”
“那么你究竟回去不回去呢?”她的声音战抖起来了,她焦急地等待他的回答。
“我想回去,因为不回去良心上是过不去的,”他认真地,甚至做出了孝顺儿子的样子答道,然而他的声音里依旧充满了苦恼。
她觉得希望已经去了一半,自己陷在失望的懊恼中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有点气恼,她怪他有了这样的决定,事前竟然不告诉她,而且现在说这句话时也没有一点留恋的口气。“你已经决定了吗?”她半悲伤半气愤地问道。
“还没有决定呢,因为父亲要我回去做官,我是不愿意做官的。”
她本来料想在“因为”之后他一定会说出某样某样的话,然而现在她听见的只是“做官”。她差不多带悲声地说:“单是因为不愿意做官你才不肯回去吗?”
他心里想:“不单是因为不愿意做官,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舍不得离开你!”但口里却说:“没有了!还会有什么原因呢?”他没有勇气说出实话来。
张若兰站在一株大树下面不走了,她痛苦地追问了一句:“真的没有别的原因吗?”
“当然没有了,”他短短地说。他有点慌张,他还想说别的话,然而他的嘴不听他的指挥。他这时候只顾替自己打算,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也不去了解她的心理,否则他就会明白她的来意了。
她淌了眼泪。她想换上一个别人,看见她这样,也会怜悯她,也会对她说真话,但是他站在那里,似乎一点也不动心。她不觉进出了下面的一句话:“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说真话吗?”
他惊奇地望着她出神,自己似乎呆住了,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他还强辩说:“我有什么真话不告诉你?”不过声音里却泄露了他的悲哀、焦虑和恐怖。
“我知道你家里有妻子,”这一次她似乎镇静多了。她记起了她允许陈真的事,便极力压抑下一切的杂念,以平静的、温柔的心来和他谈那决定的话。
他起初还想分辩说他家里并没有妻子,但话未出口又被他咽下去了。他的眼里也涌出了泪水,他不仅为她而哭,同时也为了他自己的被伤害了的骄傲而哭。
她看见他哭,她的心也软了,同时她的心里还充满着对他的爱情。她又忘记了自己,带着凄然的微笑说:“有没有妻子,这倒不要紧,真正的爱是超过这些关系的。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那么,其余的一切都不会有问题了。”她愈说下去声音愈低,但是他依旧听得很清楚。她慢慢地住了口,就好像她把话放到远方去了似的,那余音还在空中飞舞,还在他的心上飞舞。她的眼里现出了悲和喜的泪光。她的脸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红霞。
他听了这些连梦里也不曾听过的温柔的话,脸上顿时发起光来,他走近她一步,惊喜不堪地说:“若兰,你真的这样爱我?你的爱真超过那一切的关系吗?”他想伸过手去搂她,但是他的手马上发起颤来,它们不敢动一下。他除了说话而外,并没有什么举动。
她温柔地、爱怜地望着他,声音清晰地答道:“是,我为你可以牺牲一切,不过总得使你做一个有用的好人。”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惊讶地问道,声音抖得更厉害,仿佛那就要到来的幸福在戏弄他。
她望着他笑了笑,用她的柔和的眼光爱抚他的脸,然后说:“这就是不赞成你回去做官,而且帮忙你把现在的生活方式改变过,要你好好地振作起来。……你的一切,你过去的一切,陈先生昨天都告诉我了。”
“若兰,你居然这么好,我真想不到……”他感动地叫起来,他几乎要扑过去抱她,吻她。但是他太激动了,他不能够做这件事情。他只是涨红脸,睁大眼睛气咻咻地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她不转眼地看他,对他微笑,就像把他当作一个小孩似的。她微微地摇着头,温和地说:“人在恋爱的时候都是这样。我们女人在这样的年纪是迷信爱情的。这没有什么好或坏。我爱你,了解你。我要帮助你忘记过去。”
他微笑了,汗珠从额上流下来,他掏出手帕去揩它们,一面忘记自己地继续说:“我疑心是在做梦。这不是一场美丽的梦吗?……你来了……。这比童话里的梦还要美丽。”
“我起初还不知道你过去的生活是那么忧郁的。你过去太苦了,”她爱怜地望着他,安慰他说。“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那些事情?你为什么这一向来死死地瞒着我?要不是陈先生对我说明一切,我们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彼此了解?”她说这些话,就像一个年轻的母亲在责备一个被溺爱的孩子。
一种突然袭来的强烈的感情把他的武装完全解除了。他第一次对她说了真实的话:“若兰,原谅我,我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这“懦弱无能”四个字从他的口里吐出来,他自己也不觉得。但它们却很响亮地在他的脑子里长久地回响着。他刚刚有了很大的勇气来接受她的爱,来献出他自己的爱,然而他连什么事都不曾做出来,这勇气就马上被那四个字打消了。他开始踌躇起来。母亲的憔悴的面孔威压地在他的眼前出现了。接着又是妻子的哀求的表情。“我怎么处置她们呢?我们在这里结婚,母亲决不能够承认,父亲更不用说了。他们决不会原谅的。我难道就为了这个得罪父亲、母亲而抱憾终身吗?而且我为了个人的幸福破坏了家庭,我算是什么样的人呢!她以后会相信我吗?”他这样想着,仿佛就落进了黑暗的深渊似的,不觉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很低、很低的绝望的呻吟。
“如水,你怎么啦?”她看见了他的痛苦的表情,她不明白他为什么骤然改变了态度。她便挨近他,靠在他的身上,把她的充满爱怜的眼光往上看,看他的脸,温柔地低声问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
周如水觉得自己陷在从未有过的困难的境地里了。他的思想变换得很快。一个思想刚来到他的脑子里,另一个相反的思想马上又接着来了。每一个思想都似乎是对的;又似乎是不对的。他刚刚伸手去抱她,立刻又惶惑地松了手,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他疑惑地自语道:“不能!这不可能!”他又痛苦地摇着头绝望地说:“不能,这完全不可能。我一生完结了。”过后他又悔恨似地说:“我不配,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他甚至不敢正眼看她。他没有流泪,他却觉得泪珠直往他的心里滚。
“为什么不配呢?既然我自己愿意。”她起初惊讶地、关切地望着他,后来她觉得她开始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便真挚地、感动地开导他。
他也很感动。他对她再没有疑惑了,他现在只有感激,只有爱。他愿意立刻跪下去,把他的全量的爱献给她。然而这时候良心又威胁地来把他抓住了。不仅良心,还有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妻子,还有他的父亲,还有那过去的生活,还有社会上的一般人,这一切包围了他。他的心里起了激烈的挣扎。他觉得自己快没有力量支持下去了。
“牺牲,”这个念头就像一道电光掠过他的脑子。他觉得自己又渐渐地强健起来。最后他下了决心毅然说道:“若兰,我真后悔和你认识,我们今生是没有缘分了。希望你以后把我完全忘掉。我们的结合是完全不可能的,不会给你带来幸福。我应该回家去。我的责任是在那里。”
他鼓起勇气一口气说了这几句话,不敢看她一眼。停了片刻她正要开口,他却用抽泣的声音说了一句:“若兰,再见罢”,就踉跄地走了。他走得很快。他仿佛听见她在后面哀声唤他,他连忙蒙住两只耳朵。他走进旅馆时还感到一种道德的力量。可是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他却倒在床上伤心地哭起来了。
她悲痛地望着他走了,没精打采地把身子倚在树上,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她才在后面唤了他几声。他两次回过头看她,但终于转了弯不见了。
她懒洋洋地回到旅馆里,在归去的路上就只剩了一个孤零零的她,一切的景物都带了愁容,似乎都在怜悯她的不幸。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便取了信纸,一面哭着,一面写信给陈真。
陈先生:
我们今天在树林里演了一幕悲剧。我预备把我的整个的心献给他,帮助他忘记过去的一切,治疗他的创伤,鼓舞他的勇气,给他创造新的生活,使他做一个勇敢的人,正如你所希望我做的。我想要是我的爱能够拯救他,如你所说的话,我愿意把我的全量的爱给他,我可以不要一点代价,因为我确实爱过他。然而结果我只给他添了更多的痛苦。我的爱竟不能够帮助他。他流着泪离开了我,说了那些使我至今想着还心痛的话。我也是一路上淌着眼泪回家的。我固然爱他,但是现在我们只好分开了。我不能怨他,我知道他还爱我,可是他不相信我的爱,他不相信我的爱能够帮助他。因此我们的关系就只得这样悲痛地完结了。我也不能够再对他说今天说过的那番话了。我答应了你的要求,而结果却是如此,我对你抱歉,请你原谅。你的好意,你对我那样看重,以致把这重大的使命付托给我,你相信我的爱可以拯救他,你相信我可以做到斯拉夫女性的那样伟大。对于这一切,虽然是过分的推许,但我依旧非常感激。
这里我不能再住下去了,一切的景物都会给我唤起痛苦的回忆。我打算搬到蕴玉家里去暂住,大概要住到开学的时候,有空请你常来玩。并望你让我知道他的消息。对于你我始终是敬重的,而且还希望你常常指教我。
仁民先生那里还常去吗?听说吴太太病得厉害,我下个星期日打算去看她。蕴玉也会去。希望能够在那里看见你。祝你快乐!
张若兰 ××日。
第八节
一年以后,一个晴明的夏天的午后,在海滨,就在大树林的中心,一个人的缓慢的脚步声从近处传了来。来的是一个瘦长的青年,三十左右的年纪,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是一张平静的脸,不过额上有了两三条皱纹。他穿着翻领衬衫,左手手腕上托了一件太阳呢西装上衣,右手捏了一根手杖。他慢慢地走着,不时停了步抬起头往四处看,欣赏四周的风景。他走到一口井旁边,正有一个鬓角插了野花的十七八岁的姑娘挽起衣袖在那里汲水,他止了步在旁边静静地观看,脸上浮出了微笑。少女汲了水,端着那个大瓦盆,正要向前面的茅屋走去,忽然抬起头看见了他,似乎认识他,把他望了一会,对他笑了笑就走开了,走进茅屋里去了。
茅屋前面的一把竹椅上坐着一个灰白头发的老人,手里拿了一把蒲扇,赶身边的苍蝇。一条黑狗躺在他的脚下。老头子看见这个青年走近,便抬起头注意地看他,好像认得他似的。老头子带笑地招呼他,一面问道:“从海滨旅馆来的?”
青年站住了,点着头亲切地答道:“我是从那里来的。”他歇了歇又带笑地问了一句:“你还认得我吗?”
老人抬起头来,用那一对依旧是奕奕有神的眼睛把青年仔细地望了一会,现出很高兴的样子说:“啊!我记起来了!……不错,你去年来过。……你还记得起我?……啊,还有一位小姐。那回你和一位小姐同来的。她现在好吗?……为什么今天不来?……你一个人来?为什么不带她来?她真是一位好小姐!……我从没有见过像她那样又谦和、又漂亮的小姐!……你们一定早结婚了。……你下次一定要把你的太太带到这里来玩啊!请你回去说,树林里的王老头儿还在想念她!……你福气真好,有一位那么好的太太。……不要忘记把你的太太带来I……琴姑,你刚才见过她罢。她今年十七了,我还没有给她看中一个好女婿!……真不容易,在这个年头好的人真不容易找!”
老头子的话似乎就不会有完结的时候。青年只是唯唯否否地应着。他的脸上虽然依旧堆着笑容,但眼睛已经失了光彩,他的精神似乎贯注在别处。老人的话愈来愈刺痛着他的耳朵,而且他的心也开始在痛了。他后来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勉强和老人敷衍了几句,借口说有事情就走开了。分别时老人还叫他不要忘记下次把太太带来。
青年离开老头子的视线以后,便放慢他的脚步。他无目的地往四面看,但似乎并不曾看见什么,一切的景物很快地在他的眼前飞了过去,不曾留下一点印象。他的眼睛好像完全失掉了作用似的。
忽然一株松树出现在他的眼前,遮住了他的视线。这松树因了它的形状的奇特和树身的粗大,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一个难忘的印象。他记得他和她最后一次谈话的时候,她便站在这株大树旁边。他注意地看着树皮剥落了的老树,一年前的往事即刻涌上心头。长睫毛亮眼睛的圆圆的面庞又浮现在他的脑里。他把往事仔细地回味了一番,充满了温和、亲切、柔爱的感情,他禁不住梦幻地低声叫了几声“若兰”。于是一个痛苦的回忆就开始来刺痛他的心了:“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只怪当时自己没有勇气,放过了那个好机会,如今只剩下痛苦的回忆了。……她原是爱我的,她是肯为我牺牲一切的,只是我太没有勇气,断绝了她的爱,以后恐怕再没有人能够像她那样地爱我了。”他用一种凄惨的声音自语着,走出了树林,但又爱恋地回头望了望,又唤了两声“若兰”,好像他的若兰就住在这个树林里一样。最后他又叹息地说:“可是现在已经迟了。”
他走出树林,前面横着两条土路,两三个村姑提着篮子在路上往来,看见他,投了一瞥好奇的眼光,或者对他笑了笑。他便往沿树林的那条路走去,脚步依旧下得很慢。他忽然站住了,把手杖挟在左腋下,右手从西装袋里摸出了一张折叠的信纸摊开来读,读到里面的某一段时,他特别放大了声音,这一段是:
汝妻已于二年前患病身故,因恐汝在外伤心,故未早告。今年自汝返省消息传出后,来吾家为汝作伐者颇不乏人。余老矣,常为人讥为不识新潮流,故不欲干预儿女婚事,须俟汝归后自行决定。惟汝究竟何时起程,应先将确定日期快邮函告,以免老父在家悬念。切记勿忘!……
他折好了信,忽然又把信纸摊开看了一阵,最后下了决心把信揉成一团,掷在地上,便拔步向前走了。在路上他还不住地叹息道:“我错了。……可是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
但是没有人听见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