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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胡奎别了五位英雄,竟奔锦亭衙而来,到了衙门东首墙边,将身一纵,纵上了屋,顺着星光找到内院,轻轻跳下,伏在黑暗之处。只见一个丫鬟拿着灯走将出来,口里唧唧哝哝说道:“此刻才睡。”说着,走进厢房去了。胡奎暗道:“想必就是他的卧房。”停了会,悄悄来到厅下一张,只见残灯未灭,他夫妻已经睡了。胡奎轻轻掇开房门,走至里面。他二人该当命到无常,吃醉了酒,俱已睡着。胡奎掀起帐幔,只一刀,先杀了毛守备,那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将下来。夫人惊醒,看见一条黑汉手执利刀,才要喊叫,早被胡奎顺手一刀砍下头来,将两个血淋淋的人头结了头发扣在一处,扯了一幅帐幔包将起来,背在肩上,插了短刀,走出房来,来至天井,将身一纵,纵上房屋,轻轻落下,上路而回。
一路上趁着星光,到了龙标门首。那时已是五更天气,五人正在心焦,商议前来接应,忽见胡奎跳进门来,将肩上的物件往地下一掼,众人吃惊,上前看时,却是两个人头包在一处。众人问道:“你是怎生杀的?这等爽快!”胡奎将越房杀了毛守备夫妻两个,说了一遍,大家称羡。仍包好人头,重又饮了一会,方才略略安歇,不表。
单言次日,那城外面的人都闹反了,俱说毛守备的头不见了。兵丁进城报了知府,知府大惊,随即上轿来到衙里相验尸首,收入棺内,用封皮封了棺木,问了衙内的人口供,当时做了文书,通详上司。一面点了官兵捕快,悬了赏单,四路捉拿偷头的大盗,好不严紧。淮安城内人人说道:“才拿住反叛罗焜,又弄出偷头的事来,必有蹊跷。”连知府也急得无法可治。
不表城内惊疑。单言众人起来,胡奎说道:“罗贤弟病在牢中,就是劫狱,也无内应;且待我进牢去做个帮手,也好行事。”龙标道:“你怎得进去?”胡奎道:“只须如此如此,就进去了。”龙标道:“不是玩的,小心要紧!”胡奎道:“不妨!你只是常常来往,两边传信就是了。”
商议已定,胡奎收拾停当,别了众人,带了个人头进城,来到府门口,只见那些人三五成群,都说的偷头的事。胡奎走到闹市里,把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朝街上一掼,大叫道:“卖头!卖头!”吓得众人一齐喊道:“不好了!偷头的人来卖头了!”一声喊叫,早有七八个捕快兵丁拥来,正是毛守备的首级。一把揪住胡奎来禀知府,知府大惊道:“好奇怪!哪有杀人的人还把头拿了来卖的道理?”忙忙传鼓升堂审问。
只见众衙役拿着一个人头,带着胡奎跪下。知府验过了头,喝道:“你是哪里人?好大胆的强徒,杀了朝廷的命官,还敢前来卖弄!我想你的人多,那一个头而今现在哪里?从实招来,免受刑法!”胡奎笑道:“一两个人头要什么大紧!想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平日尽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倒来怪俺了。”知府大怒,喝令:“与我扯下去夹起来!”两边答应一声,将胡奎扯下去夹将起来,三绳收足,胡奎只当不知,连名姓也不说出。知府急了,只问那个头在那里。胡奎大叫道:“那个头是俺吃了。你待我老爷好些,俺变颗头来还你;你若行刑,今夜连你的头都叫人来偷了去,看你怎样!”知府吃了一惊,吩咐收监,通详再审。
按下知府叠成文案,连夜通详上司去了不表。且言胡奎上了刑具,来到监中,将些鬼话唬吓众人道:“你等如若放肆,俺叫人将你们的头,一发总偷了去。”把个禁子王二吓得诺诺连声。众人俯就他,下在死囚号内,代他铺下草床,睡在地下,上了锁就去了。
当时,事有凑巧,胡奎的柙床紧靠着罗焜旁边,二人却是同着号房。罗焜在那里哼声不止,只是乱骂,胡奎听见口音,抬起头来一看,正是罗焜睡在地下。胡奎心中暗喜,等人去了,爬到罗焜身边,低低叫声:“罗贤弟,俺胡奎在此看你。”罗焜哪里答应,只是乱哼,并不知人事。胡奎道:“这般光景,如何是好?”
话分两头。单言龙标当晚进城找到王二,买了些酒肉,同他进监来看罗焜,他二人是走过几次的,狱卒都不盘问。当下二人进内,来到罗焜床前,放下酒肴与罗焜吃时,罗焜依旧不醒。掉回头来,却看见是胡奎,胡奎也看见是龙标,两下里只是不敢说话。龙标忽生一计,向王二说道:“我今日要了一服丸药来与他吃,烦王二哥去弄碗葱姜汤来才好。”王二只得弄开水去了。龙标支开王二,胡奎道:“罗焜的病重,你要想法请个医生来,带他看看才好。”龙标道:“名医却有,只是不肯进来。”
胡奎道:“你今晚回去与谢元商议便了。”二人关会已定。王二拿了开水来了,龙标扶起罗焜吃了丸药,别了王二。
来到家中,会过众位好汉,就将胡奎的言语向谢元说了一遍。谢元笑道:“你这里可有个名医?”龙标回道:“就是镇上有个名医,他有回生的手段,人称他做小神仙张勇。只是请他不去。”谢元道:“这个容易,只要孙贤弟前去走走,就说如此如此便了。”众人大喜。
当日黄昏时候,那过天星的孙彪将毛守备夫人的那颗头背在肩上,身边带了短兵器,等到夜间,行个手段,迈开大步赶奔镇上而来,找寻张勇的住宅。若是别人,深黑之时看不见踪迹,惟有这孙彪的眼有夜光,与白日是一样的。不多一时,只见一座门楼,大门开着,二门上有一匾,匾上有四个大字,写道:“医可通神”。尾上有一行小字为:“神医张勇立。”孙彪看见,大喜道:“好了!找到了!”上前叩门。
却好张勇还未曾睡,出来开门,会了孙彪,问他来因。孙彪道:“久仰先生的高名,只因俺有个朋友,得了病症在监内,意欲请先生进去看一看,自当重谢。”张勇听得此言,微微冷笑道:“我连官府乡绅请我看病,还要三请四邀。你叫我到牢中去看病,太把我看轻了些。”就将脸一变,向孙彪说道:“小生自幼行医,从没有到监狱之中,实难从命!你另请高明的就是了。”孙彪道:“既是先生不去,倒惊动了,只是要求一服妙药发汗。”张勇道:“这个有得。”即走进内房去拿丸药。孙彪吹熄了灯,轻轻地将那颗人头往桌子底下药篓里一藏,叫道:“灯熄了。”张勇忙叫小厮掌灯,送丸药出来。孙彪接了丸药,说道:“承受了。”别了张勇去了。这张勇却也不介意,叫小厮关好了门户,吹熄了灯火,就去安睡,不提。
且言孙彪离了张勇的门首,回到龙家,见了众人,将请张勇之言说了一遍,大家笑了一会儿。谢元忙取过笔来,写了一封锦囊,交与龙标说道:“你明日早些起来,将锦囊带去与胡奎知道,若是官府审问,叫他依此计而行。你然后再约捕快,叫他们到张勇家去搜头。我明日要到别处去住些时,莫要露出风声,我自叫孙彪夜来探听信息。各人干事要紧。”当下众人商议已定。次日五更,谢元等各投别处安身去了。
单言龙标又进城来,同王二到茶坊坐下,说道:“王二哥,有股大财送来与你,你切莫说出我来。”王二笑道:“若是有财发,怎肯说出你来?我不呆了?你且说是什么财?”龙标道:“那个偷头的黑汉,我在小神仙张勇家里见过他一面,闻得他都是结交江湖上的匪人,但是外路使枪棒、卖膏药的,都在他家歇脚,有九分同那人是一路的。目下官府追问那个人头,正无着落,你何不进去送个访单?你多少些也得他几十两银子使用使用。”王二道:“你可拿得稳么?”龙标道:“怎么不稳?只是一件,我还要送药与罗焜,你可带我进去。”王二道:“这个容易。”遂出了茶坊,叫小牢子带龙标进监,他随即就来到捕快班房商议去了。
不表王二同众人商议进衙门送访。且言那小神仙张勇一宿过来,次日早起,只见药篓边上、地下,有多少血迹,顺着血迹一看,吃了大惊,只见一个人头睁眼蓬头,滚在药篓旁边,好不害怕。张勇大叫道:“不好了!”吓倒在地。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淮安府认假为真
赛元坛将无作有
话说张勇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在药篓之内,他就大叫一声:“不好了!”跌倒在地。有小使快来扶起,问道:“太爷为何如此?”张勇道:“你,你,你看那,那桌,桌子底下,一,一个人,人头!”小使上前一看,果是一个女人的首级。合家慌了手脚,都乱嚷道:“反了,反了!出了妖怪了,好端的人家怎么滚出个人头来了?是哪里来的?”张勇道:“不,不要声,声张,还,还,还是想个法,法儿才,才好。”内中有个老家人道:“你们不要吵。如今毛守备夫妻两个头都不见了,本府太爷十分着急,点了官兵捕快四下里巡拿。昨日听见人说,有个黑汉提着毛守备的头在府前去卖,被人拿住,审了一堂收了监。恰恰的只少了毛守备夫人的头未曾圆案,现在追寻,想来此头是有蹊跷,这头一定是她的。快快瞒着邻舍,拿去埋了。”正要动手,只听得一声喊叫,拥进二三十个官兵捕快,正撞个满怀,不由分说,将张勇锁了,带着那个人头,拿到淮安府去了。可怜他妻子老小,一个个只吓得魂飞魄散,嚎啕恸哭,忙叫老家人带了银子到府前料理,不表。
且言王二同众捕快将张勇带到衙门口,早有毛守备的家人上前认了头。那些街坊上人,听见这个信息,都来看人头,骂道:“张勇原来是个强盗!”。
不言众人之事。单言那知府升堂,吩咐带上张勇,骂道:“你既习医,当知王法,为何结连强盗杀官?从头实招,免受刑法!”张勇见问,回道:“太老爷在上,冤枉!小的一向行医,自安本分,怎敢结连强盗?况且医生与守备又无仇隙,求太老爷详察!”知府冷笑道:“你既不曾结连强盗,为何人头在你家里?”张勇回道:“医生清早起来收拾药篓,就看见这个人头,不知从何而来,正在惊慌,就被太爷的贵差拿来。小的真正是冤枉,求太爷明镜高照!”知府怒道:“我把你这刁奴,不用刑怎肯招认?”吩咐左右:“与我夹起来!”两边答应一声,就将张勇掼在地下,扯去鞋袜,夹将起来。可怜张勇如何受得起,大叫一声昏死在地,左右忙取凉水一喷,悠悠苏醒。知府问道:“你招不招?”张勇回道:“又无凶器,又无见证,又无羽党,分明是冤枉,叫我从何处招起?”知府道:“人赃现获,你还要抵赖!也罢,我还你个对证就是了。”忙拿一根朱签,叫禁子去提那偷头的原犯。
王二拿着签子,进监来提胡奎。胡奎道:“又来请爷做什的?”王二道:“大王,我们太爷拿到你的伙计了,现在堂上审问口供,叫你前去对证。”胡奎是早间龙标进监看罗焜,将锦囊递与胡奎看过的,他听得此言,心中明白,同王二来到阶前跪下。知府便叫:“张勇,你前去认认他。”张勇爬到胡奎跟前认,那胡奎故意着惊问道:“你是怎么被他们捉来的?”张勇大惊道:“你是何人?我却不认得你!”胡奎故意丢个眼色,低声道:“你只说认不得我。”那知府见了这般光景,心中不觉大怒,骂道:“你这该死的奴才,还不招认?”张勇哭道:“宪天太爷在上,小的实在是冤枉!他图赖我的,我实在不认得他。”知府怒道:“你们两个方才眉来眼去,分明是一党的强徒,还要抵赖?”喝令左右:“将他一人一只腿夹起来,问他招也不招!”可怜张勇乃是个读书人,哪里拼得过胡奎,只夹得死去活来,当受不起。胡奎道:“张兄弟,非关我事,是你自己犯出来的,不如招了罢。”张勇夹昏了,只得喊道:“太老爷,求松了刑,小人愿招了。”知府吩咐松了刑。张勇无奈,只得乱招道:“小人不合结连强盗杀官府头,件件是实。”知府见他画了供,随即做文通详上司,一面赏了捕快的花红,一面将人犯吩咐收监。那张勇的家人听了这个信息跑回家中,合家痛哭恨骂,商议商议,带了几百两银子,到上司衙门中去料理去了。
且言张勇问成死罪,来到监中,同胡奎在一处锁了,好不冤苦,骂胡奎道:“瘟强盗!我同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害我怎地?”胡奎只是不做声,由他叫骂。等到三更时分,人都睡了,胡奎低低叫道:“张先生,你还是要死,还是要活?”张勇怒道:“好好的人,为何不要活?”胡奎道:“你若是要活也不难,只依俺一句话,到明日朝审之时,只要俺反了口供,就活了你的性命。”张勇道:“依你,什么话,且说来。”胡奎指定罗焜说道:“这是俺的兄弟,你医好了他的病,俺就救你出去。”张勇方才明白,是昨日请他不来的缘故,因此陷害,遂说道:“你们想头也太毒了些。只是医病不难,却叫何人去配药?”胡奎道:“只要你开了方子,自有一人去配药。”张勇道:“这就容易了。”
等到次日天明,张勇爬到罗焜床前,隔着栅栏子伸手过去,代他看了脉。胡奎问道:“病势如何?可还有救?”张勇道:“不妨事。病虽重,我代他医就是了。”二人正在说话,只见龙标同王二走来。胡奎只做不知,故意大叫道:“王二,这个病人睡在此地,日夜哼喊,吵得俺难过。若再过些时,不要把俺过起病来,还怕要把这一牢的人都要过起病来。趁着这个张先生在此,顺便请了替他看看也好,这也是你们的干涉。”龙标接口道:“也好,央张先生开个方儿,待我去配药。”王二只得开了锁,让张勇进去,看了一会,要笔砚写了方儿,龙标拿了配药去了。正是:
仙机人不识,妙算鬼难猜。
当下龙标拿了药方,飞走上街,配了四剂药,送到牢中。王二埋怨道:“你就配这许多药来,哪个服侍他?”胡奎道:“不要埋怨他,等我来服侍他便了。”王二道:“又难为你。”送些了水、炭、木碗等件放在牢内,心中想四面墙壁都是石头,房子又高又大,又锁着他们,也不怕他飞上天去,就将物件丢与他弄。
胡奎大喜,就急生起火来,煎好了药,扶起罗焜将药灌下去,代他盖好了身上。也是罗焜不该死,从早睡到三更时分,出了一身大汗,方才醒转,口中哼道:“好难过也!”胡奎大喜,忙忙拿了开水来与罗焜吃了,低低叫道:“罗兄弟,俺胡奎在此,你可认得我了?”罗焜听见,吃了一惊,问道:“你为何也到此地?”胡奎说道:“特来救你的。”就将祁子富如何报信,如何上山,如何卖头到监,如何请医的话,细细说了一遍。说罢,二人大哭,早把个小神仙张勇吓得不敢做声,只是发颤。胡奎道:“张先生,你不要害怕,俺连累你吃这一场苦,少不得救你出去,重重相谢。若是外人知道,你我都没得性命。”张勇听得此言,只得用心用意地医治。罗焜在狱内吃了四剂药。病就好了,又有龙标和张勇家内天天送酒送肉,将养了半个月,早已身上强壮,一复如初。
龙标回去告诉谢元,谢元大喜,就点了五名喽兵,先将胡、龙两位老太太送上山去,暗约众家好汉,商议劫狱。当时众好汉聚齐人马,叫龙标进牢报信。龙标走到府前,只见街坊上众人都说道:“今日看斩反叛。”府门口发了绑齐人,那些千总把总、兵丁捕快等跑个不了。龙标听见大惊,也不进牢,回头望家就跑,拿出穿山甲的手段,放开大步,一溜烟飞将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劫法场大闹淮安
追官兵共归山寨
话说龙标听得今日要斩反叛,府门口发绑三人,他回头就跑,跑到家中,却好四位好汉正坐在家里等信。龙标进来告诉众人,众人说道:“幸亏早去一刻,险些误了大事,为今之计,还是怎生?”谢元道:“既是今日斩他三人,我们只须如此如此,就救了他们了。”众人大喜道:“好计!”五位英雄各各准备收拾去了,不提。
且言淮安府看了京详,打点出入。看官,你道罗焜、胡奎、张勇三人,也没有大审,如何京详就到了?原来,淮安府的文书到了京,沈太师看了,知道罗焜等久在监中必生他变,就亲笔批道:
反叛罗焜并盗案杀官的首恶胡奎、张勇,俱系罪不容诛,本当解京枭首示众。奈罗焜等枭恶非常,羽党甚众,若解长安,惟恐中途有失。发该府就即斩首,将凶犯首级解京示众。羽党俟获到日定夺。火速!火速!
臧知府奉了来文,遂即和城守备并军厅巡检商议道:“罗焜等不是善类,今日出斩务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