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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闻大义之垂,炳于星日;无礼之逐,严于鹰鹯。天地有至公,臣民不可罔也。奸臣马士英者,根原赤身,种类蓝面。昔冒九死之罪,业已侨妾作奴,屠发为僧;重荷三宥之恩,徒尔狐窟白门,狼吞泗上。会当国家多难之日,侈言拥戴劝进之功,以今上历数之归,为私家携赠之物。窃弄威福,炀蔽聪明。恃兵力以胁人,致天子蔽目拱手;张伪旨以詟俗,俾兵民重足寒心。本为报仇而立君,乃事事与先帝为仇,不只矫诬圣德;初因民愿而择主,乃事事拂兆民之愿,何由奠丽民生?幻蜃蔽天,妖蟆障日。卖官必先姻娅,试看七十老囚,三木败类,居然节钺监军!渔色罔识君亲,托言六宫备选,二八红颜,变为桑间濮上。苏松常镇横征之使肆行,携李会稽妙选之音日下。江南无夜安之枕,言马家便尔杀人;北斗有朝彗之星,谓英名实应图谶。除诰命、赠荫之余无朝政,自私怨、旧识而外无功能。而乃冰山发焰,鳄水兴波,群小充斥于朝端,贤良窜逐于远地。同己者,罪同梼杌,行列猪豭,如阮大铖、张孙振、袁弘勋等十数巨憝,皆引之为羽翼,以张杀人媚人之赤帜;异己者,德并苏、黄,才媲房、杜,如刘宗周、姜曰广、高弘图等十数大节,皆诬之为朋党,以快虺如蛇如之凶心。道路有口,空识“职方如狗,都督满街”之谣;神明难欺,最痛“立君由我,杀人何妨”之句。呜呼!江汉长流,潇湘尽竹,罄此之罪,岂有极欤!若鲍鱼蓄而日膻,若火材重而愈烈。放崔、魏之瘈狗,遽敢灭伦;收闯、献之猕猴,教之升木。用腹心出镇,太尉朱泚之故智,几几殆有甚焉;募死士入宫,宇文化及之所为,人人而知之矣!是诚河山为之削色,日月倏以无光。又况皇嗣幽囚,列祖怨恫。海内怀忠之臣,谁不愿食其肉;敌国向风之士,咸思掺盾其家。本藩先帝旧臣,招讨重任,频年痛心疾首,愿为鼎边鸡犬以无从;此日履地戴天,誓与君侧豺狼而拼命。在昔陶八州靖石头之难,大义于今炳然;迄乎韩蕲王除苗氏之奸,臣职如斯乃尽。是用砺兵秣马,讨罪兴师。当郑畋讨乱之军,忆裴度闲邪之语,谓朝中奸党尽去,则诸贼不讨自平。倘左右凶恶未除,则河北虽平无用。三军之士,戮力同仇,申明仁义之声闻,首严焚戮之隐祸。不敢妄杀一人,以伤天心;不敢荒忽一日,以忘王室。义旗所指,正明为人臣子,不忘君父之心;天意中兴,必有间世英灵,矢翼皇明之运。泣告先帝,揭此心肝,愿斩贼臣之首,以复九京;还收阮奴之党,以报四望。倘惑于邪说,误播流言,或受奸徒之指挥,或树义兵之仇敌,本藩一腔热血,郁为轮菌离奇,势必百万雄兵,化作蛟螭妖孽。玉石俱焚之祸,近在目前;水火无情之时,追维心痛。敬布苦衷,愿言共事。呜呼!朝无直臣,谁斥李林甫之奸邪?国有同心,尚怀郑虎臣之素志。我祖宗朝三百年养士之德,岂其决裂于佥壬;大明朝十五国忠义之心,正宜暴白于魂魄。速张殪虎之机,勿作逋猿之薮。燃董卓之腹,膏溢三旬;籍元载之厨,椒盈八百。国人尽快,中外甘心。谨檄。
马士英忽接了檄文,从头一看,又听得说是监军黄御史做的,又恼又慌,寝食都废。有刘洪起奏:“清兵乘势南下,无人敢遏。恐为南京之忧。”他也全然不睬。又有王永吉奏:“徐镇孤危援绝,势不能存。乞敕史可法、卫胤文共保徐州,方可保全江北。”马士英竟不票本。一意只怕左兵害他,把边事反看缓了。
那时史可法统兵驻扎扬州,上一本恭请召见,面言东宫处分,以息群嚣。弘光批道:“两警方急,卿专心料理。待奏凯后见。”史可法叹道:“奏凯二字,天子看得容易。这等说起来,面君不知在何日!”说罢不觉泪下。次日连上二本,一本为清骑分路南下,镇将平日拥兵糜饷,有警一无足恃。又一本为李成栋避敌,弃地南奔,使镇将人人如此,长江虽险,竟可飞渡。马士英怕分了弘光保安庆一带的心,付之不票,反把江上捷报奏了弘光。其刘孔昭、阮大铖、朱大典、黄得功、黄斌卿、黄蜚、郑彩、方国安、赵民怀、郑鸿逵、卜从善、杜弘域、张鹏翼、杨振宗,俱赏银币。彼时太仆寺丞张如蕙丁忧出京,着留其所携行李充饷,连回去路费都夺了他的。朝里纷纷议论,计无所出。午后忽奉旨意,王永吉改总河,兼督淮安凤庐;钱继登兼抚扬州;田仰撤回另用;卫胤文事定再议。参政马鸣霆驻扎江阴,副使印司寄住京口。杨文骢专监镇军,凡逃军南渡,用大炮打回,不许过江一步。不像防清兵来袭,倒像防史可法入朝奏事,万一翻局。可虞的,与天启年间魏、崔不许阁部孙承宗进北京城一般的了。
史可法中夜长叹,无可奈何。只得又上一本道:“今日江北有四藩,有督师,有抚、按,有屯抚,有总督,不为不多矣。左、清并至,曾何益毫末哉。臣近至扬州,一时集于城内者,有总督,有提督,有盐科,酬应烦难,府县皆病。今又添盐监、盐督,人人可以剥商。商本尽亏,新征不已。利归豪滑,不足之言,朝廷实自受之。”这本一上,弘光见有许多官员,有些省悟,愀然不乐。
十九这日,忽然召对。当有大理寺卿姚思孝、尚宝司卿李之椿,合词请备淮、扬;给事中吴希哲等请先防淮、扬,而次及凤、庐。弘光面谕马士英道:“左良玉虽不该兴师,以逼南京,然看他本上的意思,原不曾反叛。如今还该守淮、扬,不可撤江防兵。”马士英大声指众官道:“这些朝臣,皆左良玉死党,代他游说,其言决不可听。臣已调刘良佐的兵马,今日渡江。宁可君臣皆死于清兵之手,不可受左良玉杀害。”张目大呼道:“朝臣有异说者立斩!”弘光愀然不乐,拂袖回宫。吴希哲退班,朗朗地对众官道:“贾似道弃淮、扬矣,吾辈死无葬身之地。奈何!奈何!”朝臣多有泪下的。正是:
苗、刘只怕韩兵至,一任淮南夜渡师。
兵科给事中吴上一本,劾方国安、牟文绶纵兵劫掠,种种不法。马士英大怒,亟请弘光批旨道:“左良玉称兵犯顺,连破九江、安庆。国安、文绶方在剿逆,吴为逆臣出脱,是何肺肠!”是日即诏下吴锦衣卫狱。大小臣工都道:“这一番被罪,真是一凤孤鸣。”后来方国安拥兵入浙,百姓受其害的,百倍流寇。人人才想吴给事这本,果是先见。正是:
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宾。
御史何纶上一本,请禁四六文章,并坊刻社学。马士英攒眉道:“戎马倥偬,却奏此不急之务。书生可笑如此。”竟置之不问。
且说清兵已到淮北,声息甚紧。惊得个刘泽清就像小孩子怕猫咬,魂飞胆落了。纵兵大掠,淮安城里城外,无不受害。席卷辎重,连夜西奔。阁部史可法咬指出血,写血书一纸。令参谋刘湘客星夜进京,要兵部大堂密奏:须早早发兵救援,若迟,不但淮安不保,只怕扬州有失。兵部、马士英怕的是左兵,全不以清兵为意。道左良玉恐有心腹为内应,实实可危;清兵有长江天堑,料然不能飞渡。
那月二十三日,清帅率众渡淮,如入无人之境。淮安人尽行归顺。有一秀才嚷道:“我淮安人没用,也不消说了。若是镇兵有一个把炭篓丢在地下,绊一绊他的马脚,也还算好汉了。”大哭一场,投南门外城河而死。不知姓名,也不知他家在哪里。有诗为证:
漫说当年淮水滨,汨罗悲愤未全伸。
身沉名没谁人识?衰季累累多死臣。
其时刘泽清已逃,文武在任的,躲得影儿也没了,还有马前投顺的哩。只有侍郎卫胤文,抗节不屈而死,清帅买棺殓葬。有诗为证:
常将血剑叩而镡,忍死拼生鏖战酣。
今日矢贞骑箕尾,往从先帝更何惭。
那时史可法正在扬州府旧城,日日选将练兵,指望再往淮安代刘泽清死守。忽闻了清兵二十三日渡淮,淮安一带地方望风投顺,史可法大叫道:“罢了,罢了。国家不惜高爵厚禄与镇将,又糜饷养军,以为可保黄河,且学南宋偏安之计。今清兵已渡黄河,扬州岂能独守!”即传令箭,齐集监军、参谋、将官、兵士,都在新城大教场演武厅前议事。又传令宰了十口猪、十口羊,准备祭旗飨士。
自己换了戎装,跨马到大教场来。一路见跟随的人都交头接耳,像商量的模样,心里想道:“不好了,人心一惧则必散,人心一散则难收。今日且莫说兴师动众,须先激励人心,还可把孤城保守几日,以待救兵。”踌躇了一番,已到了教场,在演武厅前下马。只见监军史继迁、参谋刘湘客,总兵刘肇基、翁万裕、杨凤翥,都到了。史可法上厅坐下。史继迁立起身来大呼道:“今日之事,惟有死守孤城,保全一城的百姓。”刘湘客道:“前日阁部老大人血书与兵部。那马士英这奸贼,只怕左良玉杀来他身死家破,哪管国家大事。如今事已急矣,阁部老大人竟草成短疏,湘客虽不才,当击登闻鼓,面奏今上,以请援兵。”言之未已,厅下将官和军士,齐声大叫道:“好,好,好。请得救兵,我们也胆壮些,好去交锋。”史可法见人心如此,心下好生着忙,问管事的把总道:“猪羊可曾备下了?”把总禀称,十口猪、十口羊、香烛、纸马、果酒等物,俱已摆在教场前篷下了。史阁部带了各官下厅,步行到了篷下。只见灯烛辉煌,香烟缭绕,已摆得齐齐整整了。史阁部扑地拜将下去,大呼:“二祖列宗,在天之灵,今日臣史可法拼命与众守城,乞英灵保佑,以救扬州一城百姓。”呼罢大哭,那泪滴在袍上,都是鲜红的血。将官军士一齐大喊道:“老爷哭出血来了,我等敢不尽心效死!”也都哭起来。
拜祷已毕,史阁部回衙门去。连夜草成血本,刘湘客赍上南京,请救兵去。未知如何。有诗为证:
阁部精忠真贯日,藩臣犯顺非甘逆。
只因马阮误朝廷,致失封疆同弃掷。
§§§第四十回罗公山李闯卒灭
杭州路马相潜奔今日山河非旧矣,楚水吴山,谁认咱和你。睡到五更,魂梦里思量,贼闯终须死。改号称王当不起,沧海桑田,翻覆污茧纸。权相魂消将作鬼,天涯驰逐三千里。
《蝶恋花》
叹息三更醉醒余,横披野史社将墟。
一声河满频倾泪,三叠阳关懒寄书。
弑主贼徒桃作李,误君权相马成驴。
千秋笑骂伊亲受,悔却生前似野猪。
话说阁部史可法在扬州城沥血誓师,准备死守,以待调兵救援。哪知清兵突然来至,不费刀兵,新城已破。因为城中闭关坚守,遂屠其兵民。驰檄旧城道:“若好好让城,不杀一人。”史可法也不回话,只是坚守。
到了第四日,清帅假说奉旨调黄总兵到。史可法从城上缒人下城询问,说黄总兵领来精兵三千,留二千在外,准备厮杀;放一千入城,同守城池。史可法信了是实,从西门放兵入城。那兵逢人便杀,才知不是黄兵,却是清兵了。史可法在城上见之,拔剑自刎。总兵刘肇基救住,同缒下北门城墙下,引四骑潜逃,不知死活。正是:
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国朝。
且把扬州失守、阁部丧身一段,提过一边。单说闯贼李自成,被清帅同吴三桂杀败,贼党死的死,走的走,带了侄儿一只虎李过,和七八员残将、十余万人马,迤逦从河南一路来到湖广地方。渡了大江,要投旧党张献忠,往辰州府进发。哪知张献忠的人马,已杀到四川去了。李自成到了黔阳,且把兵马也扎在二十里外。其时已是弘光改元的正月下旬了。
当时李自成因奸杀了结发,做贼抢虏的邢氏,又被偏将高杰拐了逃去,以后没甚心爱的。在北京皇宫里,收用了宫人窦氏,册为正宫娘娘。一路宠爱异常,不离左右。朝弄暮弄,不顾鞍马奔驰,不论风霜辛苦,一味恋酒贪色。军中的事,都委侄儿李过料理。
在黔阳城外住了二十日,地方上百姓被他骚扰,不消说起。况且献兵骚扰后,人穷财尽,苦不可言。那时何腾蛟遣官兵将到。哨马报知李自成,自成慌了,就亲往乱山里一看。只有罗公山险峻非常,广阔无量,此处结了营寨,便有千军万马,急切不能攻取。把十余万人马分作三队,结下三个大寨,为久驻黔阳之计。李过禀道:“目今钱粮不够两月的支放,还该分一支兵马,往近地没官兵的所在,打些粮草,方好接济。何抚院遣兵将来时,再作计较。”李自成准奏,差刘宗尧、刘国能两员将,带兵马二千,渡江往河南湖广交界府、县打粮。差辛思忠、杨彦两员将,带兵马二千,不须渡江,只在沿江湖广没官兵的府县打粮。次日两支人马都放炮为号,滔滔汩汩离罗公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