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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市,A师师部。
下午一点,午休还没过,A师的操场上就站满了人。一辆辆军卡集合完毕,将要拉着新兵驶向郊区一个靶场。一个个新兵在军卡前整装待命,神情严肃无比。因为今天,是他们入伍以来第一次实弹射击的日子。
掩映在操场后面的师部大楼里也颇为热闹,营房科贾科长刚一坐稳,就打电话将手下一个姓李的干事叫了过来。
“科长,您找我?”
贾科长拿出一把钥匙,递给了他:“这是顾参谋长家的钥匙,今天他带着家属过来,你去接一下。”
“哟,那小家伙又来了?”
小朋友每年都会跟着顾淮越来部队过年,所以知道这小家伙的人也不算少。
李干事咧咧嘴,拿着钥匙正准备离开,又被贾科长叫住:“你严肃点啊,这次来的可不光小家伙。”
李干事点点头,可刚出了贾科长办公室的大门,李干事一拍脑门,忽然明白了什么。
不光小家伙过来。那就是,还有嫂子?!
李干事登时眼前一亮,而不远处正向A师开来的越野车里,严真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顾淮越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趴在她腿上酣睡的小朋友,说道:“B市气温很低,小心别感冒。”
严真捂着脸点了点头。看着窗外的景物,她忍不住感叹,到底还是来了。
他们是上午九点从C市出发的,本来下午一点就能到B市,只因在高速上堵了会儿车,所以稍微晚了半个小时。
B市这几日下了场大雪,比C市要大得多。C市市区的雪经过车流碾轧,早已化了,这里却不同,一路走来都是白皑皑的一片,就连路上这车辙都分外整齐,而且这车辙也与一般的车子不一样,像是履带碾过后留下的。
严真正好奇,就听见前头顾淮越说:“这是坦克车留下的车辙,这几天师里在搞训练。”
原来如此,看来离A师师部已经不远了。车又开了几分钟,已经可以看见师部大门口站岗的哨兵了。大门封着,顾淮越将车速减了下来,让哨兵对过牌照后才向里开去。他的目的地是掩在侦察营营部大楼后三百米处的一栋小楼——那就是家属区了。
看着站在楼前迎接的李干事,顾淮越微哂地摇了摇头,转过头对严真说:“到了,下车吧。”
严真下了车,看着面前这栋楼,忍不住吃了一惊。
放眼望去,整个师部,无论是侦察营还是炮兵营的大楼都是整饬有序的,还是一色灰。只有这栋家属楼,孤零零的一个不说,楼外头还刷了一层红漆!这更彰显出它在整个师部的特殊性了。
李干事这会儿也迎了上来,看着严真两眼发直地看着这栋楼,不由得笑了笑:“这快过年了,嫂子们嫌冷清,就把这楼外面重刷了一层漆,图个喜庆!”
严真尴尬地笑了笑。
顾淮越稍一思忖,对严真说道:“这样,你带着珈铭先回家,我去服务中心看看去。”
“去那儿干吗?”
顾淮越笑笑:“买点东西。”
严真答应一声,跟着李干事向楼里走去。这楼不算新,但是楼道倒是挺干净的。
“小李,这里家属很少吗,怎么就一栋楼?”严真还对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大院有着清楚的记忆,当时父亲所在的部队是一个驻扎在小县城的二炮导弹旅,人肯定是没有A师的多,但是光家属楼就盖了六栋。
小李提着行李一路气也不喘:“嫂子,您来的时候也看见了吧,咱们这儿太荒了,就算嫂子们过来也就是待十天半个月的,不常住。有常住的那也是在这儿有副业的。”
“副业?”
小李嘿嘿一笑:“就是在营区里开饭店和小卖部的,靠战士们消费赚个小钱呗。”
严真了悟地点了点头。
“嫂子您来得正是时候。别的时候没人,就过年的时候人多。”
小李说着拿出钥匙开了门,又拿出电卡送上了电,也算交代了差事,敬了个礼走了。
严真先是打量了一下这栋房子,鉴于这地方的特殊情况,这栋楼盖起来的时候就是准备当招待所用的。虽说比招待所看着高级一点,可是要比C市的房子,就差了一个档次了。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也算是一个家。屋子很干净,看样子之前有几个勤快的给打扫过了,不用她再动手。
顾珈铭小朋友往沙发上一挪屁股,嘴里还嘎吱嘎吱地啃着零食,可是神情却有些惆怅。严真捏着他的小脸问道:“怎么了,顾小司令?”
小司令叹了口气:“在想我那群孬兵。”
严真笑了:“怎么,才离开一天就想了?”这得多深厚的战友情谊啊!
小司令看了她一眼,又叹了一口气:“老师你不懂,我是怕我走了之后林梓那小子挖墙脚!”
严真瞬间就挂了“囧”的表情,不再理会这个小家伙,开始收拾带过来的行李。
等到行李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顾淮越也回来了,带着两大袋子的东西。严真拨了拨塑料袋,才发现里面装的都是日用品和食材:“怎么买这么多?”
顾淮越松了领扣:“这里的食堂你们恐怕吃不惯,还是在家里做吧,我也回来。而且,快过年了。”
是个家,就要有个家的样子。他还是头一次上服务中心买那么多家用的东西,一路走过来受的注目礼,简直可以论坦克车装!简直就差喊口令了:“参谋长准是把老婆给哄来了!”
想到这些,顾淮越微微一哂。严真当然不知道这些,厨房里米面气齐全,几乎可以做饭了。她将袋子里的食材挑出来:“晚饭就在这里做吗?”
“不了,今晚先不在这儿吃。”
“那去哪儿?”
“你还记得席司令吗?”
“记得。”B军区的一把手,更何况上次还是在演习场上见的,印象当然深刻。
顾淮越戴好帽子,利索地扣上领扣:“回来的路上接到席司令的电话,说让今晚去他那里吃饭。”笑了笑,他看向严真:“要求是——带上老婆孩子。”
一进这部队大门就要见这个军区的最高级别的领导,严真顿感压力。
席少锋席司令的家在B市市郊,距离师部不算远,开车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顾淮越把车子停在一座二层小楼前,三个人刚下车,就看见了专门在门口等着他们的席少锋的夫人,钟黎英。
看见她,顾淮越赶忙走上前去:“钟姨。”
“哎。”钟黎英笑眯眯地答应,“我还寻思着你们什么时候到呢,这刚一出门看看吧,就瞧见你的车开进来了。B市这几天刚下了雪,怎么样,路上好走吧?”
顾淮越淡淡一笑,将手中提的见面礼递了过去。钟黎英登时就横了他一眼:“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我只要看着你顾家这小宝贝,就满意得不得了!”
顾家小宝贝——顾珈铭,一扬小脸,脆生生地说了一句:“奶奶好。”
钟黎英听得心都软了,别说,这小家伙嘴还真甜。最后钟黎英的视线落在了严真身上。严真原本淡淡笑着,被她这么一看,顿时有些紧张。
钟黎英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也消弭了她的紧张:“快进来吧,淮越不是外人,你呀,也别紧张。就当到了自己家。”
“听你钟姨的。”一道雄厚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严真微微侧目,看见席少锋披着军装外套走了出来。这次他没戴帽子,严真才发现,原来他的头发白了一大片。
顾淮越站直敬了一个军礼,席少锋瞥了他一眼:“我刚说让你老婆放松,你立马给我来了一道,都坐客厅去。”看着小朋友,他顿时眉目柔和了下来:“这个小娃娃得让我抱抱。”
说着俯下身去,费了点力气才把顾珈铭同学给抱起来。小家伙看着没个子,但是肉还真是实在。席少锋闷闷笑了两声,抱着他向客厅走去。
进了屋,严真发现,席少锋家里的人比顾家还要少。撇去帮忙的阿姨和警卫员之外,就只剩下钟黎英和席少锋两个人了。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家里挺冷清的?”席少锋瞧见了她张望的小动作,哈哈一笑,说道,“我跟你钟姨这样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钟黎英比席司令小了将近十岁,比李琬也要年轻许多。只是钟黎英没李琬那么好命,夫妻三十几年,没为席少锋添一个孩子,只有领养的一个女儿,现在在国外读书。
“所以说呀,你们可得常来。”钟黎英点点小朋友的脑门,和蔼可亲地问,“小家伙爱吃什么呀?奶奶给你做。”
顾珈铭小朋友眨眨大眼睛,说:“奶奶,我不挑食。”
一句话,逗乐了钟黎英:“行,那你先在这儿玩,奶奶给你做好吃的去。”
说着招呼阿姨带他看动画片去了,钟黎英自己则围了围裙准备亲自下厨。严真稍一思忖,也跟着一起进了厨房,留他们两个男人在客厅谈话。
尽管家里有做饭的阿姨,可钟黎英还是喜欢自己动手。一是没事做,她不上班,除了去老年人活动中心看看就没别的了;二是席司令爱吃她做的饭。经年累月的,钟黎英的厨艺就练出来了。严真在一旁看着她利索又有条不紊的动作,在心底赞叹不已。
“钟姨,我来帮您吧。”
钟黎英看她一眼,乐呵呵地答应了,把一条没处理过的鱼递给了她:“自从上回老席在草原上见到你和小家伙之后就一直念叨,说等你们过来的时候一定要把你们叫家里来吃顿饭。”
席少锋是顾淮越的老首长了,顾淮越最初当兵的时候,席少锋已经是西藏军区某边防团的团长了,就是庞凯现在坐的位置。后来席少锋调到了B军区某集团军,而顾淮越进了特种大队。直到六年前顾淮越调回了B军区某集团军A师,才算又回到席少锋麾下。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从西藏到这里,也算是这一老一少的缘分了。”
严真会心一笑,一边刮鱼鳞一边问道:“伯母,那您去过西藏吗?”
“当然!”钟黎英笑道,“我在那边一待就待了十年,淮越在那里当兵的时候我还没走呢,他这军龄也是我看着长起来的。”
“哦?”严真顿时来了兴致。
“那时候淮越在侦察连里还是个排长,你席伯伯也不知道他,更不知道是顾老爷子的儿子。后来全军举行了一次军事技能比赛,你席伯伯团里有一个兵创了越五百米障碍的纪录。你席伯伯一高兴,就把这个兵请到家里吃饭了,我这才算正式认识了淮越。那时候他也才在侦察连当了两年的兵而已。就算是他的家庭,我们也是过了两年才知道,你说这人能不能藏!”钟黎英欷歔不已。
严真笑了笑:“他大概是不想靠家里吧。”当兵的,大多都有些傲骨。
客厅里,顾淮越径自端起面前的一杯茶。
席少锋闲适地靠在沙发靠枕上,端了端鼻梁上的眼镜,一双眼睛仍不失锐利地打量着顾淮越:“什么时候的事?”
没头没脑的一句,不过顾淮越还是听明白了:“早了。”
席少锋笑了笑:“要不是那天在草原上看见这两人,恐怕你小子还瞒着呢。婚礼也办了?”
“没有。”他简短地回答了句。
“没办就这么耗着?”
这架势完全赶上顾家老太太了,顾淮越还真有些头疼:“证已经领了,婚礼就慢慢来吧。”
席少锋既是他的老首长,又是他的长辈。私下里,顾淮越是要叫声席叔的。几年前他刚去特种大队的时候,还是席少锋亲自送他到基地的。
后来联系就少了,特种部队本来就对保密要求严格,基地内部个人通信器材完全受限,拨军线能找到人已经不错了,更别提老首长和老兵叙叙战友情了,直到六年前顾淮越忽然调回了B军区某集团军。
回过神来,席少锋也不打算继续盘问顾淮越,想起正在楼上折腾的顾家小崽子,他的神情又是一凛:“我听你妈说,你每年都带着儿子在B市过年,怎么就没见你来过家里?”
“这不是怕麻烦吗?小家伙爱闹腾,吵到你们二老就不好了。”
席少锋对他的答案很不满意:“我们不怕麻烦,你要是把小家伙留这儿多陪我们几天我更高兴。”
“是。”顾淮越淡笑了下,“以后常来。”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席少锋喝了一口茶,换了话题:“年后有次大演习,这个你听说了吧?”
“听老头子提过。”他低头,看着面前的那杯茶,好让别人捉摸不透他此刻的表情。
席少锋也不跟他打哈哈:“那D师师改旅的事你听说了没?”
顾淮越一本正经地说:“那是传言。”
席少锋摇了摇头:“军区里有这个意思,不过现在还在决定的当口。真要改了,怕是D师一众上下不好接受。”
顾淮越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沈孟川就是为了这事找您?”
“不止。”席少锋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无奈地看着顾淮越,“他要求,参加年后的演习。”
语罢,顾淮越沉默了,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见厨房那边传来的喊声,开饭了。席少锋站起来,笑着拍了拍顾淮越的肩膀:“行了,先去吃饭。”
满桌子的菜,其中有一半都是严真的手艺。
席少锋颇为意外地看着严真:“哪些是你做的,指指我尝尝!”
严真挪了几步,将餐桌转了转,几个精致的菜盘就停在了他的面前。席少锋挑起筷子尝了一口,眉毛顿时挑得老高,严真也就跟着紧张。
钟黎英笑着拍了一下老头子,嗔道:“你别吓小真了,我尝了,对付你这杂拌胃绰绰有余!”
其实不光席少锋一个人意外,顾淮越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细嚼慢咽,顿觉味道鲜美无比。他看了眼正在帮珈铭布菜的严真,嘴角微微翘起。
饭吃到一半,客厅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钟黎英立刻起身去接电话,是找席少锋的。她扣住听筒,给他做了个口型:“沈家那只猴子!”
席少锋这时眉头又皱起来了:“说我不在!”
这嗓门一吼,是别想骗电话那头的人了,钟黎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顾淮越笑了笑,放下筷子:“您老这么躲着也不是个事,沈孟川这人您还不了解。”
席少锋挑了挑眉:“躲得了一时是一时,一个师改编成一个旅是件大事,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真不知道这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几条中华就想从我这里套个口风,我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人吗?”
一句话说得在座的人都忍俊不禁,钟黎英忙觑他一眼:“闭嘴吧,你!”
因为有沈孟川的电话搅局,这一顿饭可以说是吃得热闹非凡。饭后又聊了一会儿,三人打道回府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十一点了。
深夜又开始下起了大雪,天气冷,也就没让二老出来送。严真牵着顾珈铭的手等着顾淮越把车开过来。雪花落在身上,不一会儿就化了。还是车里暖和,严真上了车,紧紧地关上车门。小朋友一上车就自发地蹭着她的腿睡过去了,严真只好把脱下的外套披他身上。看着这没心没肺的小家伙,严真忍不住嘀咕一声:“小坏蛋。”
然而一抬眸,视线恰与后视镜里顾淮越的视线相遇。他从那里面凝视着后座,嘴角有着还未抹去的笑意。严真慌忙低下头去,不敢长久地与他对视,就好像心里有鬼一样。
雪天,顾淮越把车的速度减了下来。只是刚拐过一个弯,两道光束毫无预兆地从那头照了过来,随之响起的还有喇叭声。他猛然踩了刹车,车子刚停稳,一辆越野吉普就擦着猎豹车身而过,没有丝毫迟疑。严真护住顾珈铭的脑袋,匆忙向外瞥了一眼,看见了吉普车驾驶座上的人,竟然是沈孟川!
透过后视镜看着迅速消失的吉普车,顾淮越的表情倒是很平静,停顿了片刻,又踩了油门迅速离开。
在严真的潜意识里,似乎从她见到沈孟川的那一刻起,就能察觉到他对顾淮越那似有非有的敌意。再经过刚刚那一幕,她更感觉,这两人之间是在针锋相对。这让她有些奇怪。
沈孟川这种人,应该是虽然横行霸道但确实是有真本事的人。相比之下,顾淮越比他要沉稳一些。
严真想不通,这两个人有什么好较劲的。
大概就是父亲说的那样,军人佩服强者没错,可真当强强对峙的时候,就谁也不容易服谁了。
果真是骄傲得要命!严真摇头笑笑。
“想什么呢?”
一道声音把严真惊回了神,她一转身,看见顾淮越从珈铭的房间走了出来。
“珈铭睡了?”
“嗯,睡得打雷都叫不醒了。”顾淮越说着,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怎么还不休息?”
严真微微一笑,握紧了水杯:“我只是刚刚想到一件事。”她直视着他,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去草原的时候,我们误入了D师的驻地,还是沈孟川打电话让姜松年来接的。”
“哦?”顾淮越有些意外,因为上一次在草原的时候没听她提起,不过对于沈孟川,他倒是习以为常了,“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他好像不知道我们两个的事。”至今严真还记得他那表情,想起来她都会觉得胸闷。
顾淮越喝水的动作顿了顿,他侧目,看着严真,只是她低着头,让他看不清楚她此刻的表情。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某些方面做得不足,而这些不足或许会让她感觉到自己不受重视。
实际上这不能怪沈孟川,他们俩是同一个军校的同一届学生,更巧的是专业一样,都是指挥系,到最后干脆连辅修的专业都一样。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所以两人难免有针尖对麦芒的意味。这种暗地里的较劲一直持续到军校毕业,顾淮越去了西藏军区当兵,沈孟川直接调到了B军区A师侦察营,直到六年前他调回来,调回A师。本质上两个人不太一样,他经历过太多沈孟川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所以看上去要比沈孟川更加沉稳、理性。席司令评价说他适合带兵的最主要原因就是他在任何情况都可以保持理智。只是有一点他不及沈孟川,那就是热情。他的性子,寡淡得过分了。
“沈孟川是我军校的同学,不过军校毕业之后就没再联系。”还是六年前他调回A师之后见的毕业之后的第一面,不过那也算是两人针锋相对的开始吧。
“那他,知道你前妻去世了吗?”
严真试探地问,顾淮越则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顿了一下才答:“不知道。”这件事,就算放眼全军,知道的人也没几个。
严真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她握了握手中的水杯,又凉了,凉到了心底。她似乎问到了不该问的问题,触到了不该碰的雷区,因为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暗淡。
“抱歉,我——”
“没事。”顾淮越揽了揽她的肩膀,接过她手中的水杯,“早点休息吧。”
“好。”严真低头敛去所有的情绪,她心里明白,自己今晚估计又要失眠了。
虽然已近年根儿,可这大院的家属们还是能在睡梦中听见装甲车、坦克车驶过的声音。士兵平时即战时,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今天顾淮越要值班,所以他一大早就起来了。严真也早早地就将餐点端上桌,等顾淮越洗漱完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桌边给小朋友倒牛奶。
看着满满一桌的早点,顾淮越有些意外地挑挑眉。他看了严真一眼,发现她的眼底有淡淡的青色,便问:“昨晚没睡好?”
“还好。”严真一边盛饭一边说道,“先吃早饭吧,今天你不是要值班吗?”
“好。”
虽然时间有些紧,可顾淮越还是坐在餐桌前迅速吃完了早饭,临走前他对严真说:“今天有到市里的班车,需要什么东西可以直接去买。”他昨天已经把服务中心的东西搜刮遍了,要不是服务中心的梁嫂子“含泪”恳求他留下一点、让她自己兜回家,那他肯定就扫光了。
“好。”
严真目送他离开,回过头来看顾珈铭小朋友。只见小朋友一边叼着一个煎好的溏心鸡蛋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嘴里嘟囔着:“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
严真拿勺子轻敲了下他的脑门:“吃饭!”
她得努力让自己别胡思乱想,得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
A师师部距离B市市中心很远,坐车过去差不多需要两个小时。所以来一趟,严真就打算把所有的东西都买全了再回去。她紧紧地牵着顾珈铭的手,因为要买的东西太多,严真的眼睛几乎都快变成雷达了,在货架之间迅速扫射。她拎起一只鸡,想放进购物袋里,没想到顾小司令发话了:“爸爸不爱吃那个!”
严真扫了他一眼:“哦,那你说你爸爱吃什么?”
顾珈铭指了几样:“首长就喜欢清淡的,我奶奶说这是因为我爸搞侦察,把胃弄出毛病来了。”
这是什么逻辑?严真纳闷,盯着手中的鸡看了半天,还是把它塞进了购物车里。
东西都买得差不多的时候,顾珈铭同学拉着严真直奔商场的最后一站——玩具店。顾珈铭顾小爷们逛商场最大的乐趣就是买玩具,此次尤其重要,因为来B市之前首长嫌他的玩具太多太麻烦,都搁家了。用小司令的话说得重新装备。
严真靠在购物推车上,看他挑选玩具看得专注,不经意地视线稍稍一偏,扫过某处时,忽然顿了一下。
是一个穿军装的人,身形跟顾淮越一样挺拔清减,不过看那站姿肯定没有顾淮越稳重。严真无意识地比较着,正好此时,那人转过身来,看清他的面容之后严真顿时吃了一惊。
这,这不是沈孟川吗?
沈孟川显然也看见了她,原本被他烦躁地抓起的头发就这么滑稽地树立在脑门上。两人对视片刻,严真默默地把头转了过去。草原一别,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那时候他嚣张跋扈的样子她还记忆犹新,所以现在看他这副模样,严真是越来越忍不住地想笑。
沈孟川反应过来,一把把抓在手里的帽子扣上脑袋,大步流星地向严真走去:“你好。”
“你好。”严真学着他说话。
“你怎么在这儿?”他看着她的购物车,“怎么,顾参谋长放着年假不休回部队值班?这好家伙,说好年后两个月的军演,还没过年就已经整装待发了,我部表示佩服。”
说完,严真还没开口,小朋友就首先怒瞪了他一眼。沈孟川背手弯腰,打量着这个小子,笑了:“不是我说,你还给他带孩子呢?不烦吗?”
严真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烦?”
“因为你是顾淮越的老婆,又不是这小崽子的保姆。”
一听小崽子这三个字顾珈铭小朋友就不乐意了,平时他惹顾淮越生气的时候也总是被这么叫,小眼珠一转,他飞快地跑了过去,冲着沈孟川擦得锃光瓦亮的黑皮鞋就是一脚。大功告成之后,又脚下抹油般地溜回到严真身边,仰着小脸,一脸得意扬扬。
沈孟川可没料到这小家伙会搞突袭,弯腰看着鞋面上那个脚印子有些不敢相信。而严真则低低斥责了小朋友一声,把他揽到了自己的身后护着。
沈孟川看着这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哎,我好像不是坏人吧?我是军人,PLA(中国人民解放军英文简称)!”
跟小朋友拽英文只能让他更嗤之以鼻:“哼,我爸爸也是军人。他还有军官证呢,你的呢?”
嘿,这小崽子可真让沈孟川大开眼界。他看了眼严真,直接去摸上衣口袋:“真要看我军官证?”
“不用了。”严真摆手,“小孩子不懂事,还请你不要介意。”
沈孟川悻悻地把手拿了下来,他四周张望了一圈儿,说:“我是沈孟川。”
“我知道。”
“你知道?”沈孟川用一种可以说是意外的眼神看着她,“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啊。”严真有些奇怪他的反应,“不是你找人把我跟珈铭送到953的吗?”
他不是说这个!沈孟川又摘下帽子捋了捋短发:“你真不记得了?你应该很早就认识我的,我们以前见过面的,比草原那一面还要早。”
严真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她凝视了他片刻,正要开口的时候一个女孩站在货架的另一头高喊了一声沈孟川的名字。沈孟川这才想起自己是来陪一只“兔子”买东西的,他回头吼了声等会儿,又扭过头对严真说:“你好好想想,你肯定能想起我来!”说完,抓着帽子急急地走了,只剩下严真和顾珈铭站在原地,一脸的摸不着头脑。
她认识沈孟川,还是很久之前?开什么玩笑!
因为知道年后将有一次大规模的演习,所以即便是临近春节,部队里的日常训练还是不能怠慢。
顾淮越今天刚回来,一碰见师作战参谋唐磊就听他倒豆子似的抱怨:“参谋长,老刘同志扣押我快一星期了,让我给他写作训计划,在原有强度上抬高标准的作训计划,这大过年的不是找骂吗?”
他拍拍这个年轻少校的肩膀,向刘向东的办公室走去。这个山东汉子已经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部队训练任务重,不过几天的工夫还是抽得出来的。顾淮越考虑了再三,还是劝他回去。
谁想刘向东一挥手:“没事,你嫂子现在正在路上呢,明天就到师部!”
顾淮越听着,淡淡地笑了。这个年,过得不寂寞。
“听上面领导说,这次演习会从咱们军抽调一个师。”刘向东掂量着说,“你听说D师要改编的事了吗?”
“传这么快?”
刘向东笑:“能不快吗?沈孟川都直接跑到席司令那儿了,这全军上上下下还有谁不知道。”
顾淮越摇摇头:“他应该有他的打算。D师毕竟是支老部队,不能在他手上丢了番号。”
“哦,那上一次对抗咱们还把他打得那么惨干什么?”刘向东放下笔,双手交叉看着顾淮越。
顾淮越笑了笑:“那不一样,我们是蓝军,蓝军是干什么的?专门检验红军的作战能力,找出不足,进行针对性训练的。沈孟川有时候脑子会犯轴,咱们就负责教会他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刘向东这次算是好奇了。
“兵者,诡道也。”
刘向东听完,那叫一个佩服。
因为知道他的家属来部队了,所以晚饭开饭前半个小时,顾淮越就被刘向东“赶”回了家:“行了,你赶紧走吧,师部食堂今天晚上不打算招待你了。”
顾淮越失笑,可还是收拾东西离开了师部大楼。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门口站岗的士兵敬了个礼,他迅速回礼,在楼口站定。
师侦营的一群老兵刚从靶场上回来,扯着嗓子吼着“打靶归来”,有几个开敞篷吉普的尉官看见他还不端不正地敬了个礼。顾淮越微哂,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一个个在雪地里摸爬滚打了一下午,这会儿恐怕都冻坏了。
顾淮越一个人走路的时候看不出速度快,但是若要身边再跟一个人,就对比出来了。没多久,他就走回了那栋红色单元楼。打开家门,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和饭香让他在门口顿了一下,正在捣鼓新玩具枪的顾珈铭小朋友一扭头,立马撅起屁股噔噔噔地向他跑去。
“爸爸,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他挑挑眉:“说。”
“帮我组装枪吧!”小朋友说完,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就知道是这样!顾淮越弹了弹他的脑门儿,拿过枪三下五除二就装好了。小朋友捂着脑袋抗议:“不许弹我脑瓜,都不聪明了!”
父子大眼瞪小眼间,严真从厨房走了出来,手里还端了一锅溢着香气的汤:“回来了。”
顾淮越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汤,平稳地放在了桌子上。是猴头菇鸡汤,养胃的。
严真用勺子盛出一碗来,放在珈铭的面前:“珈铭说你吃得清淡,所以只好把这鸡炖了汤。你能喝吗?”
严真试探地看向他,部队统一供暖的暖气将整个屋子焐得很热,热得她的双颊都透出了红,顾淮越在原地站立凝视她须臾,笑了:“能。”
严真脸更红了,转身去帮顾淮越盛汤。
吃过晚饭,顾首长包揽了洗碗的活儿。
他脱了外套,洗得很认真。不经意地向客厅一瞥,看见严真正在整理衣服,小崽子则趴在床上看相册。
那是严真的相册,顾珈铭小朋友此刻正拿着一张娃娃照看得认真。研究半天,小朋友说:“老师,你小时候真可爱!”说着还摆出个可爱的表情,喜洋洋的表情没持续多久,脑门上又被弹了一下,小朋友愤怒了!
头顶上的大人不在意他那点小火苗,从他手中拿走那张照片。小朋友一怒之下,扭屁股继续去玩儿枪了。
顾淮越低头看着那张照片。黑白照片,上面的娃娃笑得很开心,连带着逗笑了抱着她的男人。男人也是一个军人,只不过当时肩膀上的肩章是一个星外加一条杠,是一名士官。
严真从衣服中抬头:“那是我的百日照,旁边的军人是我的父亲。”
“通信兵?”照片的背后有一行小字,19××年12月,二炮某旅通信营留念。
“是。”她笑了笑,“不过我父亲不是很专业的通信兵,后来就调到后勤部管军需了。”
他放下照片,又捻起另一张。数张看下来,几乎都是她儿时的照片。
“怎么没有长大后的照片?”他不经意地问。
严真嗯了一声:“长大以后很少照了,不上相。”
顾淮越闻言抬头,细细打量着她的侧脸。沉稳、柔和、清秀的侧脸。这样的一个人,若说不上相,谁会信?
良久,他又低下头,继续看照片,忽然视线在某一处定格,他的眉宇间有了松动。那是一张严真九岁时的照片,扎着一对羊角辫,对着镜头在笑。身后是投射过来的阳光,照得她整张脸都灿烂无比。原来她小的时候,还这样笑过。
回过神,顾淮越看见严真把衣服全放进柜子里,看着他手中拿的照片,有些不好意思:“这张照片是在部队驻扎的小县城外的一座山上拍的。”在某旅还未迁移之前,一直就驻扎在这样一个多山的小县城,那时严真最快乐的事,就是跟爸爸一起去山上玩。
“那里美吗?”
“美。不过不知道部队的营房还在不在,部队迁移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很想回去看看。”
顾淮越将她的照片放好,笑了笑说:“找个机会,我们一起去。”
严真转眸,有些讶异,随即又微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