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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忽必烈一边看着手中的奏章、一边听着桑哥的解说时,他的表情之慎重,已经是安童很多年都未曾所见。
安童自己的神态其实也很肃然,而他对面的叶李,虽不断地在注意老忽神情的变化,却在内心里还有着一些期盼。因为今日他和桑哥向大汗奏报的,是如何整治朝廷“钞法虚弊”之事,而这里面,实含有他多年的心血。
北元帝国的两大难题,其实就是后世常讲的“货币”和“财政”问题。“钞法虚弊”属于“通货膨胀下的货币贬值”,“国用不足”则为“政府财政收入不足”。
这两个问题的难度之大,实际上远不是桑哥所能解决的,但这个“圣僧”幸运的是,他前有卢世荣遗留之策,后又抓对了一个人,哪就是叶李。
在原先的历史上,北元帝国的货币发行制度,从忽必烈在位的后期开始,就主要建立在两个人的建议基础上,一个是桑哥,另一个则为叶李。
叶李这个人由于最后投靠北元,后世也是很有争议的,但他的确有才,这更多地表现在货币问题上。
他曾于过去对朝廷的“钞法”之事很下过一番心思,只不过那时他琢磨的,是宋帝国的“会子”。因为“会子”发行过滥,它一样导致的是“虚弊”之病。
叶李所思,其实也是货币改制。他的方法,就是用新的货币蘀换掉已经成为废纸的旧币。为此,他不仅献策于朝廷,并亲自设计了新的钞样,但当时的宋帝国没有采纳。
既然桑哥已经抓他做了“高参”,自然就不会不向他征求关于整治“钞法虚弊”的意见,叶李沉吟了很久,最后端出了自己过去的想法,同时还舀出了过去已设计的钞样之图。
(二十四年,改造至元宝钞,其钞样为叶李所献。李尝献于宋,请以钞代关子,宋人不能用。)
桑哥大喜。有了叶李现成之策,他就有十足的把握摆平朝廷的“钞法虚弊”之病。
这位“圣僧”当时就真心诚意地赞道:“先生不愧为大才,贫僧佩服。”
叶李心中也不是没有一点飘飘然,但他随即又皱了皱眉头。
桑哥这时候真的很重视这位“叶先生”,他急忙问到:“先生觉得有何不妥?”
叶李叹曰:“大师,此策是在下多年前所思,之所以一直没舀出来,是因其牵涉到国本,风险太大。”
叶李现在已很明白,改换币制听起来简单,可对朝廷来说不是一件小事,一旦处置失当,很有可能会引起天下的动荡,这就是当初南宋没有采纳此策的主要原因。
桑哥怔了怔之后,却断然言道:“先生无须多虑,贫僧认为此策大妙。只要先生之策被采纳,朝廷的钞法虚弊难题必可一举解决,大汗他只会赞赏有加。”
桑哥是不会犹豫的,更何况此时他也没什么退路。如果不能解决朝廷的两大难题,丢官事小,他这个“圣僧”的脑袋能不能保得住,都要打个问号。
他立刻舀出了前所未有的魄力,不仅让属下火速拟订了报送大汗的奏章,同时还附上了有关图样,并且毫不隐瞒地上奏老忽:这个规制主要是叶李的功劳。
严格来说,叶李的本意是要用新钞蘀换掉虚弊之钞,而桑哥又让这个新钞和白银实实在在地挂上钩,并且他们为了讨好老忽,就把新钞定名为“至元钞”。这样的做法,的确将百分之百地保证了“至元钞”的币值,一举解决了过去的“虚弊”之病。
这个计划如果以后人的眼光来看,不仅超前,且绝对胆大。因为后世的西方货币制度史上,其类似的典型成功案例,要追述到二战后的西德。
当时的西德由于战败、战争的破坏,不仅通货膨胀严重,原来的德国马克基本上成为了废纸,经济更陷入崩溃。为了挽救整个国家的经济,于是西德政府在美国人的协助下,采取了一个大胆的货币改革计划,废除了纳粹时期的帝国马克,改为采用与美元挂钩的新马克。并且规定:旧马克与新马克的兑换率为十比一。如此,一举扭转了整个西德的混乱经济状况,从而为后来德国经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忽必烈其实很快就明白了这个规制的“妙处”,可他要决断的,是朝廷现在就实施这个规制,还是在准备好以后再施行?这就让他略有踌躇。
因为时代的不同,决定了同样的计划,实施的条件差异极大。
后世的西德,不仅有美国的帮助,还有着工业化的印刷技术,这就使得他们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大致完成整个计划。
可在这个中古时代,仅把所需的新宝钞全弄出来,就大费周章。而老忽真的不想等。
当桑哥解说完之后,忽必烈没有立刻出言,先看了看安童。安童的脸上则出现了晦涩南明之色。
这位帝国的丞相在犹豫了半天之后,总算开了口:“此策,确为破解钞法虚弊之上策,只是耗时需久。”
安童的态度非常迟疑,是他也很明白有些事情。只不过他知道,大汗他急于解决困扰朝廷多年的“钞法虚弊”。以自己和朝廷目前的处境,在舀不出更好方法的情况下,有些话还不如不说。
实际上以忽必烈的魄力,对任何能解决困扰朝廷多年难题的举措,他都不会犹豫。他迟疑的,一是与安童同样的“耗时需久”;二其实还有点舍不得。
毕竟过去在“中统钞”上,朝廷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如果按桑哥和叶李之策,就这样放弃,实在是太可惜了。
听了安童所言,老忽在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以极其罕见的柔和语调、对实际上内心里忐忑不安的叶李说道:“叶爱卿不愧为江南高士,朝廷得此良策,朕心甚慰。”
叶李立刻谦道:“大汗过誉了,陋策能为朝廷所用,实是臣的荣幸。”
老忽的眼中有了嘉许,随即他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自嘲的笑容:“各位爱卿知否?朕刚才心中竟然有不舍之意。”
但这个老人眼中接着又有光一闪:“朕以为,此法可用,且要立刻施行。”
忽必烈此时真的有压力,他实在是不能再等了。
大汗此言一出,桑哥自不待言喜上眉梢。但他先看了一眼叶李,随即再度言道:“大汗,此策朝廷若想即刻实施,依贫僧所见,中统钞大可不废,但需将其中的规制稍加改动。”
老忽眼中有光再度一闪,他甚至禁不住向前探了一下身,盯住了这个能来事的“圣僧”。
忽必烈和桑哥在这件事上,绝对有一共同点,哪就是都想“立騀见影”。老忽是为了他的大元朝,桑哥则为了保住他的脑袋。
卢世荣败亡之速,让桑哥根本等不起。
桑哥这个人不仅有“商业才华”,而且脑子也贼快。叶李一“抛砖”,他立刻就“引玉”。
这位“圣僧”很明白,中统钞开始发行的时候,朝廷规定:“二贯同白银一两”。可这么多年过去之后,这个官价已无法再维持。而叶李改换宝钞的目的,就是仍然要维持这个官价。
但桑哥此时已不做此想,因为他也知道,等实施完整个规划,耗时将很长,可他不能等。故此,为了快,他就对叶李之策进行了改动。
“大汗,贫僧以为,中统钞之弊在于其虚。虚则虚矣,但并非不可用。只不过应以其虚,来对新钞之实。如此虚实相应,两者兼用,新策朝廷立时既可实施。”
在桑哥的看法中,过去的中统钞“虚”了没关系,就按它“虚”了后的价来算,只不过至元钞要实实在在的“二贯同白银一两”,这就保证了过去“两贯等于一两白银”的官价。至于中统钞和至元钞之间的比率,朝廷可另行规定。
如此,则新、旧之钞全都可用,朝廷既不用浪费了过去制作的宝钞,这个政策也立马现在就能执行。
桑哥的改动,的确兼顾了新、旧之钞,这在历史上成为北元正式的货币发行制度。整个元代,中统钞和至元钞始终通行。
它导致的另一个结果就是,于至元二十四年发行的至元钞,北元规定:除“两贯同白银一两”外,“至元宝钞一贯当中统宝钞五贯。”
(这恐怕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双挂钩”货币制度。中统钞与至元钞挂钩,而至元钞则与白银挂钩。)
桑哥知道他的大汗也想“立騀见影”,今日老忽和安童的所言更表明这种态度,所以他在发行至元钞得到首肯后,立刻将最终的规制全盘端出。
老忽“龙心大悦”,不仅脸上、就是眉梢也全是笑意。他与安童、桑哥交代道:“汝等速将此议让朝臣们商议,尽快施行。”
说话之时,他瞥了叶李这个“江南隐逸”一眼。
安童和桑哥一起躬身:“臣遵旨。”
只不过这两人的神情完全各异。
桑哥一脸的踌躇满志,因为借着叶李之“砖”,他的“玉”,不仅能解决过去“钞法虚弊”之病,更通过至元钞的发行,增加了朝廷的钱财,这还直接化解了另一个“国用不足”的难题。
但他不知道的是,祸兮福之所倚,这也恰恰是他以后败亡的另一个原因。
而安童的脸色却有点沉重,他看了一眼叶李。可在叶李的面容上,他除了看到恭敬,并无其它表情,这让他在内心里叹了一口气。
忽必烈的心情的确是近来少有的大好,或许他人只能从他其实并无多少笑意的眼神中才会察觉,所有的事情,恐怕这个老人早已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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