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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王贤在闲云几个陪同下,来到皇城根儿下的庆寿寺。
京城寺庙很多,但只有这座庆寿寺,是建在王公贵族的府邸间,因为它的前身,就是皇帝赐给靖难头号功臣的宅邸,却被姚广孝奏请改成了寺庙,然后自任主持,这才住在里面。
据说原先他都是白天穿朝服上朝,下朝后就换回僧衣静修。不过这二年,皇帝念他年事已高,免他每日的例朝,只有大事才会召他入宫相商,所以绝大多数时候,这位大明第一奇人,都是枯坐在僧院里修禅,跟一般老和尚没有区别。
所以王贤也没有预约,便直入寺庙山门,进去一看,寺内供着三世佛三大士,入山门左首是藏经殿,右首是转轮殿,中间经过毗卢殿,与寻常寺院无甚区别。若要说区别,就是寺院的香火着实不枉,王贤看过黄历,今日是上香拜佛的好日子,别处的寺院里估计早就满是善男信女,这处庆寿寺里,却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香客。
“几位施主是来上香的?可真是来对地方了,”知客僧见到王贤几个,竟露出惊喜的神情,忙上前相迎道:“本寺的佛祖可灵着呢,甭管是祈福消灾、姻缘求子、升官发财,统统办得到!”
王贤这个汗啊,怎么感觉像是进了黑店,忙干笑道:“小师傅,我们是来拜佛的,不知请一炷香多少钱?”
“什么钱不钱的,不要钱!”知客僧陪着笑道:“还管你斋饭,我们寺里的素斋可是一绝,连皇上都赞不绝口!”
“呃……”王贤不信,要真这么好,这庆寿寺早就门庭若市了,怎么可能没人来呢。
不过他是来求人的,挨宰也认了,便先应景儿给三世佛三大士上了香,两个小沙弥站在法案之侧,在他敬香时为之敲动钟磬,王贤心说,这肯定都得收钱。
待起身后,知客僧便领他们到后头吃斋饭。
热腾腾的几碗面端上来,闲云和吴为暗暗警惕,后者抢先吃了一口。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只见吴为咂咂嘴道:“还真好吃呢!”虽然他的医术不如他爹,但面里有没有下毒,他还是尝得出来的。
“那当然,”知客僧自豪道:“小僧说过,皇上尝了都赞不绝口呢!”
众人便放心吃面,一尝果然美味至极,本来只是应付一下,这下全都吃得连汤都不剩。灵霄意犹未尽,抹抹嘴,大声道:“小二,再来一碗!”
“好嘞。”知客僧之前八成干过跑堂,竟凑趣的应了一声。
王贤这个汗啊,忙叫住知客僧道:“别理她,她眼大肚子小。”说着摸出一片金叶子,不着痕迹的递到知客僧道:“多谢大师赐斋饭。”
“说了不要钱。”知客僧有些惋惜的递还给他道:“不敢坏了规矩。”
看来是真不要钱,王贤就纳了闷了,那为啥就没人来上香拜佛呢?不过现在不是好奇得时候,他问道:“不知方丈今日在否?”
“方丈自然是在的。”听他问方丈,知客僧脸上笑容敛去道:“但是不见外客。”
“我有这个,不算外客吧?”王贤将那串菩提念珠亮出来。
知客僧一愣,然后点头道:“施主在此稍候,小僧这就去禀报方丈。”
过不一会儿,知客僧回来道:“方丈有请这位公子。”
王贤等人便起身,其他人却被知客僧拦住道:“诸位留步,方丈只请这位公子过去,诸位不妨留在这儿吃面吧。”言语间再没了起先那种谦卑,变成了俯视众生的高傲。
“你……”灵霄柳眉一竖,却被王贤安抚住道:“不用担心,这是道衍大师的道场,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那知客僧脸上,才露出算你识货的一丝微笑。
王贤便将兄弟们留在食房,自己跟着知客僧,到了后院禅房。
禅房中十分空旷,一尘不染,在知客僧的示意下,王贤脱了鞋,独自进去内室。
便见个老旧的蒲团上,坐着个身穿灰色僧衣、须眉皆白的古稀老僧,但见他脸颊瘦削、一个鹰钩鼻、一双三角眼,虽然眼睑微垂,神光内敛,依然跟慈眉善目扯不上关系。
“小子王贤拜见道衍大师。”不用介绍,王贤就敢肯定,这一定是姚广孝,赶忙深深施礼道。
“坐。”姚广孝也打量了他一眼,声音苍老但不沙哑。
王贤便跪坐在姚广孝对面的蒲团上,虽然宋朝以前,古人都是这样坐的,但王贤毕竟生活在明朝,一直是坐椅子的,现在换成跪坐还真不习惯。
“念珠。”姚广孝又道,这次多了个字。
王贤忙将那串菩提念珠双手奉上,姚广孝瞥一眼,却并不接,“那小子让你来的?”
“不是。”王贤摇头道:“大个子把这串佛珠给到我,说来京城遇到天大的问题,都能到庆寿寺来求助。”
“他可真看得起我。”姚广孝冷冷一笑道:“老衲区区一个和尚,也就能帮你念经超度,若是要捉鬼算卦,你得出门右拐,仙云观里找去。”
“大师说笑了。”王贤笑道:“不是说本寺有求必应么?”
“佛祖要真是有求必应,早让这庙里的香火盛起来了。”姚广孝冷声道。
“那是他们自找的。”王贤却依旧淡淡笑道:“庆寿寺是佛祖的道场,他们心里拜得就是老主持,佛祖自然不会理会。”
“……”姚广孝闻言瞥他一眼道:“你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王贤却摇头道:“我来拜的是老和尚,心里拜得也是老和尚。”
“呵呵……”姚广孝冷笑道:“想不到你年纪不大,还会打禅机。”
“小子不懂什么叫禅机,”王贤笑道:“我只是有什么说什么。”说着深深施礼道:“小子真是有天大的难处,恳请大师施以援手。”
“……”姚广孝脸上的笑容敛去,缓缓道:“有这串佛珠在手,锦衣卫不敢为难你。”
“但小人为得不是自己。”王贤低声道。
姚广孝并不意外,垂着两道寿眉道:“那就是为周新而来?”
“是。”王贤给姚广孝重重磕头道:“恳请老和尚救救周臬台,他是一心为民的好官啊!”王贤磕头的次数也不少了,只有这次是诚心诚意的。
“我不是佛,也不是菩萨……”姚广孝却缓缓道。
“但您是大明朝唯一能劝得动皇上的人。”王贤重重叩首,沉声道:“我们周臬台不畏强权、为民请命、如今犯了天颜、下了诏狱、危在旦夕。老和尚这些年多行善事,定知道救我们臬台一人,就能活一省百姓,这份功德之大,简直无以伦比!”
“呵呵……”姚广孝被他逗乐了,“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感情我不救周新,就是多大的罪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贤赔笑道:“不过要是周臬台死了,浙江百姓的下场,必然更加悲惨,老和尚心下肯定不忍。”
“我要是有恻隐之心,就不是姚广孝了,”姚广孝却冷笑道:“周新执法犯法、死有余辜,至于浙江的百姓,也未必就会像你说的那么惨……锦衣卫只盯着官绅富商,哪有空理会寻常百姓。”
“老和尚说的太绝对了,城门失火必会殃及池鱼,何况官商富绅也是百姓。”王贤摇头道:“当初老和尚能给方孝孺求情,为何今日就不能给周臬台求情?”
听王贤提及方孝孺,姚广孝目光一黯,那是他心底永远的痛。但老和尚丝毫都没流露出来,只是淡淡道:“周新能跟方孝孺比么?”
“方孝孺是不是读书人的种子,我不知道。但我们周臬台却是大明朝的良知无疑。”王贤朗声道:“如果皇上杀了周臬台,将来必定追悔莫及!而一旦此案铸成,大明朝将被特务政治所笼罩,再没有敢抗衡锦衣卫的官员了!”
“危言耸听,方孝孺死了,读书人还是一茬接一茬。”姚广孝哂笑道:“你不要学我当年大言不惭。”
“不一样的,”王贤朗声道:“两汉唐宋的皇上,都以御史驭下,本朝却仰赖特务,锦衣卫固然比御史顺手,但用之久矣,置国法于何地?当今皇上权威无边,自然不怕锦衣卫作怪,但传之嗣君,难保不会尾大不掉。到时候人人自危、君臣离心,一旦国家有事,如何保证臣民的忠诚?!”
“……”起先姚广孝只把王贤当成个有小聪明的家伙,并没放在心上,但听了他这番胆大之言,不禁重新审视起这个年青人来:“你学的不是程朱。”
“我虽然是秀才,但学问上不过尔尔。”王贤坦白道:“不敢自称圣人门徒。”
“朱熹算个屁的圣人,”姚广孝不屑的哼一声,似乎对朱圣人很不感冒。又问道:“你师承如何?”
“是翰林院的魏文渊魏学士。”其实魏源也在京城,但王贤进京以后,就开始到处上访,这种时候,自然不好牵连到魏老师,所以一直没去登门拜访。
“魏源那种书呆子,怎么可能教出你这种学生?”姚广孝摇头不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