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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辚辚,惊破了夜的沉寂。
马车之中,名震天下的邵真人眉宇深锁。
“师祖,您不用亲自登门吧?朝中的物议……”路程过半,张府已经遥遥在望,彭云翼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做出了提醒。
邵元节独揽圣宠已逾十年,靠的不仅仅是他的道法高明,对圣心的体察,和谨慎的作风,才是他得以立足宫禁的根本。
他或多或少和朝中的大臣都有些瓜葛,但从未真正卷入到朝争中去,在皇帝面前,更是少有提及朝堂事。不下水,鞋自然就不会湿,更不会惹起皇帝的猜忌,明哲保身,得以成就传奇,这就是邵真人的秘诀。
从前,他跟张孚敬的关系还算融洽,毕竟后者是当朝首辅,也是个上体圣心的人物,算是一边的。不过,就算是从前,两者也没公然密探过,如今张孚敬已然势微,再跑上门去,殊为不智之举。
更何况,早在年前,体会到圣意的邵真人,就已经本着一贯的作风,在第一时间跟对方划清了界限。这事儿是做在明面上的,现在又要反复,损失的可不仅仅是颜面,还有谈判的主动权!
“无妨。”邵元节微微摇头,轻声冷哼:“你当皇上心里没数吗?没有皇上的默许,黄锦又岂能出得了宫禁?这个机会是皇上特意留给我的……皇上既然默许了,又怕什么物议?要是物议有用话,我等又岂有今天的风光?”
“皇上默许?怎么可能,张阁老可是当朝首辅,您不是说,皇上最讨厌身边的人跟外朝串联吗?”彭云翼有些发懵。
“唉……”邵元节谓然长叹,自家的徒子徒孙,实是不成器啊!自己言传身教了这么多年,可还是没一个成材的。
云翼已经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了,可看现在这样子,也只有回山看守道观的能耐了,继续在宫中……哼,那不是作死吗?
“嘉靖三年,我奉召入京,看似一帆风顺,可又有几人知道,其间有多少波折呢?当今天子,又哪里是个随便就相信他人的?只凭区区传言,他又岂能立刻就下旨召人?那老道已死,又有那二龙不相见的箴言在,一个真人的追封想来是跑不掉了,可那小道士……”
彭云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你明白了吧?首先,皇上会想,此事会不会是张阁老在弄鬼,李崧祥和熊荣,都是年初张阁老乞骸骨,皇上挽留时提拔的,他们的奏疏并不足信,至于上虞知县,嘿,一个小小的芝麻官,还不是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儿?”
彭云翼眼睛一亮,兴奋道:“所以,皇上就暗示师祖您去核查此事?那咱们不是正好下手,就和当初的沈淮一样……”
“错了,大错特错!”邵元节强忍着没骂人,他恨铁不成钢的说道:“表面上,那沈淮被定罪,似乎是邵某为了固宠,可实际上,若非此人犯了皇上的忌讳,他纵是不能一步登天,也不至落得如此下场啊。他是不是妖人,只有皇上才能认定!”
“那……”
“很简单,无非制衡罢了。”邵元节摇头苦笑:“皇上要的只是结果,那箴言必须是真的!至于小道士入宫与否,则在两可之间,他要先行多方验证了,这才会有所决断,正如我从两年前就开始在驾前推荐陶师弟了,皇上至今也没给出个答复。”
彭云翼默然,对于自家师祖的决定,龙虎山大多数人都不以为然。不就是伺候皇上么,自家这么多道士在,又有这么好的基础,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反要拱手送给外人呢?
尽管如此,龙虎山如今的风光几乎皆因邵元节一人而来,所以也没人敢当面提出,但私下里的议论却是少不了的。听得多了,彭云翼也很动摇,他是嫡传的徒孙,正是利益攸关之人,影响不可谓不大啊。
半响,他突然问道:“师祖,若是张阁老那边另有心思呢?皇上想的虽然好,可对张阁老来说却没什么好处,顶多让师祖您承个人情。反倒是将那小道士举荐入宫,然后内外呼应,未尝不能打开一番新天地,总好过黯然而退吧。”
“所以,我才要亲自登门,表现出最大诚意,并亲口许诺啊。”邵元节轻叹一声,随后便恢复了鼻观眼、眼关心的状态。
皇帝的心思,张孚敬自然是懂的,否则他也不会在驾前说什么尽力探访,连上虞知县的奏疏都到了,首辅对那小道士的情况还不是了若指掌?他既然留下了这个缓冲,就是以退为进,给大家一个机会。
对嘉靖来说,尽管他喜欢消停一点,但在这件事上,闹一场倒也没啥。
邵元节很有自知之明,皇帝看中自己,只是因为自己的手段好,伺候得力,道法也马马虎虎,能让他看到长生的希望,可不是因为看对眼了或者念旧情。若是那小道士更高明些,皇帝想必也乐于换个新鲜面孔,玩点新花样。
按说老邵一把年纪了,阅历见识都是了得,应该不需要将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放在心上。可是,从奏疏中的片段中看来,这小道士并非寻常,已经有威胁到他的资格了,尤其是对方还和张孚敬扯上了关系,威胁正在被无限的放大着。
饶是他如何猜测,可当他真正面对了小道士的诸多事迹后,邵老道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一直古井不波的脸色也是大变。
张孚敬是个明白人,也很爽快,见到邵元节之后,只是略一寒暄,然后就将一封厚厚的文书交给了对方。
这是浙江按察使李崧祥给他的密报,上面详细记载了上虞冯知县对于刘同寿的叙述,看到这个,邵元节受到的震撼也是可想而知。
得到黄锦传信的时候,邵元节感受到的还是隐忧,现在,东山小仙师已经让他不得不正视,并且有可能成为他的噩梦了。
“张阁老大德,邵某铭记于心,日后但有所命,只要力所能及,龙虎山一脉必当尽心竭力。”邵元节起身一礼,郑重许诺:“陶师弟虽然散修在外,却也同修龙虎山道法,今日之情,他也是会记在心上的。”
张孚敬颔首微笑:“邵真人太客气了,你我同殿为臣,都是为皇上效力,努力让皇上舒心才是最紧要的。江南离得远,老夫对道法也不甚了了,有邵真人助阵,辨识真仙的事方才无忧。”
会谈很快就结束了。
这俩都是深悉嘉靖性情的近臣,尽管得到了皇帝的默许,却也不敢恃宠而骄,接触一下是可以的,若是秉烛夜谈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
况且聪明人说话也简单,千言万语都在那几个机锋当中了。
“元辅,此事,就这么简单的放过去吗?”会谈时,邵元节带着个徒孙,张孚敬身后也站了个中年书生。大佬说话时,他们只能旁听,不过能参与就已经代表了身份,事机虽秘,却也可以参赞一二。
“简单?”张孚敬眉头一挑,笑道:“日静,你这见识却是差了,邵真人是何等人?以他的身份地位,许诺如此,你还待怎地?”
“可是,他分明说的就是力所能及,显然不欲在驾前有所作为,如今的形势……”
“这已经足够了,再逼的话,也许反倒是将其推到反面去了,他龙虎山偌大的家业,怎么可能尽数押在老夫身上?呵呵,他甚至替未来的陶真人许了愿,还真是被逼得急了……能借此安然脱身,再对众人有个安排,于愿足矣,再多,就是奢求了。”
张孚敬不紧不慢,那书生却有些发急,他指指那份密报,提醒道:“元辅莫要忘了,过了今夜,这密报的效用就少了几分,随着时日推移,只会越来越弱,到时候,若是那邵元节不守信诺……又当奈何,难不成强行推举,可是那样一来,恐怕……”
那箴言正好赶上了节骨眼上,解决了嘉靖的苦闷,若是当时张孚敬就把密报一并呈上,以嘉靖的性子,很可能连夜就下旨召见了。召见一个民间道士,中旨已经足够了,根本不需要经过内阁,便利得很。
可一旦过了嘉靖情绪最激动的这段时间,震撼力就没那么强了,皇帝是个多疑的人,他不会轻易相信什么人,哪怕是张孚敬或者邵元节。
而且,邵元节知道这件事后,也不可能安枕无忧,他肯定要设法减弱影响的。他没必要跟死了的老道较真,但却可以针对刘同寿,以他的本事,造出个小仙童应该不难,呼风唤雨更是他的老本行。
等到他手段一出,这件事的影响恐怕就微乎其微了。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若是邵元节不怕过界,再针对小道士动点手脚,那就更没指望了。
“强行推举?不成的。”张孚敬肃容道:“那小道士性子,压根就不适合入宫伴驾,将他推举入宫,只会坏事,反倒要牵连老夫,老夫又怎会行此不智之事?”
“……山野之人,少礼莽撞,也是寻常,但江南赴京路遥,尚有时日弥补,元辅所言,未免过重了吧?”
“礼仪之类都是小事,关键是他的本性。”张孚敬只是摇头,“今上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邵元节得宠十载不衰,而这刘同寿,嘿,怎么说呢,老夫虽不知他想法如何,可他似乎很擅长没事找事,把小事变大事,你说,他入了宫,还能有个好了?”
“……”
“说起来,他这性子倒是与先帝有几分相似,若是赶在正德年间,倒是会有一番机缘,可眼下么……”
“这么说,元辅只是利用他卖邵真人一个人情?”
“也不尽然。”张孚敬一摆手,“用,还是要用的,关键看用在什么地方。苏常绍兴那些人闹腾得正欢,其中,又以那谢以中最为活跃,正巧借这个机会好好的给他个教训,让他收敛一点,顺便震慑余党,免得交替之际,再有波折……”
手指在那份密报上轻叩两下,张孚敬突然神秘一笑:“至于日后,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入宫也许不当,但若是……呵呵,那又会是怎样一番场面呢?真让人有些期待啊。”
“元辅是说……”
“日真,你收拾一下,去一趟绍兴,顺便给李恭川带个话,让他……然后,你再替我观察观察这位小仙师。”
“学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