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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来时,俞国振身边的护卫顿时警觉,一个个向对方瞪去,吓得说话的人向后缩了一下。
这是一个满脸疤痕的女子,那疤痕很新,显然是最近才造成的。只有仔细透过疤痕去看,才隐隐看出,当初她应该是相当清秀的一位姑娘。
俞国振有些心痛,他可以猜想得到,这个女子是为什么满脸疤痕。
“姑娘,有何事?”他温和地问道。
“请问……有位叫顾家明的将军,他还好么?”
“家明?”俞国振愣了一下。
顾家明虽然死撑,但是他身上中了四箭,被狼牙棒之类的重武器擦着过,因此在收拢百姓中便昏了过去,人已经送到了临时组建的医护营中。俞国振看了这女子一眼,心中一动:“他受了重伤,如今正在医治,我们人手不足,无人照看他,现在情形不是很好。”
“我……我去照看他,可以么?”这女子鼓足勇气道。
“自然可以,我还要多谢你呢。”
召了一人将这女子引走之后,俞国振回过头又对孙临道:“这些百姓,没见着那死太监派人来问,抢功夺利倒是积极无比,克咸兄,我真是不愿意与他相见……”
“刘公啊,可以请刘公去收拾他。”孙临道。
俞国振闻言一击手:“倒是把他忘了……我去见刘公!”
刘景耀对于太监监军一事,原本就是义愤填膺,他甚至对俞国振说,此战了后,便要上书天子,尽言太监监军之弊。让他去对付高起潜。倒是再合适不过,毕竟现在不是天启木匠时。太监对上了文官。心里多少有些发虚。
且不说俞国振如何安排对付高起潜的,单说冷口关大捷的消息传到了建昌营。宣大总督梁廷栋尾随建虏至此,但是却不敢战,只是聚兵于建昌营中。每日派人打探建虏是否已经出关罢了。
当得知有一部将士突袭建虏后队,大败建虏之后。梁廷栋当真是欣喜若狂。
他在朝中之时,喜言兵事,但当被派出御守。则一筹莫展。当初为了踩袁崇祯,可谓尖刻至极,而今轮到自己,也是忧惶交织不可终日。如今得到大胜的消息,心里便在盘算着,自己能否利用这场大胜。不说争功,至少脱罪。
“领兵之将是谁?”他厉声问道。
“听闻是一位俞公子。他所率之兵,乃是永平镇和登莱兵。”
“俞公子?”梁廷栋闻言嘴巴张得老大,他喜好兵事,对于大明境内发生的各种战争不陌生,当然知道,全天下在这时有资格被称为“俞公子”的,唯有一位!
无为幼虎俞国振!
此前俞国振在西直门外杀巢丕昌,在枣树庄袭击伊拜,在长城北突击接应建虏,种种战绩,也传到了梁廷栋耳中,但梁廷栋不以为然,因为这些胜利,都只能算是局部的小胜,每战败敌要么不是真正的建虏,要么就是击杀个两三百。但这次不同,这次俞国振聚永平镇和登莱卫之兵与建虏后卫血战,所败者接近一万!
这可是十年未曾有过的大胜!
惊讶之后,便是嫉妒、憎恨。嫉妒很易理解,之所以憎恨,则是因为俞国振获此大胜,邀的不是他,而是刘景耀、孙临!
此时他心中所想的,不是俞国振若邀他,他是否愿意听命行事的问题,而是俞国振撇下他与刘景耀、孙临立下殊功。此事奏明天子,他手握重兵寸功未立,俞国振却只凭几千兵马大败建虏,天子岂有不对他发怒!
原本他是有必死之心,故此学着张凤翼服大黄,但现在却有一线生机,哪能不牢牢抓住。想来想去,他立刻起身:“来人,送我去五重安,我要见张尚书!”
他要见的是兵部尚书张凤翼,正如他屯于建昌营,张凤翼屯在稍南一些的五重安,两人都是尾随建虏而来,却都不敢战。梁廷栋总算还知道派斥侯去侦察,张凤翼则是安坐等死。
梁廷栋抵达五重安递贴求见,过了会儿,却是一个偏将出来打发他,说是张尚书身体不适,不见外客。
梁廷栋顿时急了:“你去禀报张尚书,就说事关重大,干系到他的生死,若是他不见我,便唯有死路一条!”
那偏将回去之后没多久,终于换了个人出来,却是请梁廷栋入营的。梁廷栋一入营,便感觉到一股颓气扑面而来。
“这是死气啊……”梁廷栋忍不住在心里评论,却全然不想,在接到前方大胜的战报之前,他在建昌营中的军垒,也同样是如此。
然后见到了张凤翼,让他着实大吃一惊,张凤翼已经面无人色,几乎是强自支撑着站起迎他,方才那偏将所说身体不适,看来并非虚言。
“梁公……”一见着梁廷栋,张凤翼几乎要泪眼huāhuā,因为两人可谓同病相怜:“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么?”
“张尚书,何出此言,你莫非还不知道,冷口关大捷啊!”
梁廷栋顿时明白,张凤翼只怕还不知道前线的消息,匆忙说道。
张凤翼仰起脸:“大捷?梁公何必诓我,如今这大明,怎么还会有大捷?”
“张尚书,俞国振,就是擒获高迎祥的那个俞国振,领登莱兵和永平镇兵,于冷口关前大破建虏,我所得的消息,是阵斩建虏超等公扬古利、千总阿哈旦等大少贼酋一百余人,斩建虏、蒙鞑六千五百余骑,擒七百人……”
一连串的数字,让张凤翼眼前飞起一颗又一颗的人头,他定了定神:“莫非是谎报战功?”
“战功可以谎报,人头却谎不得,扬古利等的尸体,也谎不得!”梁廷栋道:“况且。我听闻被截下解救的京畿百姓,便有十余万人。这十余万人。也假冒不得……张尚书,这是大捷,十年未有之大捷!”
张凤翼听了之后,却没有多少欢喜。
便是十年未有之大捷又能如何。他在这其中可是没有出半点气力,这大捷。怎么能挽回他的命运?
“我知道了……那又如何,与我们已经是无关了。”
“张凤翼,你当真蠢了不成。这般大捷。咱们要做的第一是抢先向朝廷报捷,向天子奏功,第二是立刻召那俞国振来,称赞他此战打得好!”梁廷栋一阵焦躁,厉声喝道。
他只是宣大总督,故此无法去对俞国振指手划脚。按理说张凤翼这兵部尚书、京畿督师也无权对俞国振下达命令,但如今俞国振所倚仗的主力是登莱兵和永平镇兵。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登莱兵与永平镇兵,可是归着张凤翼管的!
也就是说,登莱兵与永平镇兵的功劳,只要运作得当,便可以是张凤翼的功劳!
而此次功劳太大,就是张凤翼一人,也无法全吞下去。因此,梁廷栋来寻张凤翼,便是商量一下,双方如何想法子从俞国振那里将功劳揽过来!
“召俞国振?”张凤翼在宦海浮沉这么多年,如何听不明白梁廷栋的意思,闻言精神猛然一振:“你是说,以此功劳,以此功劳?”
“对,登莱兵与永平镇兵,原本就是你辖下,若无你我在后督阵,若无你运筹帷幄,哪里会有这般大胜?”梁廷栋的脸色微微扭曲起来:“此次建虏入寇京师,自我辖下破关,我自是罪责难逃,但我先有王朴斩首千余绩的功劳,再有此次大战督战之功,最多便是落职。而张尚书你大破建虏,杀其超等公额驸,救十余万百姓,戮近万建虏——任何一项拿出,都能堵住那些弹劾人的嘴!”
梁廷栋一边说,一边注意着张凤翼的眼睛,看到原本死气沉沉的张凤翼,渐渐目光中有了神采,然后霍然站起:“当如此也!”
“若是能成,张尚书只怕还能向上迈一步,内阁学士也未必可知!”梁廷栋乘机又烧了一把火。
“我若为内阁学士,这兵部尚书,非梁公不能任之。”
两人相视一笑,张凤翼早就想寻个机会解掉兵部尚书这个风险奇大的职务,哪怕不能升为内阁学士,就是转为其余哪个部任尚书甚至侍郎,他都愿意。这次歼灭近万建虏,截回十余万百姓,特别是击杀超等公扬古利,任何一个功劳,都足以弥补他此前的错误了,而三者加起来,他不升职,谁能升职?
而且此前他畏战不前,现在就有了完美解释,是施展骄兵之计!
“梁公说的是,我立刻召俞国振、刘景耀和孙临来。”张凤翼道。
“张尚书还得多费点心,俞国振虽是猛将,却未必知道朝廷轻重。”梁廷栋轻飘飘地又补了一句。
“那是自然。”张凤翼明白他的意思,若是俞国振不肯听他们摆布,那么还得有别的后手才对。
“如此下官便回去等候张尚书的好消息了。”
见梁廷栋出去,张凤翼也不送,他一个人在营中思来想去,只觉得此次冷口关大捷对自己来说,确实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若说此前建虏入关,他无计可施,因此必死无疑,那么此次冷口关大捷则可谓天赐,让他不仅摆脱了此前无能的形象,还能凭此功劳得到升迁。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俞国振是否心甘情愿将他的头功交出来,以张凤翼所知,俞国振对于功劳并不是十分在意,只要以言辞打动他,他应该会同意。即使不同意——到了这五重安,那便是在他十万大军营中,莫说是俞国振,就是刘景耀这样的一镇监军、孙临这样的一镇总兵,也不是说杀就杀了!
想到此处,张凤翼忍不住振声长笑,多日的惶急,一扫而空,笑声朗朗,震得大营都瑟瑟发抖。
然后笑声嘎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