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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一这日,曹颙休沐,没有去衙门当差。
他本不愿意大办,但是见妻子同母亲兴致颇高,就也由她们安排。毕竟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她们的生活忒是单调。
大清早,曹颙身上穿了宝蓝色葛纱袍,头上带着万丝帽,同初瑜一道到兰园给曹寅与李氏请安。曹寅夫妇是前儿回府的,就是为了给儿子过生日。
想着二十五年前,他不过是襁褓之中,如今已经儿女成行,曹寅夫妇唏嘘不已。
曹颙则是挑了前襟,规矩规矩地给父母磕了三个头。不仅仅为了这十几年的骨肉之情,还有对上世父母的怀念。
待曹颙磕完头,李氏起身将儿子扶起,将手中握着的十八子手珠,套在曹颙手腕上,道:“这是前些日子到广济寺开过光的佛珠,保佑我儿平安如意。”
这手珠还带着余温,曹颙心.中一暖,搀着李氏到炕边坐下,轻声道:“以前是儿子不孝,累及父母担心,甚感羞愧;日后定秉承慈训,爱惜己身,让父母展怀。”
李氏身为母亲,只觉得荣宠富贵.全比不上子女安康,听儿子说得这般贴心,也是老大宽慰。
曹寅看着儿子,脸色越发慈爱。.像什么光耀曹氏门楣、孝顺亲长、照拂兄弟子侄,这些话都不需交代。
曹颙给父母请完安后,就有**牵着长生进来。
长生康熙五十四年冬出生,如今虚岁四岁,长得粉.雕玉琢,眼珠子黑溜溜的甚是讨人喜欢。他是曹颙的同胞兄弟,长相也是肖母居多,看着同曹颙小时候一般无二。
他给曹寅父母请完安后,走到曹颙面前,奶声奶气.道:“祝大哥哥吉祥如意,富贵安康。”说着还有模有样地作揖下去。
这般可人疼的模样,引得众人都笑了。
曹颙俯下身子,将长生抱起,搁在膝盖上,笑着问.道:“咱们长生都会祝寿了,这是跟谁学的?”
长生只是嘻嘻.笑着,小手摆弄曹颙前襟的盘扣,并不说话。
这会儿功夫,就有丫鬟来报,几位小爷同大姑娘到了。
一溜的小脑袋瓜子,给祖父母请完安,给父母(义父母)请完安,还不忘向曹颙怀里的长生请安。而后才有丫鬟送上垫子,天佑几个向曹颙跪拜贺寿。
这边才拜完,就有管事媳妇进来报,道是内外管事下人要给少主曹颙拜寿。
曹颙撂下长生,先到前院厅堂接受男仆的恭贺;随后又回梧桐苑,受了内管事们的磕头。
接下来,就是贺客盈门,半日不得歇。
因是曹颙过生日,除了官场上的同僚,年纪或老或幼着尽有;亲朋故旧家的,多是年轻人上门。
东府的几位堂弟,淳王府的几位内弟,一个没落下,都过来给曹颙庆生。
看着曹頫跟小大人似的,待人接物半点不差;淳王府的四阿哥弘昕也十七岁,听说今年就要指婚。曹颙心里,竟生沧桑之感。
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人生似乎圆满了。又是随波逐流,似乎什么都没做。
直到深夜,客人才陆续散去,曹颙身上只剩下疲惫。
初瑜服侍曹颙换了衣服,帮他捏了捏肩。曹颙抓住她的手,道:“你也忙了一日,咱们说说话。”
夫妻两个,躺在凉席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老爷在江南时就爱听曲儿,今儿请的班子好,老爷瞧着很是欢喜。”曹颙说道。
初瑜说道:“听太太提过,老爷早年还亲自写过戏文,在江南时排演过。”
曹颙阖着眼睛,道:“是啊,早年在江宁时,为了接驾事宜,家里养过戏班子。到了京城,诸事不便宜,反而不如在江宁时自在。”
说起这个,曹颙想起父亲这两年整理的书稿。
采买戏班子,看着太张扬了,父亲也不会让;书稿那边,则是可以尽尽心。
曹寅已经到甲子之年,已是呈油尽灯枯之相。曹颙每次见到父亲,都觉得心里不安,生怕他什么时候病倒。
次日,曹颙起床后,便使人到东府请曹頫。
曹頫是二房幼子,上面有两位兄长已经出仕,并不急着安排他当差。会试落地后,他仍回八旗学堂读书。
按照曹寅与曹颙的想法,是想等曹頫再考一科再说。他今年十七岁,等上三年再考一科,也不过二十。到时候还不中第的话,补个笔贴式在六部当差,也是好的。
见堂兄大清早的唤自己过来,曹頫心中疑问不已。
曹颙开门见山地说了缘由,想要寻家作坊,刊印父亲早年的诗作,算是为父亲完成夙愿。不过他对于前几年震惊朝野的“南山集案”还记得清楚,少不得多嘱咐几句。
其实,他想多了。曹寅包衣世家出身,打小沐浴皇恩,即便有所诗作,多是感恩颂德之语,同那些江南士子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曹頫已经听得眼睛发亮,道:“大哥,那要刊印多少匣?”
曹颙心里也没想过,道:“这个听听老爷意思,一百匣或者两百匣都可。除了馈送亲友,剩下的要传承子孙。我要在部里当差,不能在老爷身边侍候,这刊行之事,就要劳烦五弟。”
曹頫闻言,犹豫了一下,道:“大哥,弟弟官学那边能不能请几个月假?左右夫子讲过的东西早就听过,每日去点卯,不过是跟着众人胡混。”
“请假可以,但是别落下功课,要将年考对付过去。要不然老爷那边,少不得有啰嗦。”曹颙想了想,说道。
曹頫欢欢喜喜应了,曹颙见时间不早,就出府往衙门去……
*
今儿七月初二,是“大清银行”开业之日。
曹颙身份所限,没有前往,毕竟他如今已经离开内务府,背后参赞还行,人前露面就有些不合时宜。
十六阿哥最是猴精,拉了十四阿哥同十七阿哥到银行门口掀牌亮匾。
这匾额上的“大清银行”四字,是御笔亲题,天子墨宝。
五间宽敞的大堂,支着五尺高的柜台。柜台上是拇指粗的铁条,将内外分开。有点像传统的钱庄,又有所不同。
耐不住十六阿哥央磨,十四阿哥这边早就答应下来,不仅他自己个儿捧场,连带着兵部官员也要凑凑热闹。
不说早已得了消息的商贾百姓,就是内务府同兵部两处官员,就将“大清银行”支撑得热闹。
再加上那些同内务府关系密切的商业协会,并不稀罕吃利息,不过是想借此巴结内务府罢了。所以他们也很是捧场,都在开业这日到大清银行开户存款。
于是乎,京城百姓这日就长了见识。除了连着放了一上午的炮竹,满地红纸屑外,银行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队。
十六阿哥摇着扇子,笑mimi地坐在对面的茶楼中,看着眼前的长龙,心里也跟着欢喜。
对于大清银行之事,十四阿哥始终关注。别的不说,就是银行开业前筹集的百万两银子,都让人眼红。
“十六弟,若是照今日这般下去,每日存入数万乃至十数万两银子,银行就真是名副其实了。只是不晓得那贷款利息,若是官贷,也是年息一成八么?能不能少些?”十四阿哥心里盘算了一下,开口问道。
“十四哥,甭管私贷官贷,都是一样的。按照市面上的利息,是月息三分,年息三成六,银行的利息已经极低。”十六阿哥看了十四阿哥一眼,回道。
十四阿哥闻言,双眉紧皱,眉心已经是个“川”字,道:“户部空糜,今明两年还要大动干戈。这银行之事,若是归到户部就好了。”
十六阿哥听了好笑,这银行是银钱周转之地,并不是朝廷的钱袋子。要是按照十四阿哥的说法,这银行里的存款,都有朝廷拿出去花掉,那银行也该倒闭。
十七阿哥难得出来溜达一趟,看着街景,觉得心里松快许多。听着两位兄长口口声声,都是利息银钱,不由失笑,道:“十四哥,您瞧十六哥这般做派,是不是越来越有九哥的模样?”
十四阿哥闻言,扫了十六阿哥一眼,见他腰间挂着个两寸来长的玉石算盘,道:“这是九哥赠的?瞅着同九哥那个不离身的金算盘差不多。”
十六阿哥闻言,已经笑着解下算盘,给两人把玩:“是九哥赠的,瞅着也新奇,用着也便宜。九哥出京几日了,也不晓得路上如何……”
十四阿哥把玩着玉石算盘,心下一动,道:“十六弟在内务府当差多年,想不想到户部去?要不然给皇阿玛上个折子,调十六弟往户部如何?”
十六阿哥听了,忙摆摆手,道:“十四哥千万别地。弟弟几斤几两,自己个儿不晓得?在内务府挂个名,为皇阿玛料理料理琐事还好,国家大事就劳烦哥哥们去操心。”
十七阿哥在旁,冷眼旁观,心里有数。对于户部的掌部阿哥四阿哥,十四阿哥心里始终提防着。他宁愿相信异母兄弟,也不愿相信同胞兄长。
若是真按照传言,十四阿哥要领兵出征,那户部没有可信的人他心里也不踏实。
兄弟几个正坐着闲话,就见赵丰躬身进来,在十六阿哥耳边禀了几句。
十六阿哥闻言,不禁变了脸色。
十四阿哥见状,问道:“是宫里的消息?二福晋有什么不妥当?”
二福晋五月底病重,至今不过是支撑时日。消息到了热河,康熙亲自下旨命太医院诊治;待晓得药石无效后,又点名后宫中几位年长的妃嫔前往探视。
虽说二福晋的太子妃册宝,在康熙五十一年二废太子时,就已经跟着销毁,但是她毕竟是康熙亲自挑出来的嫡皇子福晋。又以太子妃的身份,执掌宫务二十余年。
十六阿哥摇摇头,道:“不是二福晋,是李光地昨晚没了,刚才赵丰看到李家子弟出门报丧。”
说话间,十六阿哥不由皱眉。
先前并没有听说李光地患病的消息,看来是天寿到了。李光地年将八旬,算是高寿。只是如此一来,皇父眼前的老臣就凋零殆尽。
不知道消息传到热河,皇父心中做如何想……
*
两日后,热河,避暑山庄。
康熙坐在御案后,看着眼前李光地的遗折,缄默许久。他记得清楚,李光地是康熙九年的进士,至今将近五十年。
平三藩,征台湾,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李光地早就乞老,是自己念旧情,每次都将折子留中,就是为了多留个老臣在身边。
四月初,圣驾出京前,李光地还颤悠悠地到御前请安。因怕他吃不得旅途劳乏之苦,才允他在京城休养,没有随扈热河。没想到,如此一来,竟成君臣诀别。
康熙拿起笔来,在礼部官员上的折子,写道:“予故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李光地祭葬,谥文贞。”
康熙撂下笔,刚想吩咐人将折子发下去,就见魏珠进来禀道:“启禀皇上,康亲王求见。”
康熙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沉声道:“宣。”
少一时,就见康亲王崇安跟着魏珠进来。他是宗人府左宗正,随扈热河,回禀的都是宗人府事务。
看着糊了白封的折子,康熙心里叹息一声,道:“多暂没的,可有遗言?”
崇安跪禀道:“福晋是初二亥时咽气,弥留之际,福晋曾向东北方向叩首谢恩。”
康熙只觉得眼睛酸涩,那是他亲自挑选的太子妃,足以母仪天下的女子。他这个皇父是失败的,亲手调教的太子不堪用,亲自挑选的太子妃郁郁而终。
魏珠在旁,看到康熙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只觉得胆颤心惊。一日之内,收到两个丧信,就是寻常人也受不了,更不要说皇上这半年的身子骨始终不好……
*
京城,紫禁城,咸安宫。
正堂里一片素白,二福晋的灵柩两侧,站着两列穿着孝衣的侍卫。
这是康熙早在二福晋病重后就下的旨意,命得领侍卫内大臣带着三十侍卫为二福晋穿孝。
按照礼制,亲王福晋丧,才二十侍卫穿孝。康熙虽没有恢复二福晋的太子妃尊号,但是丧仪却等同于太子妃。
曹颂身为外班侍卫,就在这次的穿孝的人选中。
虽没有见过棺木里的那位女子,但是她慈爱仁厚的美名人人称道,曹颂心里也是生出几分敬意。倘若没有二废太子风波,那这个女子就是国母。
咸安宫毕竟是废太子幽禁之所,就算操办丧事,前来守丧的不过是二阿哥名下几个年长的皇孙阿哥。
看着丧事这般冷清,曹颂感触颇深。
时也,势也,堂堂的前太子妃,死后连寻常百姓都不如。
除了后宫之中几位年长的嫔妃,前来吊祭,就是外头的几位皇子福晋。不过都是上柱香就走,毕竟这里是咸安宫,不是别的地方。
四福晋在二福晋灵前上了香出宫,心里存了心事。
早年分府前,她也在阿哥所住过几年,二福晋身为嫂子,对于她多有提点,妯娌之间相处甚是融洽。
自打五月底,二福晋病重,四福晋就想着探望。但是圣旨中,只让几位年长宫妃探望,其他人没有旨意,如何能出入咸安宫?
六月里惠妃同荣妃探望完二福晋后,就曾叫四福晋进宫,转达二福晋的意思。二福晋只有一亲生女三格格,因侍疾耽搁了婚期,二福晋最惦记的就是这个女儿。还有个庶女六格格,今年十一,同三格格最是亲厚。
二福晋的意思,是想要将两个女儿托付给四福晋教养。
四福晋晓得这不是自己个儿能拿主意的,回去同四阿哥提及。四阿哥因是惠妃与荣妃传话,怕其中有别的干系,就拖延下来。
毕竟在皇父眼中,二阿哥已经与二阿哥相关的事都成了禁忌,谁提谁倒霉。
加上年老多疑,就算四福晋出于好心,难保皇父不会想到其他的。
四福晋虽记在心上,但是向来柔顺,见丈夫将此事撂下,也就不好再提起。
等到二福晋身故,四福晋进咸安宫吊祭,见到神情恍惚的三格格同天真浪漫的六格格,四福晋想起旧事。
“爷,三格格的样子看着不好。要是不好好调治,怕是也熬不过两年。”四福晋到底心慈,回到王府后,就使人请了四阿哥过来,道:“怪不得二嫂不放心这个女儿,如今不过是勉强认识人罢了,要是还拘在那边,将治病的事情耽搁了,可怎么好?”
四阿哥的耳目多些,晓得的内情比四福晋多。对于咸安宫中的事儿,也有所耳闻。皇父下旨意宫妃前往探病,都是点年老的,二阿哥的阴靡可见一斑。
二福晋想将两位格格送出来,约摸是怕格格们耳濡目染,坏了规矩。
他沉默了半晌,道:“不是说疯病么?怎么调治?”
“不过是被唬的,他们圈在里面,战战兢兢的,孩子也跟着遭罪。可怜三格格,最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四福晋说道这里,不禁红了眼圈,道:“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二嫂的情分上,怎么也不能不管啊。”
四阿哥沉思了一会儿,道:“嗯,我明儿就给皇阿玛写折子。三格格需要疗养,六格格也到了学规矩的时候,接出来也好。”
四福晋听了大喜,道:“如此正好,倘若能早日将三格格的病治好,二嫂九泉之下也能闭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