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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寺中僧众,为了避讳住持的“不祥”法号,都不直接这么叫。
止正大咧咧一嗓子,圆寂法师倒是笑了,“你来得很快呀,但又为何如此狼狈?行端大师才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这趟有所求。不知所为何事?”
止正没提车祸的事,张口直奔主题,“我要下地狱。”
这话太过惊悚,周遭修晚课的僧众顿时忘记戒律,相互窃窃私语起来,也有年长的在给年轻的解释这位“莽汉”是谁。
圆寂一怔,“法师,这是说笑吗?你究竟做了什么无法宽恕的事?如果仅仅是一如既往地贪杯,倒也不必非下去不可,只需还俗就是了……”
“我师父说你有办法,我修正一下——按师尊的说法,我要去的不是地狱,是冥界。”
圆寂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
“我还当你已经证得果位,看来不是……”他拿起身边的短“棒槌”,轻轻敲了一下木鱼,“散课了,今天暂且到这里。”
大觉寺十几位僧众理解住持意图,尽皆起身,双手合十浅喧佛号,低头鱼贯走出禅堂。
厅内只剩下两个人。圆寂看了看自己手中,突然问,“你知道佛门管这个叫什么吗?”
止正瞥了一眼那根“棒槌”,点了点头,“……犍稚。”
“善,”圆寂解释道,“我素知你们师徒是一对儿专业行脚僧,向来不喜常驻庙宇,故而有此一问,却是唐突了……那么,你知道犍稚的打法吗?”
打法?当木鱼是架子鼓吗?止正摇摇头,这他真不知道,况且此刻亦无心情了解。
圆寂仿若看不出他的焦虑,依旧不紧不慢地铺陈:
“‘创疏而轻,渐急而重,将欲了时渐细渐没,名为一通,如是至三,名日三通。于最后通声没之次,大打三下,或二或一,以表声绝。’这段话记载在【四分律】中,寻常僧友只当它是木鱼敲击之法,但其实——这是一段术法手诀。你跟我来……”
圆寂转身就走,止正懵懵懂懂跟了上去。
两人转过禅堂佛龛,并未出后门,只是停在了佛龛背面。
那里也有一张供桌,比常见的要小,但通体实木切割成型,没有腿,更像一个木墩子。一块黄绫子蒙着方方正正的物体,平躺着摆放其上。
圆寂缓缓撤掉黄绫,露出下面一块古旧石碑。“来吧,你坐上去……”
止正上前细察,石碑上被净水冲刷过,不染纤尘,两行大篆镶嵌其上,赫然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这就是……”
“对,这就是。你先坐上去,不用担心玷污佛门至宝——别人不行,你可以。”
这话恍惚间有些耳熟,止正忽然想起,在穿越大唐前,他去丹园报到,将到小楼门口,远远听见丹老也说过类似的话。
丹老的原话是对文从心说的,“……我算来算去,此行缺个保险,原来落在和尚身上。你们目前的战力,自保有余,救人也成。但给历史捅出的窟窿——得有人来补。这方面你们都不行,他行!”
嗯?为何总有人抬举我这个酒肉和尚?我到底有何过人之处?止正百思不得其解。
他面无惧色,一抬腿上了供桌,盘膝坐在石碑正中,直感觉臀下石质粗粝,一股凉气上行,令他下意识收紧菊门。
“很好。”圆寂神神叨叨,把不曾离手的犍稚递了过来,“闭目屏息,用这个,按我刚才说的【四分律】之法,逐一击之。”
止正接过“棒槌”,却没闭眼,“击之?敲什么?木鱼呢?”
“不敲木鱼,敲你自己的天灵骨。”
“……敲你的行吗?”止正是有点疯,但从来都不傻。
圆寂正色道,“这非是戏谑之言。生而入冥,对健康常人而言,唯有‘自戕’或‘就戮’两种办法。但你我同属佛门弟子,既不可自杀,也不能杀生——所以这条路是断的。
况且,你并非一去不回,只是有事要办。那么,带着皮囊一起去也十分重要。不然只有灵魂脱体坠堕,到那边要受不少苦呢。”
“你说的可能都对,”止正点点头,“可这和‘敲自己天灵盖’有何干系?”
“轻轻敲,不用大力,节奏按手诀走即可。”圆寂循循善诱,他的样子在止正眼中,活像欺骗小红帽的大灰狼。
圆寂见他迟疑,只好把道理说透,“这段敲击手诀,如同发报密码。叩天灵骨,和敲门同理。那边有人听到这段独特的敲门声,知道不是外人,即会接你过去。”
止正见他说得认真,遂慢慢举起犍稚,复又很快放下。“你刚刚说的这段,存在逻辑断层。我的天灵骨下是我的脑浆子,与冥界之门有何相干?”
圆寂无可奈何,“不能再说啦,天机透漏太多,贫僧怕是真的要圆寂了。你且为之,去者自明!”
好吧……止正终于闭目屏息,回想着那段诀法,手腕轻抖,敲一拍空一拍,渐急而重,心中默念【地藏本愿经】:
“每日念菩萨名千遍,至于千日,是人当得菩萨遣所在土地鬼神,终身卫护,现世衣食丰益,无诸疾苦,乃至横事不入其门,何况及身。是人毕竟得菩萨摩顶授记。”
如诀所示——‘将欲了时渐细渐没,如是三通’。最后略微用力,大打了三下,每下都是双连击,以表示全篇“密码电文”的终止符。
整套规定动作完成了,他静坐不动,等待着“接引”……
良久,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有些不耐,赫然睁眼怒斥,“好你个圆寂——耍我玩呢是不!”
“圆寂?”
一张秀气的青年男子面孔出现在他眼前,相隔不足半米。那张脸精致细腻,略少血色,气质极尽斯文。“圆满后的寂灭,方可称为圆寂。你一无所获,又何来圆满?”
昂!?
止正有点懵,他猛转头四下瞧了瞧,什么禅堂,什么佛龛,什么供桌……统统不见。
此刻,他正端坐在一间空空荡荡的大厅内,臀下也不见了方碑,只有朴素灰砖。
“这是哪里?你又是谁?搞什么鬼?”
“呵呵,这里……的确是专业‘搞鬼’的地方。”那斯文青年也盘膝坐在他对面,倾身向前,仔仔细细打量着止正。
“这话什么意思?你小子离我远点——老子不搞基。”惶恐间,大和尚一时忘了在职身份,把退伍老兵的余威露了出来。
“啧啧。”那青年似乎颇为感慨,“居然如此不堪……”
“喂,你什么意思——”止正腾地站了起来,连退两步,居高临下审视这厅中唯一的陌生人。
那青年也站了起来,他唯一和止正相似之处,就是头上的半寸青茬。
“没什么意思……说吧,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很忙的。”
止正心道,你谁呀?管老子作甚!遂瞄着远处厅门,大踏步行去——直把那青年独自甩在身后。
门是虚掩着的,很高,也很宽。止正一掌推去,半扇应声而开,猛烈的罡风劈面而来,直教人睁不开双眼!
这风儿烈烈,似乎充斥着整个寰宇。如利爪般撕扯着止正的面颊,把腮边皮肉拉扯得变了形。
洞开的门成了临时风穴,制造出尖锐哨音,声声夺人心魄。
止正的脾气,素不服软。乃迎风挺腰,大踏步走了出去……
哇哦,这特么到底是哪里?!举目望去,一切都太凄凉了。
大和尚脚下,是万仞山巅,但不是九华山。因为这里的地貌,更加险峻无匹。
黑炭般的岩石如刀林剑浪一般,彼此起伏穿插。且正前方十步,就是悬崖。
黑雾缠裹着山腰,看不清下面的一切。天空的基调是黑的,却没有半颗星辰。只有远处一抹猩红挑亮了天际,似有无尽地火在那里熊熊燃烧!
离开风口,罡风渐弱一些,但仍把止正的中山装涨得满满的,几乎要扯掉胸前纽扣。
他举步上前,在悬崖边缘向下张了张,没有任何道路可行。
突然,一串巨大的蝙蝠从山腰处列队飞了上来,上升到执政头顶三丈高处,盘旋不止。
待临近才发现,这特么根本不是什么“蝙蝠”,是一群凶神恶煞的怪物!个个手持雪亮钢叉,拖着尖长锥尾,扇动着覆盖肉膜的漆黑翅膀。
它们仿佛发现了猎物,厉声叽鸣着,形成一个包围圈,随时准备向下扑击。
止正心脏猛然一抖,下意识单手立于胸前,大吼一声,“伏!”
诛心诀散发出来,一道环形金光肉眼可见,向八方平行蔓延。把止正自己也吓了一跳,我靠——什么时候伏魔心法修到这个境界了?
那些飞行怪物似乎颇为忌惮,集体向外散去,但又不肯飞远。待金光消失,复又迅疾飞回,带着恼怒向大和尚俯冲过来!
“咳。”
一声轻咳在身后响起,飞在最前面的一只怪物听了,如闻圣谕。忙不迭由俯冲改为翻起,向天空斜上飞去。
其他怪物以它为瞻,纷纷拉起,重新组成纵队,只几个呼吸,就消失在远处茫茫黑暗之中。
止正后背见汗,乃回身望去,那貌似小沙弥的斯文青年已经跟了出来。
但见他身材修长,肩膀宽阔。显是一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好架子。一件灰色麻袍随意挂在身上——奇的是,居然在暴虐罡风吹拂下,垂纹如定,不起任何波澜。
止正也是老江湖,在俗世摸爬滚打久了,自然识货。他深知此人境界在己之上,遂重拾谦冲之色,唱了个喏,“善哉——感谢僧友援手。这些妖怪着实可怖!”
那青年听了,停下脚步。脸上似笑非笑,抬手在空气中一按,简简单单。
风停了……就像被瞬间切断一样,迅速,决绝。耳边寂静得可怕,好似亘古未有声音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