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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远毫不含糊,撸胳膊就干。
在这些先贤面前,他毫无心理负担。大不了,就当小学生献个丑呗……没准而还能收到一堆老师的中肯建议呢。这笔账,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
他抬手从怀中取出笔盒,轻轻拨开搭环,将吴道子魂魄寄居的那支毛笔拎了出来。
此笔由精选狼豪制成,重杆长锋。虽被老吴使用多年,仍未见秃,可见保养极好。
杜远用食指与中指捏牢,辅以食指和无名指保持稳定,悬腕蘸墨,在砚台边缘宕了宕多余汁液,遂跨步来到卷轴前。
他深吸一口气,凝神向一旁等候多时的宫婢望去——
呀,刚刚没注意,现在才看清,这位居然是一位长者!
和其他妙龄宫婢不同,此女腰身粗大,手掌宽肥,眼角的敷粉遮不住深深的鱼尾纹。从脖颈与面庞交界处端详,皮肤也不紧致,还略显暗黄。
嗯……还没动笔先落了半个身位。杜远暗忖,台下大妖均爱美色,偏偏我选了个半老徐娘,呵呵,好吧。自己挑的模特,含着泪也得画完。
那妇人与他四目相对,察觉到他的心思波动,遂瞬间生出自惭形秽之态,面色暗了一下,复又亮起。像是鼓起残存勇气,用热切的目光直视杜远,仿佛对这位天朝年青画师充满期待。
杜远握着笔,迟迟没有落下,他轻咳一声,“……我说,这位大姐,您不介意我落败吧?”
那中年宫婢一愣,旋即笑了,眼角的鱼尾纹把香粉挤掉几个渣。“不,完全不介意。”
她有些忐忑,又有些兴奋,还怕杜远不信,又补充道,“奴婢身居御所多年,签下卖身契终生侍奉帝王贵胄。每三年只能回家一次,这个月底终于又到日子了……您输赢都没关系,只求您在赛后把画像留给我就好。”
杜远大奇,乃放下手腕,“你要我的画做什么?”
宫婢低声解释,“小人家中还有子女一双,平日难见娘亲。如果得了您的墨宝,可以当成寄托悬挂寒舍陋室,让他们也可以时时与我同在。我只是担心,日子久了,他们把我的样子都忘记了……”
这番朴素话语,像是神奇的激素,令杜远百感交集。他忽然想到自己失而复得的妈妈,二十年来种种思念如万虫噬心,那感觉,他永远不会忘怀。
这真挚情感涌上心头,旋即向四肢扩展,他手中的长锋狼豪突然收到感应,嗡嗡鸣震起来。
就是现在,落笔——
说来神奇,那笔尖刚刚碰触到宣纸,立刻自行游走起来,杜远的右臂被笔杆牵扯,倒像个搭车的累赘。
在旁人看去,这青年状似疯魔,舞舞扎扎没个大师做派。东一点、西一划,上一圈、下一勾……倒是忙得很!
“这位杜桑什么来头?”台下的姑获鸟凑过去,询问见闻广博的海坊主。
后者眯起眼睛想了半天,“嗯……杜……真没听说过。不过天朝艺界英杰浩如繁星,偶尔漏掉其中翘楚也是有的,我们且看其笔下真章吧。”
大家都很困惑,杜远也不例外。这份辛苦,只有他自知。
好家伙,现在根本不是“人御笔”,活生生地是“笔御人”啊!
他心里清楚,刚刚的自己的情绪波动,不知刺激了吴道子先生哪根筋,现在手中这件魂器已然暴走,自己能做的,仅仅是努力不要太早脱手导致穿帮而已……
半个时辰的限额,终于又到了。
锣声一响,舞台上方数十盏灯笼齐齐熄灭,选手们就是想多画一笔也不行。
寮卿在唯一的珠筒射灯追光下走上舞台,朗声道,“第二场结束,让我们一起欣赏佳作,并且集体评判结果。”
唰,那道追光准确移动到第一个完成的雷诺阿先生作品上,说来也怪,先后两场,居然都是西洋画派的代表率先完工,这打破了常人对油画创作的认知。
画面上,是一位貌似恬静的少女,但眼神中活泼无法掩饰,她没有望向观众,只是兀自注视着手中一只燕尾蝶。
其神态之灵动,真可谓呼之欲出。迫使满场大妖也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生怕一口气太大,惊走了美丽的蝴蝶。
从斑驳的光线设置可以看出,那女子似乎身处密林中,脸蛋上的潮红昭示着捕蝶之愉,那些光线透过树冠洒落在她的身上,瞬间把赏画者带入相同场景,体会共情。
同为油画宗师,雷诺阿的色彩与伦勃朗大相径庭,如果以前者为标准,后者简直只能算是油彩素描。因为,前者的色彩实在太丰富了……
台下一片静默,偶尔有一两声轻轻叹息,还伴着吞咽口水的声音。
海坊主作为讲解担当,义不容辞开始发言,“妙,妙阿,妙不可言——”
姑获鸟及时捧哏,“妙从何来?”
“呐,你们看啊,这世界在你我寻常眼中,每一件物体都有它固定的颜色,专业上称其为固有色。大家一旦建立了认知,就会固执地相信,树叶是绿的,天空是蓝的,沙漠是黄的,我是白的,你是黑的……”
“呸——你才是黑的。本姑娘白得很呢!”姑获鸟一脸不屑。
海坊主不接她的话,继续道,“可是落在艺术家眼中,这世界竟如此的多彩。他们抛除了固有色的成见,把光源色和环境色揉入其中,让万事万物建立起交互关系,且彼此互相影响,交叉映衬,绝不让任何一处孤立存在。
如果说,伦勃朗是‘影之物理学家’,让我们见识到什么是体积和质感;那么雷诺阿就是‘光之魔术师’,他教会了我们如何用光来解析这个世界……相较之下,后者更加高级,因为这类同术法与武道的区别……”
“说什么呢你?”姑获鸟更不愿意了,“来,用你的术法和我的武道比划两下,看谁先死。”
海坊主嘿嘿一笑,摇了两下白团扇,“可能我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是你们懂的,写实的作品迟早会被科技所替代,只有通灵的艺术才能永世长存。”
“何谓通灵?”络新妇不知什么时候挤到海坊主身后,“难道这位雷桑也会妖法?”
“哦,这也是比喻。雷诺阿先生位列印象派开山宗师之一,为世人打开了一扇不曾开启的窗户,必将产生深远影响。这份开宗立派的功力,自然不是抱盈守成之辈可比的。”
这番讲解太过深奥,众妖见惯了平涂的浮世绘,一时难以理解为什么红红的肉上有绿,绿绿的叶上有黄,黄黄的树干又有红。
“好!欣赏完毕,我们继续期待下一张……”司仪的话及时响起。
追光一转,复又投射到幕壁悬挂的宫崎俊的作品上,这张画……不,这沓子画依旧静静悬挂,画上的少女依旧没有抬起头来。
噫——台下一阵惊奇。
“这怎么算?是故意认输吗?”络新妇扭动着腰肢喃喃自语,“不是说好了比赛人像吗,有人无像可怎么比?”
是啊,这份新奇创意,令见多识广的海坊主也一时语塞。其他大妖更不必说了,个个一脸茫然。
寮卿也是有点儿懵,乃趋步上前,先鞠了个躬,“宫崎桑,您此画何意?”
宫崎俊老脸一红,“哦,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其实,我所擅长的,不是画……”
此言一出,台下尽皆哗然,“不擅长画画你来凑什么热闹?这是谁请来的……什么?白坟姥姥钦点?哦……那当我没问咯。”
且听宫崎俊又道,“我之一生,专攻动画。”
咦——什么意思?大妖们面面相觑,“动画”是个什么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摇头不知。
“哦,那么请问,‘动画’又该如何欣赏?”寮卿作为司仪,客气倒是不减。
宫崎俊挠了挠花白的头发,头皮屑掉一地。“你们瞧,我这画面,属于铅笔淡彩效果,单幅极其简单,之所以不走复杂路线,全因时间有限,而工作量又无比繁杂。”
“等等,此话又怎讲?”寮卿心道,什么叫“不走复杂路线,工作量又无比繁杂”呀?
宫崎老爷子被逼的没办法,只好狠狠揪自己的胡子,“嗯……眼下这个时代,缺少一些必要设备,否则我可以给大家展示一下什么叫‘动画’……”
“我帮你!”一声古道热肠的话语响起,杜远拍马杀到。
这里除了在后台候场的手冢治聪,也只有他最明白宫崎老师想要的效果是什么了。
“老师,我帮你。”他抬手向宫崎示意莫急,又问了一句,“您一共画了多少卡?”
“合计八十四卡。”宫崎舒了一口气,虽然他不晓得这青年朋友如何帮他,但总算有人主动出来解围了。
“嗯,我算算——传统手绘动画每秒二十四帧,八十四卡按正常速率可以播放三秒半……老师,我算得没错吧?”
“没错。可是……”
“没错就好。您真行,居然半个时辰内画了八十四张作品!”杜远由衷地翘起大拇指。
说完一转身,来到幕壁前,将左手轻轻按在那沓作品封页上,朗声道,“诸位,请勿眨眼,今日只能播放一次——”
台下百余大妖不晓得“播放”是个什么意思?但“请勿眨眼”的确听懂了,遂一个个伸长了粗细不等的脖子,把眼睛瞪得跟灯笼似的,生怕错过什么。
待全场屏息,杜远把右手抬起放在额前,五指张开,掌心向外翻转,赫然发动了本体道法——如定。
此刻,对于其他人,时间长河暂时凝滞了,但又不是完全冻结,只是流淌的极为缓慢。而对于杜远,则无比从容。
他一张一张接一张,把墙上的画逐页扯下,随手一一抛落台面。
这次施法,他有意减少了神识贯入,以往都是用在战场厮杀,必须在别人反应前完成瞬间突袭。
但这次不同,他需要让大家在三秒半时间内,匀速看完所有画页。故而有意削弱了如定的强度,但同时增加了长度。
这是一次略带冒险的实验,以前从未尝试过。
所幸,他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