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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怪不了司仪,并非功课做得不足,这些选手实在跨度太大,除其各自生平时间节点有异、地域不同,画种流派也各成一统。
不好伺候啊……寮卿偷偷擦了擦额角汗珠,“大师莫急,我且催催御厨,再寻些清多黄少的蛋来。”
伦勃朗见他态度诚恳,遂网开一面,“算啦,我凑合着先用吧!”
说着,熟练将蛋液分离,一口吞掉两只蛋黄,只留蛋清在调色板上,鬃笔连挥,唰唰几下将靛蓝油彩化开,开始在画布上起稿。
唯有那厢的唐伯虎先生,不紧不慢也不肯老实坐下,只是拉着观月阿里沙的手看起掌纹来。
且听他絮絮叨叨地,也没什么正经话。无非是些家长里短,聊完理想聊情怀,和后世校园里蒙骗新生学妹的大二师兄差不多。说话是假,趁机摸摸小手倒是真的……
那观月姑娘也是一脸娇羞,时不时被他逗得掩齿而笑。
杜远在后面见了,连连暗赞,心道——这老唐的把妹盛名真不是盖的,这功夫,绝非是在一个秋香丫鬟身上可以练就。终其一生,不知有多少春香、夏香、冬香惨遭荼毒!
可是,这是比赛耶——
司仪寮卿显然也看得有些心急,暗忖,这位天朝来的爷,到底行不行啊?是不是冥界阴阳不调,女魂太少,把他给饿着了?
有心上前提醒,但又有伦勃朗虎威在先,不敢稍有逾越礼矩。无奈之下,急中生智,张开双臂鼓荡袍袖,顿时带起一道妖风!
那风儿并不威猛,呈螺旋状向台下地面扫去,将将飞临花圃上空,突然向上一拔,赫然带起一捧培植旱金莲的细沙。
台下一众观赛大妖不明其意,乃同声“咦”了一下。
但见那捧细沙,被旋风紧致包裹,迅速转了数十圈,蒸发掉内里丝丝潮气,随即又掉头朝舞台上方飞去。
堪堪来到台上两丈高度,突然停止位移,继续原地旋转,只是上下一扭,两端粗中间细,形成X形结构,最妙的是,下部居然有一层无形湍流托底,让上面流淌下来的细沙一粒不漏!
哇——台下团扇飞舞,尽皆表示喝彩。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是生生用妖法制造了一个计时沙漏啊——
这法术并不惊天动地,但精妙若斯,体现了高超的操控技巧。而且,没有利用任何有形物体,只是控风化形……高,实在是高!
在后台朝前窥视的杜远也吃了一惊,顿时收起小觑之心。
这手法,饶是换了最擅弄风的义兄淳于帆来,怕也力有不逮呀!眼前一个区区御所知客寮卿居然举重若轻,不但施展出来,还能长时间维持运转,的确大大出乎意料!
他的心中,不得不再次对“击杀白坟姥姥”的计划重新进行评估。
原本的程序是,梆子响比赛开始,锣声响比赛结束,自有计时人员在侧。但寮卿为了提醒某些选手抓紧时间,不得不制造了一个有形沙漏,高高悬于半空——其意不言自明。
唐寅当然也看见了,叹了口气,抚慰观月姑娘道,“好了,这些家伙了无趣味,不解风情。我们也开始吧……你不用坐着不动,起坐尽管随心,躺着也行,甚至可以跳个舞给大家看。我画人不用固定角度。你把自我展示得越本真、越全面,我就画得越像些。”
杜远听到这番言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始终不动声色的达芬奇。芬奇老爷子这次没鼓掌,但微微点了点头。
杜远涎着脸凑上去,“大师,您怎么看?唐寅所言是何道理?”
达芬奇缓缓抬头,清澈的灰瞳藏在兜帽暗影中,朝杜远盯了一眼,慢慢解释道,“短时间内抓住一个人的体表特征,并且全面表现出来,并非难事。
但唐先生已然出脱这一层。他要抓的,是对方的灵魂。他所说的本真,我想就是这个道理。如果规则允许,我相信,唐先生甚至不惜和那姑娘睡一觉,以求最大化探索其灵魂深处……”
杜远抚掌而笑,“我也相信他做得出!”
这老爷子名震古今,但平易近人。超然世外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随和的心。杜远与达芬奇打开话匣,遂聊了下去,交流十分顺畅。
“您为何先前鼓掌赞许,但这次只是微微点头?”
“嗯……你观察生活很细致,这是优点,要保持。”达芬奇有问必答,“先前鼓掌,是由于唐先生提到感情与笔触之间的微妙联系,这是画道根基。
情绪是画面的灵魂,一张画要表达的,是创作者萃取的瞬间情绪,再用主观方式夸张表现出来,引发他人共鸣。这些虽为基础,却被无数人遗弃,故而需要高调鼓励。
刚刚点头,是肯定他对人物灵魂的探索方向。唐先生方向对了,但方法稍嫌落于下乘……”
“此为何意?”
“上乘的观察者,无需调动模特行止,只需在人群中惊鸿一瞥……修行到了,一眼足够。对方是人是鬼,是善是恶,尽皆收入眼底,铭刻内心。此时即便空对画布,也能表现得淋漓尽致。”
哦——杜远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唐的修行还不够啊……但至少方向对了,境界圆满也是迟早的事吧!
短短一席谈,获益良多。这位天朝青年顾不上感谢大师,独自缄口陷入深思……
半个时辰,仅仅是一个小时而已。
那空中妖法沙漏簌簌洒落着细沙,一刻也没有停息。
此时已经无人顾得上欣赏寮卿的精妙控风妖法,台下百余双眼睛都被全力开动的画师们牢牢吸引过去。
一个小时,对于天朝写意水墨画派,自可从容挥毫,连作三五张也非难事。
但对于偏向工笔描形、重彩涂色的浮世绘大师而言,就显得过于苛刻了。
而西洋油画体系,更是工序繁杂,他们除了表现轮廓,还要表现质地和光影,一张画数月完工也是常有的事。
但,台上都不是凡人!
没人抱怨时间长短,三人进入创作状态,顿时屏蔽了外界干扰,各自专注涂抹与勾划。
歌川国芳的秘制天然颜料已经调好,他突然把官方准备的毛笔衔在口中,从和服袍袖中又甩出两支自带毛笔,一左一右,三支笔分别蘸色,同时挥毫!
哇——台下顿时哗然。 但见歌川脚下扎了个箭步,一膝前曲,一足杵后,整个腰板向前倾斜,瞄了一眼自己的模特,两手左右开弓,行云流水般同时洒下墨色线条。
“双钩!”台下一名大妖脱口而出,“扶桑画界失传已久的双钩之技,居然今日得以亲见……”
未几,歌川复又脖颈一探,口中衔着的那只毛笔也加入战团。只见三支笔同时在画轴上游走,各行各路,时而交错而过,却绝不互相打扰,默契非凡。
“三刀流!”那位姑获鸟突然站了起来,“这不是画技,是武技——”
旁人也都忘掉矜持,纷纷鼓噪起来。
这些大妖平日打打杀杀、四处征伐。此番赴会,均抱着附庸风雅,给白坟姥姥一个面子的心态。此刻终于见到惯常喜爱的武技,顿时忘了“雅”字怎么写……
姑获鸟旁边一人频频颔首,“没错,这的确是武技。据我所闻,歌川君平生两大爱好,一时养猫,二是结交武士,我收藏有他的一本【猫书】,其中文字插图均为上佳。”
“哦?海坊主还有如此雅兴?”姑获鸟看了一眼此人,“你说的对,我家里也有歌川一套画册,但内容均为武士生活。可以说,歌川君算是当代武士绘中的翘楚了。”
海坊主颇以为然,“所以他精通武技并不稀奇,但把‘三刀流’融入笔法,实属天下独家!需知,这门武技极其难练,以笔化刀更是……姑获桑,论刀剑你比我更有发言权。”
姑获鸟自负一笑,也没回答,只是坐下继续欣赏。
台上另一边,伦勃朗也是马力全开。
这位荷兰大师一手抠着调色板,一手掐着大号鬃笔,把单色色块啪啪啪啪甩到画布上,顷刻之间,人形体积感已然堆砌而出。但无任何细节,只看到体块之间的穿插与凹凸。
台下大多数扶桑妖众,平日只对平面装饰感的绘画有所涉猎,尚属头一次见西洋画派布局,均是一头雾水。
那位海坊主似乎粗通要领,于是责无旁贷,担当起民间讲解员的重任。
他生就一副脑袋大脖子粗的样貌,与身侧瘦高尖削的姑获鸟相映成趣。但他既不是大款也不是伙夫,从那张通腮阔嘴和两撇肉质长须上看,必是一条鲶鱼精无疑。
“西洋人画画,讲究的是光影。他们眼中没有绝对的‘点’和‘线’,一切都是由‘面’构成。区别只是‘面’的面积大小有别。你们看啊——伦勃朗这几笔,大开大阖,如果说刚刚姑获桑的笔法如剑,歌川君的笔法如刀,那么他的笔法就是开山斧。”
左近听了,纷纷点头,参照着讲解再去欣赏,的确如此。
海坊主继续道,“你们别担心,过了这几笔塑形阶段,很快就会出现细节了。油画的特点是可以层层覆盖,每一层都是下一层的筑基——故而无需太过小心翼翼。”
最满意的,还属司仪寮卿,也就是那位昔日的蛤蟆精。他见场内气氛自发热烈起来,自已也松了一口气。白坟姥姥令他独当一面,岂敢稍有差池?
唉,姥姥啊姥姥,您钦点的盛会,自己也不出来亮个相?也许,她老人家只准备最后登场颁发奖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