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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迈见来献首级的这少年精神奕奕,心里欢喜,问道:“你可就是那个出索套马的少年?”
那少年点了点头,张迈竖起拇指:“好本事!不愧是英雄出少年!”那少年却露出些许羞赧来,张迈又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道:“我叫小石头,不知道姓什么。”
张迈怔了一怔,心想如此好汉子竟连姓氏都不晓得,心中叹息,指了指那数百个出手杀胡的男女,道:“小石头要跟我走了,你们呢,也跟我走吧。”
那几百人彼此相觑,终于都点了点头,道:“我等愿跟随老爷,讨口饭吃。”
“不对!”张迈道:“我说了要叫我张特使,还有,什么讨口饭吃,你们不是乞丐!”顿了顿道:“以后要说:纵马万里,踏平西域!”
那几百人也不知是何意义,就道:“愿跟随张特使,纵马万里,踏平西域。”
张迈呵呵一笑,又对那仍然龟缩在一边的千来人道:“你们也跟我走吧。”
那些人却畏畏缩缩,终于有一个怯怯问道:“一定,要走吗?”
张迈眉头皱了皱,说:“我也不是说一定要你们跟我走,但你们要是不走,等回纥人来了,一定会对你们不利的。”
那千余人有几个伸了伸腿,但终于又缩了回去,一个中年汉子远远地跪下给张迈磕头:“老爷,您别拉我们走了,我们在这里过了好多年了,愿在这里过一辈子……”
郭洛和杨易对望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张迈叹道:“好吧,我本是想帮你们,但你们不要我帮忙,我又有什么办法?”对郭洛道:“你刚才好像跟我说回纥人的谷仓里有些粮食,都拿出来,连同这谷中的牛羊都分给他们,让他们过日子吧。”想了想又对那千余人道:“不过你们就算不跟着我,最好还是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游牧……”他劝了几句,但说到一半就摇了摇头,因为从这些人的眼神中看不到任何回应。
“为什么呢?”张迈心想:“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回头回纥人打回来,十有八九会迁怒他们吗?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跟我走?究竟是什么在绊住他们的双脚,让他们情愿在这里等死?”
可他努力到这个地步也再无其他办法了,张迈也不能强行将他们拉走,因为强行拉人的话,这千来人势必强抗软拖,队伍的行进速度势必被拖累,若不遇到回纥主力还好,要是被回纥大军盯上那唐军可就要吃大亏了。
看看日已西斜,张迈举起马鞭对着西方道:“走吧,回去吧。”对小石头等道:“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去收拾一下,这就跟我们走。”这一次来唐军每个将士都带了两匹马,便分出四百多匹来给这些新归附的唐民。这四百多人无论男女,倒是个个都会骑马,看到这一点张迈暗中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些人就算暂时不会打仗,至少跟得上行军,就不至于成为拖累了。反正昭山那边也还有多余的马匹。”
小石头道:“我们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我们想先去撒泡尿。”
自张迈以下,唐军数百骑无不哈哈大笑,觉得这个少年粗俗得可爱,不过人有三急,出发之前先解决一下也无可厚非。不料大石头等几百人都道:“是哦,今天要出发远行,得去尿尿好运石。”
便纷纷向河边跑去,张迈见了一奇:“他们几百个人一起尿急了不成?”
纵马走了过去,见小石头等都拉开了裤裆,朝着河滩上一块碑石摄尿,张迈看得新奇,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小石头指着那块碑石道:“那是好运石,若有什么事情,比如出门啊,娶媳妇儿啊什么的,往上面撒一泡尿就能带来好运气。”
张迈忍不住失笑:“真是什么古怪风俗都有。”暗想莫非是古代的习俗?问郭师庸:“庸叔,咱们汉人有这风俗?”郭师庸苦笑着摇头。
另外一个少年马小春道:“几年前我听一个老人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葛逻禄人教我们的。不过那个老人现在已经死了。”
张迈定眼看看那碑石,道:“上面好像还有字。喂,你们先别尿,我瞧瞧去。”
数十男子各自收枪,张迈与郭洛杨易郭师庸等下马走到碑石旁观看,那碑石上果然刻有文字,因缺了一角,已看不清楚勒石者的落款,看样子也是很有些年岁的古物了,碑面虽已经被尿冲刷得干干净净,但因年岁久远,碑面被磨平了许多,字迹都显得淡了,张迈捂住了鼻子,见碑文很明显是方块汉字,却不是简体字,甚至不是繁体字,郭师庸道:“是隶书!”
隶书,那对张迈来说就更困难了,但见上面好像有日月两字,再下有个山字,其他的张迈就辨得不明白了,郭洛心头一动,不顾尿臭,俯身细看,念了两遍,张迈道:“缺字多达一半以上,多半是读不通了。”忽见郭洛身子忽然一颤,问道:“怎么了?”
郭洛颤声道:“这……这碑文我认得!不,我们都认得!”
“你认得?”
郭洛道:“虽然有些字看不见了,但这碑文我能背诵的,不会错的,不会错的!这是汉宣定胡碑。”
郭师庸杨易都大吃一惊:“什么!”
张迈见他们如此吃惊,便料这碑文非同小可,“汉宣定胡碑?”
郭师庸也不顾石碑沾染了无数唐民的新尿,伸手连连抚摸,痛心疾首地点头道:“没错,没错,是汉宣定胡碑!西域之开虽肇端于汉武帝,但西域都护府之建制却是大成于汉宣帝。我大唐承继汉家旧疆,汉武、汉宣两位大帝的功业自不敢忘。这碑有可能是我初唐大将引用汉宣帝的名言,勒石于此定我中华西疆边界,或者说,这竟然是汉朝时留下的古物?”
张迈实听得若有所失,看着那石碑许久,忍不住道:“阿洛,阿易,仁孝,你们将这碑文读一遍给我听。”
几个青年将士齐声领命,对着石碑挺立诵读,其实这石碑的字迹已有一半看不清楚,与其说是读碑,不如说是背诵,但听他们雄壮的声音一字一顿,将这道虽只十六字却气壮山河的汉宣定胡碑读了出来:“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大汉之臣妾!”
张迈听完,看看石碑上垂滴未干的尿液,胸口如受石撞,忍不住怒吼起来:“胡虏!胡虏!欺人太甚!”
郭洛杨易亦皆痛怒,就连郭师庸也捶胸大骂。
小石头学识几近于零,刚才那些话他大多听不明白,但他脑袋灵活,便已瞧出了什么不妥,低声问:“张特使,我……我们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张迈看了看他那双干净而无知的眼睛,心中满是矛盾与痛苦,他自然知道,小石头等并非有意为此,然而正因此却更是叫人痛心,虽然对祖先的侮辱是出于夷虏所教,但真正在往老祖宗头上撒尿的,却还是华夏子孙自己!
“特使!”郭洛、杨易等一齐叫了一声,这一声呼唤里面包含了许多、许多的内容,是在询问,亦是在催促。
“将这块碑起出来,用河水冲刷干净。”张迈道:“把它带着,只要我们唐军还有一人一马在,就永远地带着!我们要谨记这屈辱,也要将来再也不受这屈辱!”
众将士都挺直了背脊,大声应命:“是!”
郭洛看了撒尿的唐民一眼,道:“这件事,要怎么跟他们说?”
“现在不用多说,说了也没用。”张迈道:“但是有一天,他们自己会明白的。”
背着夕阳,带着新归的唐民兄弟,唐军离开了这个河谷。
“藏碑谷……藏碑谷……”
看看绑在骆驼山那块石碑,张迈终于明白这个河谷命名的缘由。
当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中有什么样的一番曲折,随着有熟知掌故的汉家老人死尽死绝已再无人知晓,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的部族如乌护、如突骑施,似乎都已经不知道藏碑谷为何叫藏碑谷,不知道这些碎叶唐民的后裔为何叫藏碑谷人了,他们只是将藏碑谷当做一个名字来叫而已。
若不是华夏还有千年不断的史册,或许连华夏子孙自己也要忘记许许多多被胡骑虏刀、夷船蛮炮斩断了歪曲了的历史真相。
“特使!”温延海和丁寒山从后面赶来,他二人是奉了张迈的命令故意落后,躲在一边,暗中观察藏碑谷余下农奴、牧奴在唐军大队离开之后做什么,这时向张迈禀道:“我们走了以后,那些……那些人凑在一起商量了好久,又将我们分给他们的牛羊、谷物全部缴回了仓库羊圈,又将那些回纥的尸体拼凑好,然后各自回去,也有的呆在河边哭泣,也有的下地继续干活去了,然而也没有其他什么怪异举动了。”
张迈听得怅然:“这,还不算怪异举动么?”
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拖得红红的,望着那一抹血色,张迈忽然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这些……“藏碑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