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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汾从家里出来,找了好久没找到哥哥郭洛,这时郭师道的两道命令已经传下,三营先没了喧呼之声,亦再无人聚集,听说可以回家,那些有家室老小的纷纷卷甲而归,碎叶河边登时一片静谧,炊烟道道,一下子变得平和无比。[]
看看天色越来越黑,郭汾寻思:“哥哥到底是去了哪里?”猛地撞见了一个人,不是张迈是谁?只是此刻他身边只有刘黑虎一人跟着,显得有些冷清。
郭汾心中虽牵挂着他,只是外事正紧不好来找他,张迈这两日心里想的也都是回纥的事情,这时陡然遇着了,两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旁边更有个大老粗刘黑虎碍在那里,也不知道退避一下,让两人好说梯己话,故而四目相对,两张口却都好久都没张开。
“你……”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跟着相视一笑,郭汾道:“还不去吃饭啊。”
“啊,吃饭?我都忘记了。”
郭汾这才想起张迈是无家室的人,平时吃饭睡觉都和同编伍的单身汉在一起,虽是特使,暂时也没什么特殊待遇,叹道:“你们这些单身汉子,就是不会照顾自己。三餐没个定则,熬坏了身子,怎么上阵杀敌?”
“是,是。”张迈口里应着,心里有些暖,又有些急,暖自是因为听出了郭汾关心自己,急却是因为这时还有件大事要办,从散会到现在他只走了七座军帐,不过说服了六七十人把河草投给自己,郭师道的命令传下后将士们各自归营,不敢再围观听他说话,气氛登时冷了下来,现在每过一刻离三更就近一刻,因此又舍不得走,又急着要走。
郭汾看了出来,忙说道:“我要去找哥哥,你记得吃饭。”转身就走。
张迈见他善解人意,心里欢喜,叫道:“我回头再去找你!”带了刘黑虎也走了,郭汾停住脚步转身看看他的背影,心想:“也不知道他的晚饭有着落了没。”也不顾寻哥哥了,先到张迈所在的帐篷附近,唐军行军,每一火立一帐,两到三火共用一口炉灶,郭汾到了炉灶边见只有一个中年妇女王二嫂子在忙着煮饭,见到郭汾叫道:“汾娘,你怎么来了?”
王二嫂子是负责这座军帐饭食的妇女,这时已听说丈夫今晚可以解甲归家,匆匆把这头的事料理了便赶回去,也没功夫和郭汾说话。
郭汾走过来掀开锅一瞧,乃是一锅杂粮,不过填饱肚子而已,整治得十分粗糙,心想:“王二嫂子真粗心。嗯,各家有各家的事,她牵挂着丈夫儿子,公家的事自不能十分用心。”
那头张迈与刘黑虎和郭汾分开后,恰巧遇上了一个军士,隐约记得他叫奚胜,是一个火长,无论是守城时还是碎叶焚城一战都表现得十分勇敢,在所在营有一定的影响力,就上前搭话。
奚胜却正在煮粥,见到了张迈叫道:“哎哟,特使,你怎么来了?”
张迈道:“我四处瞧瞧。”正想用什么话引入正题,陶锅里的杂粮粥滚沸起来,奚胜尴尬道:“特使,抱歉。你先帐里坐坐。”
碎叶焚城以后,唐军屋宇全毁,民部各搭小帐暂时栖身,奚胜的这座小帐不过五步见圆,才一进去,一股臭味扑鼻而来,帐里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妇人躺在角落里一块木板上,奚胜在外面叫道:“特使,那是家母,家母行动不便,说话也不清朗,你莫见怪,先找个地方坐一坐,我煮好粥就来。”
张迈看这情形,实在开不了拉票的口,要走,又觉得不合适,就在帐门口看着奚胜就着门口的小炉子做饭,唐军物资奇缺,纵是自己开小灶要想有什么食材也难,这时奚胜不过是尽量掌控火候,将一堆杂粮煮得柔烂了,再适当放些盐巴调味,张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冲锋陷阵时勇往直前的汉子,干起这等活儿竟如此的细心。
奚胜一边煮粥,一边叹道:“这两天军中告急,我把家母托给了邻居肖叔,但肖叔为人粗豪,干不来细活,每天只是将干粮泡软了,加一盅冷水,家母身子不好,胃口奇差,却不过肖叔的盛情,又怕消息传到军中我会担心,当着肖叔的面把干粮含住了,但实在是吞咽不下,偷空都吐在角落里,我刚刚回来,闻到馊味寻着那些发霉了的干粮,这才知道家母已经饿了六七顿了……”说到这里声音也哽咽了,忙岔开话题:“唉,特使光临寒舍,这是蓬荜生辉的事情,我扯这些干什么。”
张迈在旁边却听得呆了,忽然想起:“我整个人来到了这个世界,家里那边可怎么办?爸爸妈妈丢了儿子,可怎么办?嗯,希望我是被拷贝到这个世界的人,或者那个世界还有另外一个我在爸爸妈妈身边尽孝。”然而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事已属荒唐,所谓自己是个被复制的人,或者说那个位面有另外的一个自己,不过是一点渺茫的希望罢了,里家人如今怎么样了,今生怕也是无法知晓了,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说话间杂粮粥已经煮好,奚胜端在一边,要等粥冷了再喂母亲吃饭,这才搬了块石头坐在张迈身边,道:“特使,你这次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张迈调整了一下情绪,正想开口,帐内奚胜的母亲呜了两声,张迈刘黑虎都不知何意,奚胜一脸羞愧之色,道:“特使等等。”进去抱了他母亲出帐,到一个阴暗处去了,张迈便猜到奚母是要溲溺,闻闻帐内的臭气,忽然明白:“这几日大伙儿全心备战,奚母缺乏照料,人有三急,她行动不便,怕都直接在这里头解决了。”想想这份肮脏,人自然就觉得恶心,同时也生出了惭愧之意。
过了一会奚胜回来,安置好乃母,看看张迈的眼光落在小帐一堆肮脏衣物上,一张粗脸都红了,赶紧几下子收拾好,脸上甚是歉疚:“特使,真是对不住,你看我这……真是……对不住。”
张迈默然,道:“其实我也没什么事情,就是刚好路过,进来瞧瞧。那粥差不多可以吃了,你快喂老太太吃吧。”
告辞出来,奚胜送出了老远才匆匆回去。一路在黑暗与火光中行走,刘黑虎似乎想到了什么,可他不会说话,四周也就静悄悄的,张迈也没再去找其他人,自然而然就回到了自己帐中,独自呆坐了好久,忽然感悟到这个世界的真谛远非自己所想的那么轻松简单,之前他觉得杨定国短视了,竟然没觉察到的回纥人潜藏的祸心,这时却才发现自己浅薄了,只知一味地奋进求胜,却不知背后尚有许许多多不是战略与计谋就能解决的事情。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古代的某个割据政权面对中央王朝的讨伐,君主下令投降,那个国家本来还有十四万军队,却在一道命令传下后就全体解甲归降了,那个割据政权的君主连同妻眷也被俘虏到了中央王朝的京城,刚刚统一天下的皇帝和亡国君主的妃子谈起亡国之事情,那个妃子做了一首诗说:“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当时张迈听到这个故事时为那位妃子豪气逼人的谴责拍案叫好,这时却忽而想起:“那十四万人,为何要解甲?难道他们个个都是懦夫么?若是奋起一战,难道就打不赢?就算最后真的输了,也不枉了好男儿的一腔热血!可他们为何却这么轻易就降了?”
打仗毕竟不是游戏,而是过日子中的一部分,打仗以胜利为最终目标,但过日子却不是的。
若不知道将士们为何会怯懦,又如何让他们勇敢起来?
自己如果找不到答案,是不可能带领唐军找到生存之路的,更别说什么拯救唐民、说什么规复西域、说什么振兴大唐了。
“啊!今天居然多了一盆野菜汤!”
刘黑虎兴冲冲地从炉灶那边捧了晚饭回来,往日吃饭总是干咽,要么就是就着一点清水,今晚吃一口饭,喝一口汤,大叫畅快,道:“王二嫂子今天真是不错!不但准备了饭,还准备了汤啊!”
听他吃得兴起,张迈这才觉得肚子饿了,吃着饭,喝着汤,却觉得饭和汤是两个人的手笔:饭做得很粗糙,里头甚至还有没淘洗干净的沙子,汤虽只是几棵野菜,而且又没有油水,却整治得十分用心,靠近瓦盆,在菜香之外隐隐还闻到一股幽香。
这可不是王二嫂子的味道。
张迈心里浮现出一个少女的倩影来。
看着眼前这盆野菜汤,再想想奚胜的那锅杂粮粥,那升腾的热气似乎已为张迈写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