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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绍趴在地上,感觉全身的力气在一点一点离自己而去。原本强壮的自己,虚弱而苍白,像一个空壳。
“我还活着做什么?”他模模糊糊的想道。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伸出手,扒住了密室的门。
“谁?”开国公觉到不对,转过头,厉声喝道。
常绍抬起头,一脸茫然,“爹爹,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是胡大哥的儿子么?胡大哥是谁?爹爹,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啊,我怎么会知道呢?
开国公看到常绍,吃惊的扬起眉毛,“大郎,你怎地会在这里?”
常绍疲倦的笑了笑,“我说,奉了您的命,来送要紧物事,便进来了。”
开国公心中大叫糟糕,“我怎地没想到大郎会悄悄的跟了来?怎地没提前下令,任何人不许擅入密室?”
他只带了护卫前来,吩咐过护卫们不许进密室打扰,却没想到这僻静的桂园,会来了常绍。常绍是他的嫡长子,备受器重,护卫们怎会疑他,怎会拦他?
婉娘瞪大眼睛看了许久,忽然流下眼泪,“孩儿,你是我亲生的孩儿!”
她看着地上的常绍,热泪滚滚。
开国公手中的剑本来已经放下来了,听了她的话,大怒,重又举起来,架在她颈间,“呸!你装什么!当年是谁扔下孩子偷偷逃跑的?我紧着救阿月,顾不上你,等我忙活完,你已经不见了,孩子扔在地上,只剩最后一口气!”
婉娘被他骂的灰头土脸,低下头,哀哀哭泣,“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有……”
开国公怒目瞪了她一会儿,收剑还鞘,走到常绍面前,把他扶了起来,“大郎,跟爹出去说。这女人哭哭啼啼的,好不讨厌。”扶着常绍走到外头,把密室门关了,两人一起靠着墙壁坐了。
常绍面色惨白,连嘴唇也没了血色,困难的开口问道:“爹爹,我真的是……?”
他从小和兰夫人相依为命长大,兰夫人待他关怀备至,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可能不是兰夫人亲生的。如果是平空有人走到他面前,跟他这么说,他准会勃然大怒,拨刀便砍,可这是在密室之中偷听到的,是开国公亲口说的……
常绍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开国公长长叹了口气,“大郎,说起来,这都是命。”
他拉过常绍,让常绍靠在他肩上,慢慢说起往事。
元末盗贼四起,民不聊生,开国公和兰夫人连饭也吃不饱,无奈之下,上清风寨入伙,做了盗匪。清风寨的大当家姓刘,是个胸无大志的笨人,因着上山早,坐了第一把交椅;二当家姓胡,却是位文武全才的能人。开国公和刘大当家合不来,却和胡大哥极为投契。
劫掠富户为生,开国公一下子阔了,衣食无忧。
可清风寨名气渐渐大了,别的山寨能不眼红么?官兵能不围剿么?既要和别的山寨抢地盘,又要和官兵周旋,连睡觉也睡不安稳。
胡大哥一直很照顾开国公。他仿佛是出自什么大户人家,败落了,才落草为寇,他是清风寨唯一通文墨的人,他教会了开国公识字、读兵书。
他早年间妻子亡故,并没续娶,一直是单身一人。山寨里有个小头目的妹妹叫婉娘,生的标致,性子也机灵,寨子里有不少人向她哥提亲,但是,她哥都没答应。婉娘大约是喜欢胡大哥的,当着人背着人都跟胡大哥目送秋波,不过,胡大哥对她淡淡的,不怎么理会。
开国公曾看见婉娘从胡大哥的屋子里出来,头发有些散乱,慌慌张张的。
之后,胡大哥便被刘大当家差出去了,不知办件什么秘密之事。
兰夫人那时刚好怀了身孕,跟着开国公在山上,很是过了段担惊受怕的日子。兰夫人渐渐显怀的时候,天已经很冷了,大家都裹上了厚厚的棉袄。
竟没人注意到,婉娘也怀了孕。
开了春儿,清风寨众人由刘大当家带领着,做了几票大买卖,惊动了官兵,围剿清风寨。这批官兵很彪悍勇猛,清风寨受到重创。那时候的情形真是不堪回首,开国公和兄弟们被包围,杀成了血人,兰夫人却留在山上,独自面对生产的痛苦。
等到开国公杀出重围,赶到山上,看到的情形令他悲痛欲绝:山顶的小屋里,妻子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才出世的孩儿小脸惨白,已断了气。
小屋的那头,婉娘也生下了孩子,她怀抱婴儿,一脸惊恐。
开国公扑到妻子身边焦急的呼唤,从身上带着的水壶里倒出还带着体温的水喂到妻子口中,兰夫人睁开眼睛,虚弱的叫了声,“阿横”,就又昏了过去。
开国公替妻子盖好被子,跑出去支起锅,升了火,在角落里搜出一把小米,煮了碗小米粥,小心的喂给兰夫人喝了。喝过小米粥,兰夫人脸上慢慢有了血色。
开国公抱起已没了气的孩子,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眼泪流了满脸。
这时他抬眼望去,却发觉婉娘已不见了,只扔下一个才出生的孩子。那孩子也很瘦弱,哭都哭不出来,可是,好歹还有一口气。
开国公哪能让兰夫人醒来之后,看到已经断了气的孩儿?他抹了把眼泪,把婉娘的孩子抱到兰夫人身边放好,自己抱了亲生的孩儿,寻了个木箱子,脱下自己的衣裳铺在下面,含着眼泪把孩子放了进去。
“苦命的孩儿。”开国公忍着眼泪,从怀中取出早就为孩子打造好的银手镯、银脚链,颤巍巍放到了孩子身边。
他把孩子浅浅的埋了,便匆匆赶了回去。
官兵并没追到这偏远的山上,他和兰夫人在这里躲了两天,阿弟赶来了。
开国公觉得做盗匪毕竟不是好事,便没带着阿弟入伙。兰将军那时在附近的村子里住着,表面上还是位良民。
看着荒废的山寨、遍地的尸首,两人都是落泪。
他们商量过后,决定投奔义军。
兰夫人才生产,不便移动,开国公和阿弟一人守着她和孩子,一人下山弄粮食和补品,对付了一个月。一个多月之后,兰夫人才勉强能下地。
兰夫人身子真是虚弱的很,脾气也不好,只有看到怀里的婴儿,才会露出温柔的笑意,才会露出生机。
开国公那时真是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他不能想像,要是兰夫人知道孩儿生下来便断了气,还能不能支撑,能不能活下来。
她真的是太虚弱了,仿佛风一吹便会倒下。
开国公没敢再回自己埋孩子的地方,不过,他常看着那个方向发呆。阿弟有时候会走过来,和他一起往那边看,一句话也不问。开国公有时候真是怀疑,阿弟是不是发觉了什么。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等兰夫人能下地行走的时候,开国公和阿弟扶着她,抱着孩子,下了山。
下山的路上,竟在路边看到了胡大哥的尸体。开国公不想吓着妻子,扶着她到不远处坐下,柔声哄她,“阿月,你累了,歇会子再走。”自己急奔过去,他俯身下去看胡大哥的时候,发觉路边的草地上藏着个人,正惊慌的看着他。
是婉娘。
看见他,婉娘跟见了鬼似的,飞一般的逃跑了。
开国公愤怒之极,他想去追婉娘,可是阿弟怀里的孩子哭了,兰夫人在身后问他,“阿横,怎么了?”
…………
“我便没有追她。”开国公苦笑,“夫人她当时身子虚,我不想让她担惊受怕,再操心,怕她劳累坏了。我和阿弟把她送到山下一户人家安顿好了,之后我独自上山,火化了胡大哥的尸骸,把骨灰安葬了。”
“大郎,胡大哥的坟墓和常家祖坟离的不远,年年有人拜祭上坟。胡大哥和我是过命的交情,你……你放心。”开国公用安慰的语气说道。
常绍听到这样的往事,恍若梦中,一时之间,不敢相信。
半晌,他声音嘶哑的问道:“因为这个,您才有了一府的美人,是么?”
我不是您亲生的,娘身子又大受损伤,您自然要纳妾生子,继承常家的香火。
开国公叹了口气,“大郎,爹知道你对那些女人不满,也知道你娘不喜欢。可是那时候,爹能怎样呢?我们才投奔过去的时候,你娘弱不禁风,你……你瘦弱的不像样。一开始爹爹默默无闻,无人理会,慢慢的有了名气,赏赐便来了。大郎,你若是爹爹,要,还是不要?”
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妻子,莫说受孕了,那些年她根本不能行房。自己要领兵打仗,每场仗都凶险,说不定哪天便送了命,再也回不来。若是不为常家留个后便去了,到了地底下,哪有脸见死去的爹娘,哪有脸见祖先。
接受那些美人,是兰夫人忍痛提出的,“阿横,收下吧。”
但是,兰夫人虽同意他收下美人,却不能亲眼看着他和别的女人亲热,带着大郎回了老家。
这之后,他有了朝霞、常绪、常缙、晚霞这两儿两女。
他若有空闲,便会星夜疾驰,回老家看望妻子。一开始兰夫人对他总是冷冷的,开国公心中愧疚,总是低声下气的陪小心。年头长了,兰夫人慢慢的心也软了。
兰夫人在家乡住着,不知是日子清净,还是家乡的水土养人,原本一阵风便能吹走的她竟慢慢的健壮起来,七八年之后,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开国公攻下徐州,皇上大喜,重重奖赏之外 ,还给了他长假。开国公当然是回了老家。
他在老家住了两个月,天天守着兰夫人。
“我和阿月竟还会有孩子,会有娇娇。”开国公想到这儿,真是无限感慨。
哪里能想得到呢,竟会有今天。
开国公拍拍常绍,“大郎,你要早日成亲,多生儿子,至少生四个。两个姓常,两个姓胡。”
胡大哥并没承认过婉娘,不过,婉娘从他屋里出来过,你又和胡大哥如此相像,应该是胡大哥亲生的。
常绍目中含泪,点了点头,“是,爹爹。”
亲生父亲,我不能不认;您和娘的养育之恩,我更是刻骨铭心,儿子姓胡、姓常,都是应该的。
他鼻子酸酸的,“您成了大将军,被封了开国公……”
这个爵位可以世袭,原来我一直以为,开国公府的爵位和府邸都是爹娘的,是我的……
如今我知道实情了,我不是您亲生的,这些,我不能腆着脸接受。
“请封世子的时候,您报上二郎吧。”常绪低声说道。
他才是您亲生的儿子,爵位、开国公府,应该是他的。
“你胡说什么?”开国公勃然大怒,推开常绍,厉声问道:“真这么做了,你娘怎么办?大郎,你替她想过没有?”
“立了二郎,将来若是我走在前头,二郎会真正尊敬夫人么?会么?”
隔着层肚皮,总是不一样的。二郎自己有亲娘,他若继承了开国公府,谁知会怎样对夫人。
当家作主的永远是男人,若是真把开国公府交给二郎,难道让夫人在他手底下讨生活么。
常绍没想到这个,呆住了,无言以对。
“大郎,我和夫人这辈子,都过的苦。”开国公见他这样,语气温和下来,“我们只想守在一起过下半生,大郎,成全我们吧。”
“别再惹出什么身世之争,让你娘过几年平静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开国公当年塞个孩子给妻子,我觉得是人之常情。现在能为了妻子,坚持常绍做世子,一般人就很难做到了。
所以我才会说,开国公对妻子的感情,接近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