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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ong>整座巫王宫已然乱作一团。
这宫里已经好多年没出过这样离奇的事,消息一传来, 宫人们纷纷涌向祭殿和兰台方向,欲探个究竟。
独孤信正带着铁卫们赶过去, 见巫王和桓冲等几位众臣从垂文殿出来,他吃了一惊, 忙过去行礼, 道:“此事蹊跷,王上切不可以身犯险, 待臣去查探清楚, 再来向王上禀报。”
巫王哼了声,阴沉着脸道:“孤还能怕这些邪祟不成?”说罢,径自拂袖往出事的方向走了。独孤信讪讪闭嘴, 晏婴及桓冲等人见状, 连忙疾步跟了过去。
祭殿外的长阶上,果然已经人潮涌动, 挤满了宫人,纷纷探头向内观望, 指指点点, 将诺大的宫殿围得水泄不通。
除了称病的吴妃和「悲痛过度」的巫后, 云妃、湘妃、史妃等后宫妃嫔也闻讯赶来了。可惜宫人们堵得太严实,她们根本看不到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干着急。
巫王一到,铁卫们立刻提刀上前驱赶宫人,辟出一条狭窄的通道。独孤信亲自护送巫王等人拾阶而上,待走到祭殿前,亦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无数青碧枝条,穿过祭殿的门窗缝隙,盘枝错节,蔓延而出。枝上碧叶繁茂,光华灼灼,比这世上任何一种能叫出名字的草木都葳蕤勃发,生机盎然,将整座沉闷的祭殿都绘作一城春意。
“神女枝……!”
巫王眉峰骤缩,如遭雷击,难以置信的凝视着不可思议的一幕。这满殿冶冶青木,旁人不识得,他怎能不识得?
枯死多年、本应生长的巫山的神女树,象征楚人权威的神女树,为何会从巫国祭殿里长出来?
似是感应到了他的心意,两根木枝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化叶,沿窗棂蔓延而下,将枝叶伸展到他龙靴之上。
独孤信大惊,唰的抽出长剑,斩了下去。木枝应声而断,断口处,竟流出一丝丝血红色液体。不过一瞬,断枝又生出许多碧绿色新枝,四散蔓延。
宫人们惊呼一声,下意识退了两步,生怕再被那些碧枝缠上脚踝。说来也怪,除了长到巫王脚边的那两枝青木,其余木枝倒未见异动。
桓冲等人在听到“神女枝”三字的时候,便悚然变色,晏婴更是不着痕迹的扶着巫王往后挪了两步。这天下人都知道,神女枝乃巫山凤神所化,楚人视之如神灵,并凭借此树征服四周蛮夷,建立强大的西楚。
自当年身负凤神血脉的九州公主西陵语沉水而亡,神女树便跟着枯死。这些年,楚王西陵衍为了复活神木,可谓煞费苦心。没想到,楚王努力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成功,这神女树倒无缘无故长在了巫王宫里,委实令人大跌眼镜。
湘妃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见状,伸出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毫不避讳的捡起一截断枝,凝眸笑道:“臣妾听闻,惟有凤神血脉能令神木复活重生,莫非,这祭殿之内,竟有凤神之血?”
其余妃嫔和宫人们见她如此大胆,竟敢把邪物握在手中,俱吓得面如土色。
巫王神色异常冷肃的盯着这座祭殿,心中猜疑更重。桓冲却骤然生出另一个念头,心中大喜,忙禀道:“王上,湘妃娘娘说得有理。先王在位时,曾天降青缇,昭示吉瑞。今日,适逢王上册立身负凤神血脉的子彦公子为世子,神女枝枯死多年,便突然复活,并长满巫国宫殿,正是天降吉瑞之意啊!”
说着,便带着几位重臣跪落,激动的拜行大礼:“天佑巫国!臣等恭贺王上,恳请王上顺应天命,尽快确立新世子!”
这话倒是如醍醐灌顶,提醒了巫王。四周宫人闻言,面露喜色,亦纷纷跪伏在地,恭贺王上和新世子。后宫一众美人妃子则围在云妃跟前,极尽讨好之言。毕竟,一旦子彦公子被立为世子,云妃便是板上钉钉的王后了。
远处宮墙阴影中,昔日刁蛮任性的含山公主,神魂落魄的抓着墙壁,满目悲戚:“人人都在恭维那位新世子,这深宫里的人,都这般无情。阿祜,你们淮国的王宫,也是这样吗?”
一个青衣公子,无声走到她身旁,握起她冰冷的双手,安慰道:“趋炎附势,乃人之常态,何足为奇?所幸天理昭昭,自会护佑良善之人。”
祭殿外,巫王望着乌压压跪伏在两旁的臣子和宫人们,怅然一叹,正要宣旨,湘妃忽然道:“王上,这祭殿里无缘无故怎会有凤神之血,该不会是子彦公子被困在里面了罢?
这话极是瘆人,巫王果然脸色一变,沉声吩咐:“独孤信,你随我一同进去看看。”
独孤信肃然领命,立刻和两名铁卫在前面开路。由于殿门上缠满木枝,独孤信推了几次,都没能推开,请示过巫王之后,索性挥剑劈开两扇殿门。
沉重的殿门轰然而开的一瞬间,众人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祭殿,青木盘结,绕梁而下,塞满众横交错的枝叶,甚为壮观。独孤信带着铁卫们挥剑砍了好一阵,才堪堪斩断几根木枝,若要打通道路,前面还有无数根木枝虬结在一起,只怕砍到晚上都未必能寻到这木枝生发的根部。
巫王神色凝重起来,隐隐意识到此事不同寻常,默了默,掌间青光一闪,却是祭出了青龙剑。铮铮龙吟声中,青龙剑身光华暴涨,一道道凌厉霸道的剑气冲进殿内,满殿青木被斩得七零八落,萧萧落下。
众人踩着满地残枝断叶,一路往前走去,最终在殿中一块空地上发现了木枝生发之处。地面上凝结着大片干涸的暗红血迹,还画着一些奇怪的线条。
晏婴紧跟着巫王,定睛一看此处情形,惊得合不拢嘴:“这、这是——!”
巫王拧眉:“是什么?!”
晏婴面如土色,又俯身看了一番,忙躬身道“回王上,这正是当日太祝令摆血阵的地方。”独孤信那剑拨开木枝根部,果然在下面发现一只无柄的血刃,和血迹凝结在一处,正是那把引血匕。
巫王拿起引血匕端详片刻,暗道定是当日换血时,子彦在阵中留下了血迹,才会令神木复活。没想到,凤神血脉竟有如此力量……这些年,若非他将子彦藏在西苑,严密保护,西陵衍只怕早已使尽解数过来抢人。
正这般想着,忽听晏婴嘀咕了一声“奇怪。”抬头一看,只见他正目光发颤的盯着那血阵,面色惨白如纸,似是想起了极可怕的东西。
巫王略有不悦,哼道:“怎么回事?”
晏婴艰难的转过头,喉头有些发干,声音也透着紧张:“王上,当时血阵分为两半,这半边躺的是、是世子殿下……”
巫王只觉脑中嗡得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这时,独孤信已带人把地面的木枝都清理到了角落里。巫王抬眼扫去,果然见一个圆形的血阵已露出完好轮廓,两条血线,把血阵分割成两半,中间以一条夹道隔开。
除了神木扎根的这半个血阵,夹道对面,还有另外半边血阵,阵中墨玉地面十分光洁,既无血迹,又无碧枝从地面长出。
湘妃故作惊诧的望着晏婴:“晏公的意思是说,这阵中的血迹,都是世子殿下留下来的?”
晏婴忆起此事,依旧忍不住的心痛:“当日换血时,那把引血匕,就是插在殿下的胸口。对了,太祝令暴毙后,云妃娘娘曾进入殿内,想必亦记得此事。”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落到云妃身上。云妃莫名一颤,强稳着心神道:“不错。这边躺着的,的确是世子殿下。”
湘妃眉尖一挑,悠悠道:“这就怪了。世子殿下的血里,怎么会长出神女枝呢?难不成,这世子殿下也是凤神之后?”
“一派胡言!”巫王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厉声斥道。余事皆可开玩笑,唯独此事不可。此阵既然是用来换血,想必,是当日因为某些原因,这边血阵中也沾了彦儿的血。
虽是如此,可心里为何总是有一股隐隐不安的感觉呢?
桓冲也如被踩到尾巴尖一般,怒道:“凤神血脉,唯有子彦公子一人,娘娘休得乱言。”
这立新储的关键当口,他可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
湘妃冷冷讥讽:“本宫只是根据亲眼所见,猜测一二,桓相怎么如此紧张。莫非,桓相知道什么内情,怕本宫点破,坏了你的大事?”
“你——”桓冲气得几欲吐血。
“都住口!”
巫王有些烦躁的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底血丝欲盛。殿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奔进来一个狱卒模样的中年男子,只扑到巫王跟前跪倒,急禀道:“王上,诏狱那边的木枝还在蔓延,犯人们已经吓得开始闹事了,普通刀剑根本斩不断那些青木,还望王上赐青龙剑断绝祸患。”
巫王这才记起,兰台和诏狱也长出了神女枝。如果祭殿是因为有凤神之血,那另外两个地方又是因为什么呢。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和冲动,想要迫不及待的查清真相,以及,那真相所掩藏的惊天秘密。
“立刻前面引路!”
“是,王上!”
刚到诏狱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的犯人喧闹声以及刀剑相击声,禁卫们且战且退,见巫王驾临,据是欣喜不已。
原本黑漆漆的诏狱,此刻火仗窜动,灯火通明。青色木枝从诏狱最深处蔓延而出,缠满铁牢每一根栅栏。犯人们何时见过这等诡异景象,极度惊惧之下,纷纷晃动铁牢栅栏,欲要破牢而出。
巫王抽出青龙剑,一路催动剑气,斩断纠缠在一起的木枝,终于在最里面的一间铁牢找到了木枝的扎根生发处。
巫王一到,立刻有禁卫执了火杖凑过来。因三面皆是石壁,这间铁牢极为阴暗潮湿,牢内杂乱的铺着一些稻草。神女枝就是从稻草缝隙里长出来的。
葳蕤碧叶,与铁牢内幽暗的气氛极不相称。
巫王打量着这间铁牢,潮腐气息扑面而来,莫名有些不舒服,便问:“最近,这牢内都住过何人?”
先前去祭殿报信的狱卒忙道:“最里面这排铁牢,是专供王族子弟反省思过用的。前段时间——”他觑了觑巫王脸色,才敢道:“世子殿下就关在这间。”
“你说……世子……”
巫王喃喃一句,这一瞬,有什么东西从心头滑过,却又无迹可寻。
一路跟过来的桓冲等朝臣皆是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巫王拧眉默了片刻,忽得一把夺过禁卫手中的火杖,亲自俯身去探查那些木枝。
拨开片片碧叶,果然见稻草上凝结的大片干涸血迹,与祭殿内的情形如出一辙。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巫王握火杖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青龙剑似感受到主人的心绪,亦不安分的铮鸣震动。
独孤信大步从外面奔来,急禀道:“王上,商君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告。”
商君,乃是对公子巫商的尊称,自文时侯兵败被囚,他已很久没有出现。
巫王这才回过神,把火杖丢给一旁的狱卒,便起身朝外面走去。走正半路,忽想起什么,便吩咐那狱卒:“文时侯关押之处,可有派人看管?”
狱卒会意,忙道:“下面那层并无木枝长出,侯爷无恙。”
巫王淡淡嗯了声,这才大步走了出去。
诏狱外,已挤满人影。除了宫人,云妃、湘妃等各宫妃嫔都在,连隔壁马场的宋席父子都跟过来看热闹了。
巫商一身金袍,立在众人前面,神色异常凝重。
见巫王一行人出来,他立刻上前行过大礼,便恭敬的道:“属下带来一个人,他应该可以为王上解答心中困惑,以及今日这宫中的奇事。”
巫王听他语气,愈发惊疑不定。巫商轻轻击掌,立刻有两名影子从暗处现身,丢了一个瘦弱的人影下来,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眉目倒生的十分清秀,只似有不足之症,羸弱得厉害。乍被丢下来,他目光惊恐的扫视一圈,双肩几不可见的颤抖着。
巫王只觉这少年说不出的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人群中,却有一道纤瘦的人影,略带惊喜的朝这少年扑了过来,竟是云妃。
巫王眉峰一紧:“你认识此人?”
云妃正盯着那少年的脸庞细细打量,目中含泪,听巫王问起,难掩欣喜的禀道:“王上,他就是昔年杏林馆馆主华谙之子。”
华谙?!
巫王大惊,华谙当年被先王指派到南山寺伺候巫后生产,后来巫后诞下世子,天降雷火,除了景衡,华谙和其余几位医官皆葬身钟楼。
先王惋惜华氏医术,曾特意派人寻访华氏后人,却一无所获。听说华谙亡故后,华氏便举家搬迁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华谙的后人竟然现世。
晏婴仔细打量着那少年的眉眼,忽然惊道:“碧城?!”
碧城惊慌抬头,目光无措的寻找一圈,待寻到晏婴,哽咽道:“晏总管。”
巫王彻底凌乱,也终于记起眼前的少年。没错,他当日的确是把这个碧城指给了世子。难怪,会如此眼熟。
可这碧城既是华氏后人,为何会入宫做一个低贱的洒扫内侍呢?
他正欲发问,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声:“王上,此子奸佞至极!您切不可听他胡言乱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巫后披头散发,由宫人扶着奔了过来。
她径自冲到碧城身边,眼中燃烧着浓烈的恨意,说完,夺过禁卫手里的长刀,朝碧城砍去。
云妃大惊,欲握住刀柄阻止,却被巫后甩倒。眼见着碧城就要一命呜呼,一道青色剑光,破空而出,硬是把那刀震开。
巫后只觉一股巨力压下,手腕一麻,长刀已脱手飞走。
“把王后拿下!”巫王怒喝一声,两旁禁卫立刻冲过去挟制住巫后,将她拖开。
冷眼立在一旁的巫商,这才睨了眼碧城,道:“有王上为你做主,有什么话,你只管大胆的说。”
巫后又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喊,流露出不甘及绝望神色。
碧城再不犹豫,抬起苍白瘦弱的脸,声音有些颤抖,说出的话,却足以撼动整个巫国。
“王上,真正的凤神血脉,不是子彦公子,而是世子殿下!”
所有人,遽然变色。打斗声,喧闹声,戛然而止,连空气都似凝滞不动。
“你、你再说一遍——”
巫王踉跄一步,忽然觉得寒彻骨髓,天与地,在眼前剧烈旋转,令他眩晕发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碧城眼中忽然滚出大颗泪珠,悲声道:“世子殿下,根本不是王后之子!当年,奴才的父亲,根本没有死在雷火中!”
一字字,如巨石一般,猛然撞向胸口,巫王“哇”得喷出一口血,手中青龙剑,直直坠落于地。
同样颤抖不止的,还有云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