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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上身衣甲褪掉。”
一阵沉默后,巫王只淡淡吩咐了这么一句话。
说时,他眼睛异常冰冷,仿佛沉淀了帐外满山寒雾。
方才验伤时,九辰已经褪掉了左边的衣甲,闻言,他正在往肩上扯黑甲的手一顿。只一瞬,他便机械的按照巫王的命令,重新褪掉黑甲和里衣,系在腰间。
巫王负手踱至九辰身后,双目如电的扫过他背上一道道蜿蜒的紫黑鞭痕,眸光翻转不定。
威虎军的鞭子,他是知道的,外面虽未破皮,皮下半寸肉,却早已被打烂了,所以才会积出紫黑的淤血。
外人看来,这鞭伤似乎很轻,但其间痛楚,却比破皮流血要严重的多。就算是军医用药,也必须先挑破伤口才行。
这么说来,他并没有违背规矩,私自找军医用药——
思及此处,巫王下意识的把视线落在了九辰面上。烛火照映下,那少年的额上和鬓角,果然渗着一层十分细密的汗珠,混着满脸灰尘,倒不容易看出来。
但事关破云弩,还不是他心软的时候。更何况,他决不允许,向来懂事听话的子彦,也开始学会向他撒谎。有些事,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有下一次,和下下次。
巫王缓缓松开负在身后的手,袖间青光一闪,直接将青龙剑抛给了子彦。
“孤验伤,从未有不见血的规矩,给孤挑开他的伤口。”
巫王伸手指着地上的少年,侧脸冷酷无温。
斗篷下,子彦隐在袖间的手蓦然一颤,许久,都没有动。
巫王眉尖一蹙,微挑起眉峰,道:“堂堂暗血阁阁主,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么?”
暗血阁阁主?
九辰始终跪得笔直,目不斜视的直视前方烛火,方才巫王那般残酷的命令,都没能让他眸色有任何波动。但乍闻这五个字,他还是忍不住转目看向那个——始终安静的如同空气般的神秘斗篷人。
原来,此人就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暗血阁阁主。曾经他甚至以为,这个位置,只是个掩人耳目的摆设而已。
子彦握剑的手指,因用力而渐渐泛出青白,在巫王威严目光的逼视下,他终是提起青龙剑,一步步走过去,一直走到九辰的身后。
那一瞬,他感觉,自己几乎被那一道道鞭伤烫的睁不开眼睛。
但也只是一瞬,他缓缓闭上双目,手中寒光一闪,青龙剑冰冷的刃尖,已精准的刺入肩头那道伤口,一点点划开,直划到背后。
紫黑色的淤血,急速流出,开始顺着背脊往下流。九辰咬唇,陡然捏紧拳头,任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几不可见的晃了晃。
巫王盯着他额角淌下的一缕冷汗,开口,冰冷无温:“吃点痛,能让脑子更清醒。孤问话的规矩,你知道。若有半句谎话,孤决不轻饶。”
九辰松开紧咬的牙关,半晌,才吐出一个音节:“是。”
巫王缓缓坐回案后,手指随意的敲击着桌案,问:“昨夜,你们到底去了何处?”
“兵器谷。”
“去做什么?”
“有人闯入营帐,掳走了延陵,儿臣是追过去的。”
巫王手指蓦然一顿,沉声问:“那个人是谁?”
九辰摇头:“儿臣没有看清。”
巫王目中渗出寒光,扫了眼子彦,冷冷道:“继续挑。”
子彦掌心,已经冒出湿腻的凉汗,但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手中剑刃一翻,准确的挑开了第二道鞭伤。
九辰面上的冷汗,淌流的愈加厉害,连带着鼻尖,也沁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孤再问你一遍,那个人是谁?”
烛火笼罩下,巫王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九辰依旧摇头,牙关有些颤抖:“他一直蒙着脸,儿臣没有看清。”
巫王默了默,复问:“那人把延氏掳去兵器谷干什么?”
“好像在疗伤。他内力很深,能逼出幻血掌之毒,应该是延氏一族的高手。”
巫王陷入了沉思。要靠内力逼出幻血掌之毒,非绝世高手不可,难道,当年延氏一族,还有余孽苟活了下来么?
过了会儿,他抬起头,双目如炬的盯着依旧跪得笔直的少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如此,子彦为何会说昨夜你们是跟他在一起?”
九辰十根手指,已把掌心抠出血色,闻言,他轻抿起唇线,道:“是儿臣害怕此事传出去,会遭人误会,才恳求兄长代为隐瞒的。”
“啪!”
一声沉闷的声响,乍然撕裂沉寂的营帐。沉睡的群山,似也感受到君王雷霆之怒,和着山风,呜呜作响起来。
巫王猛地一敲桌案,面色铁青,眸底,怒火沉沉翻滚:“孤说过,不想听到一句谎话!”
说罢,他霍然起身,横眉指着子彦,咬牙道:“再挑!”
子彦深深闭目,袖间的一截素手,几乎要将青龙剑柄捏碎。
凛冽剑光划过单薄的背脊,瞬间挑破三道鞭痕,淤血,喷薄而出,很快染满背部。
九辰终于支撑不住,咬唇,单手扶住了地面,嘴角,也流出来血色。
“到底是你恳求他代为隐瞒,还是他不惜冒着欺君之罪也要护着你?!”
巫王不知何时已走到九辰跟前,负手,居高临下的盯着地上苦苦支撑的少年,目光格外森寒,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
九辰费力仰起头,努力睁大被越来越多的汗珠粘湿的眼睛,声音虚弱:“是儿臣……恳求兄长……代为隐瞒。”
用尽力气说完这句话,他眼前一黑,毫无预兆的栽倒了下去。
子彦手中的剑,直直坠落于地。剑刃上残留的血迹,很快顺着刃尖流下,没入泥土里。
巫王忽然沉沉叹了口气,转目看向僵立在原地的子彦,问:“他说的,可都是实话?”
子彦沉默许久,道:“除了最后一句,都是。”
“啪!”
巫王抬掌就是一记耳光,目中微微泛起血色。
子彦生生受下,半边脸都青肿起来,身体晃了晃,却没倒下。
“都是孤屡屡纵容,才让你连暗血阁的规矩都忘了!”
巫王咬牙说道,神色间,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懑。
九辰是在一阵刺入骨头的寒冷中醒来的。
透过模模糊糊的视线,他依稀辨出,自己依旧倒在王帐之中,只是衣甲已经被人穿好了。因为,他已经能清晰的感受到衣料摩擦伤口时带来的刺痛。
而方才的寒冷,其实只是穿帐而过的一阵冷风。
九辰努力的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身体像被抽空似的,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可就在他闭上眼睛想要重新睡过去的时候,耳边,却传来呼啸而过的鞭声。
鞭子入肉的声音清晰的传来,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九辰轻扬起嘴角,昏迷过去,也不错……
可就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一角白衣,毫无预兆的撞入眼中。
白衣……白衣?!
九辰脑子里嗡的一声,猛然清醒过来,视线,也渐渐清晰。
通体泛着寒光的鞭子,玄冰铸就,正雨点般落在那袭白衣之上,带出星星点点的血色。
捉鞭的手,布满厚茧,却遒劲有力,主人,正是一袭金衣的王使。
子彦双眸冲静的望着前方,唇色泛着异样的青白,面上竟无一滴冷汗透出。他整个身体,除了鞭子入肉时,会轻微晃晃,对浑身血色,竟无半点反应。
案前,巫王负手而立,整张脸都隐在暗处,根本看不到表情,唯独一双拳头,又紧攥了起来。
九辰也不知从那里来的力气,突然爬了起来,直扑到子彦身后,捉起地上的剑鞘,黑眸异常警惕的盯着那金衣男子,道:“要审……就审我……不要打他……”
巫王听到动静,缓缓转身,看向浑身染血的两个少年,神色异常复杂。
九辰立刻又有些警惕的看向巫王。
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了血凤的声音:“王上,延陵招了。紫衫龙木,在距此百里,百兽山下的黑沼泽里。”
巫王听到消息,紧蹙的眉峰,微微一展,旋即又神色凝重起来。
王使似是读出来他心思,叹道:“黑沼泽是至凶至险之地,毒雾弥漫,吞没过无数野兽和过路人的尸骨,贸然擅闯,必是死路一条。只怕,要费心挑选一个擅察地形又有实战经验的人过去。”
巫王听罢,微微颔首。
片刻后,他恢复了冷静神色,道:“先处置完这逆子再说罢。欺君之罪、儿戏军法,就算不打死,也要去掉他半条命。”
“是。”
王使恭敬应下,复扬起手中玄冰鞭,落鞭的一刻,却有些为难的望着护在子彦身后的黑甲少年。
子彦转首,微带责怪的看着身后的少年,轻声道:“父王面前,不要胡闹。”
九辰倔强的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更用力的攥住了剑鞘。
巫王骤然冷笑一声:“你若真想救他,就告诉孤,刚才还有哪个问题说了假话。既然最后一个回答是假的,其他的回答,孤也不能全信。“
九辰复抿起嘴角,道:“儿臣没说假话。最后一个回答,也是真话。”
“冥顽不灵!”
巫王脸一沉,抬掌道:“拉开他,继续行鞭!”
九辰用力挣开王使的挟制,忽然黑眸灼灼的看向一身青色龙衮的巫王,高声道:“只要父王能饶过兄长,儿臣愿意去黑沼泽替父王寻找紫衫龙木。”
巫王没料到他说出这么一句,震惊之外,蓦地陷入深思。
当日夜里,王使留在王帐同巫王议事,九辰和子彦皆睡在了王使帐中,到了后半夜,九辰就毫无预兆的起了高烧,一直烧得全身滚烫。
子彦替他清洗伤口时,才发现,除了后背被挑破的鞭伤,九辰的胸前也在不断的往外涌出大量血色。伤口裂开,不至于此,惊疑之下,他揭开那层黑色里衣,几乎是遽然变色。
那道「微微开裂的剑伤」已如一块死皮般,被血冲开,挂在肩上。心口处,原本的剑伤,已溃烂的辨不出形状,正中间,一个三指宽的血洞,正往外冒着黑血和浓水。
九辰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低咳了几声,轻道:“本来,剑伤可以盖住那个血洞的,谁知,那恶贼竟在箫上涂了尸粉,血洞越来越大,我才不得已让阿隽带来了懂易容术的人,暂时遮住伤口。”
说完,他轻扬起嘴角:“若是龙首老大再来一拳,我只怕就瞒不过去了。”
见子彦冲静的眸间,满是急色,九辰不以为意的笑道:“没事的,这些天,我一直在用内力逼出尸毒,血洞,已经不再蔓延了。”
子彦猛地一拳砸到床板上,盯着床上的少年,怒不可遏的吼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伤的有多重!病成这样,还逞能去什么黑沼泽!”
他遇事向来冲静如水,如此不顾形象的大声宣泄斥责,还是头一次,连带着气血,也从肺腑间涌到了脸上。
九辰心底却生出一股融融暖意。
他盯着子彦怒气冲冲的脸,打量许久,忽然认真道:“哥,如果我不在了,你会难过吗?”
子彦蓦地一怔,旋即笑道:“真是烧糊涂了。”
九辰笑了笑,透过被风吹起的帐门,捕捉着天边星星,找了许久,才把视线定格在最亮的那一颗上面,轻道:“哥,如果这次,我回不来,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欺负了。日后,遇到难事,你可以找阿隽。”
子彦淡如青墨的眸底,倏然晕出一滩水色。
九辰却已望着帐顶,把双臂往脑袋下一垫,嘴角微扬,悠悠叹道:“不过,以我的本事,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实在太小了。”
子彦喉间,溢满苦涩,许久,他才略略平复了情绪,道:“不许再胡说了。”
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前提是,他不能自乱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