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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兰因腹间刀伤的缘故,速度慢了许多,日暮时,才进入浮屠岭。
事先约定的地方,已无九辰的踪影。那只兰埙,却被遗落在了地上。
幽兰心一沉,失力得靠着石壁坐下,一瞬间,只觉心如死灰。生平第一次,她想卸下所有的防卫和坚强,在这不知名的山坳间,放声大哭。
夜渐深,月初上,风微凉。她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抱膝坐着,直到空气中,忽然传出缠斗击刃之声。
幽兰打了个激灵,蓦然抬起头,确定没听错,立刻提刀去寻声音传出的方向。
月光如银泻下,将天地染成苍白之色。
林木深处,一个黑衣少年,手持血刃,孑然而立。他的四周,横七竖八倒着十余道尸体。一片鸟羽自林梢飘摇坠落,他箭袖微动,旋出手中血匕。
侧眸间,九辰看到了不远处的幽兰,悄悄竖指。
幽兰会意,纵身跃上前方树梢,刀出如电,一道黑影从浓密的枝叶里重重坠落。
九辰迅速计算着地上的尸体数目,一共十五人……还是,少了一人!
他脸色骤变,立刻点足向林木更深处追去。幽兰勾足掠下,仔细查看这些杀手的衣着装扮,均是血纹黑衣,脸覆鬼面,腰间还携着精致的铜钩。这铜钩隐隐觉得眼熟,幽兰沉思片刻,终于忆起,当日,袭击伯乐马场的那群黑衣人腰间,也有同样的铜钩。
待携刀追上九辰,她立刻问:“这些杀手是什么来路?”
九辰道:“他们不是普通杀手,是暗血阁的影子。”
幽兰大为吃惊:“九州内,仅次于「修罗」的暗杀组织。难道,他们背后的人,也觊觎神女枝?”
“不。暗血阁,是我父王为世子时,一手创立。”
幽兰终于明白,逃走一人,九辰为何会如此紧张,以至于不遗余力的追击。
九辰忽然停了下来,轻道:“如果被父王发现,我们私下有联系,并利用神女枝去救母后,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也许,还会害了母后。”
幽兰点头:“所以,我们必须找到逃走的那个影子,将他灭口。”
“他被我暗箭所伤,应该跑不远,我们跟着血腥味儿找。”
两人再次提起内力,在荒芜不见边际的黑山野林间穿梭游走。
此时,却有另外两人,出现在了方才的树林中。
泷歌检查完所有尸首,冷冷判断:“是暗血阁的影子。”
坐在轮椅上的黑袍老者沙哑的声音里充斥着不满:“巫启这小子,竟把尾巴伸到这里来了。”
“先用驭兽之术,引群鸟困之,封其双目,闭其五识,再以冷匕割喉、暗箭穿心。”泷歌总结道:“杀他们的人很高明。”
“那小子,倒是有几分胆魄,连他老子的人都敢杀!”黑袍老者浑厚的笑声传林而过,宛如鼙鼓,震慑着林间每一个生灵:“看来,我要送给巫启一份大礼,让他也尝尝这世间骨肉相残的滋味。”
山间温度低,湿气又重,到了后半夜,就开始弥漫起层层薄雾,树丛之间,也落满露水。
九辰一路呛咳不止,幽兰则因失血过多,渐渐体力不支。
等行到下一个山道时,幽兰终于再无力气。她扶着石壁坐下,略带歉意的道:“我素来怕冷,不能再陪你了。”
九辰察觉到异样,折返到她跟前,愕然盯着脚下大片血迹,道:“你受伤了?”
幽兰仰首,置之一笑:“一点小伤,不碍事。”
九辰用力拿开她刻意挡在腹间的手,隔着衣料,隐约可辨出一道可怖的刀口。
他一时怔住,心中百味杂陈:“你伤成这样,为何还要回来?”
幽兰看着他,认真道:“我既允诺过,岂可食言?”
九辰垂眸,避开她坚执的目光。片刻后,他轻轻道了声“得罪”,便撕下她一片白色里衣,沉默的替她包扎好伤口,然后不由分说,将她负在背上,继续往前走。
幽兰早无力气反抗,只能冷静替他分析:“堂堂黑云骑统帅,应该懂得权衡利弊。带上我这个负累,你恐怕是追不到影子的。”
九辰加速穿行,不说话。
幽兰轻叹:“你若是舍不下道义,大可以干完正事,再回来找我。”
九辰终于开口:“今夜雾气重,没有星星,我早就迷路了。一旦离开,我是找不回来的。”顿了顿,他又极是认真道:“山里野兽,全在夜里出没,你若被老虎吞了怎么办。”
幽兰被这话逗得笑了起来,等笑累了,便伏在他肩上,毫无知觉的睡了过去。
次日,十五个影子的尸首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悬挂在巫王宫文德门前。每个影子的面上,都糊了张白纸,上书血红大字,连在一起,读作:“浮屠岭上,非属巫姓,擅入者,死无葬身。”
沧冥百姓将整条朱雀大道都围得水泄不通,挤在宫门前指指点点,任戍卫营如何驱逐,都不肯散去。
彼时,隐梅当众伏罪,巫后数日来第一次踏出章台宫,巫王刚刚在早朝上宣布赦免公子子彦禁期。
巫王带领文武百官亲自到文德门查看情况。因这场面实在太过血腥惨烈,许多官员也尚不明白暗血阁与巫国王室间更深更隐秘的联系,只敢躲在人群中远远观望。
季礼、南央等重臣跟着巫王近前验看尸体,待看清那独特又熟悉的伤人手法时,季礼足下一软,险些磕倒在地。生平第一次,他懊悔自己的决定,将九辰从剑北带回沧冥。
南央及时扶了他一把,皱眉,低声问:“东阳侯面对千军万马,尚可岿然不动,怎会害怕这些?”
巫王检视完毕,只吩咐将这些尸首全部烧掉,便面如冰霜的拂袖回宫。
一刻之后,内廷总管晏婴因擅离职守、知情不报,被巫王下令当众杖责五十。按内廷规矩,内侍当众受杖,必须去衣,以示羞辱。即使身为内廷总管,也不能例外。
几乎同时,最后一名受伤的影子潜逃回宫,第一次违背规矩,于白日进入西苑,跪于思戾殿前详细禀述了昨夜情况。
出乎影子的意料,思戾殿内,许久没有传出那个温润胜玉的声音。
他斗胆,惑然抬头,正撞上殿门被缓缓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少年,白衣翩翩,眉目如画,手中摸着一根洞箫。
“既然该死,为何要逃回来?”
影子发愣的一瞬间,那管洞箫,已从他喉间穿过。
少年俯身取出青玉箫,拂袖洒出几滴液体,那影子立刻化作了一滩黑水,渗入草木之中,再无痕迹。
默立片刻,他转身回殿,没有丝毫留恋的将满苑晴光隔绝在外。
旭日跃山而出时,九辰便知,已无希望再追到那名影子。事已至此,他索性将幽兰放下,去附近取了些水,喂给她喝。
幽兰半昏半醒间,仰首望着树叶间跳跃的点点金色,满是期待道:“能不能带我去山顶看看日出?”
九辰一愣,冷静道:“你伤势很重,必须尽快就医。我们应该下山。”
幽兰却缓缓舒展双臂,闭目嗅着山间清新气息:“以后,我们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来这里了。我不想留下遗憾。”
九辰不再反驳,沉默的背起她,靠着一双匕首,缓缓攀上最近的顶峰。
红日喷薄而出,如烈烈燃烧的火焰般席卷天地,仿佛无数红衣仙子,在云间曼舞。
断崖边上,九辰和幽兰一站一坐,将背影融化在无边金色之中。
正午时分,风使、戍卫营及东阳侯三拨势力从不同方向同时进入了浮屠岭,搜寻九辰和幽兰的踪迹。
风止云和明染带人最先在半山腰发现了两人。眼见着自家阿姐被一个陌生少年背在肩上,风止云大怒,几个纵身扑过去,便要将幽兰夺下来。
九辰闪身避开,掠出丈远,冷冷警告:“她身上有伤,你轻点。”
风止云愈加气愤,拿剑指着九辰,恶狠狠道:“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碰我阿姐!”
“阿云,不得无礼!”幽兰咳了数声,抬目,虚弱中不失严厉:“把剑收起来。”
明染这才缓缓走上前,向着九辰,皮笑肉不笑的轻施一礼:“明染见过世子殿下。”
九辰放下幽兰,扶着她,一步步走过去,道:“请尽快带她就医。”
明染这才看清,幽兰腹间被简单包扎的伤口,已浸透血迹。他又惊又怒,咬牙问:“公主,是谁干的?”
幽兰无谓一笑:“就算我说出来,大夫也不敢得罪他,何必多此一问?”
那边,风止云却已经怒气腾腾的挟剑刺向九辰后背,口中大骂:“混蛋!你竟敢伤我阿姐!”
九辰微微侧身,连头都懒得回,袖中刺出两只暗箭,夹住剑刃,一压一转,风止云手中的剑立刻被震出好远。
风止云羞愤交加的从树干中拔出剑,还想再战,九辰却早已扬长而去。
风国小世子受此打击,自然极不甘心,大手一挥,便要带着手下人继续去追。
正此时,两只冷箭,堪堪擦着他双脚脚尖,盯入地下。风止云惊恐兼愤然的抬头去找放暗箭的混蛋,对面山道上,一个带着抹额的白袍少年正斜睨着他,抬着下巴道:“再敢找阿辰麻烦,小心爷爷揍你!”
说罢,那少年又特意朝幽兰挥了挥手臂,剑眉之间,意色飞扬:“九幽,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幽兰公主。念你赠马的份儿上,日后,战场相见,我让你三招!”
因季小将军这番喊话,九辰成功和他在山道口碰了面。九辰用最后的力气跟好兄弟打了声招呼,便一头栽倒了下去。
按照季礼吩咐,季剑特意避开耳目,从侧门把九辰带进了府。显然,季礼也没料到,九辰会是如此狼狈模样。东阳侯立刻命管家请了沧冥城最好的大夫,过来替九辰看病。
年过花甲的老大夫查看完九辰伤势,眼珠子瞪的滚圆:“箭伤引得半个肺部都被感染了,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季礼一颗心狠狠一沉,季剑已揪住那大夫衣领,怒道:“你胡说什么?!”
混乱间,九辰被吵醒,道:“侯爷,之前,已有大夫替我开过方子。让这位大夫按方子抓药,不会错的。”
季礼这才松了口气,忙令那大夫记下九辰口述的方子。
入夜,九辰伤势好转许多。季礼瞒着所有人,悄悄将聂辛叫到书房,命他立刻准备马车,护送九辰离开沧冥。
聂辛大吃一惊,满是不解。
季礼叹道:“我只怕,再晚一步,我就护不住他了。”
柔福长公主立在书房外,默默驻足片刻,复悄无声息的离开。
亥时,聂辛潜入兰苑,准备带九辰离开。季礼站在苑外,望着阁内的烛火,满是感慨。这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再见,毕竟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孩子,他们之间,不仅是将军和士兵的关系,更有割舍不断的亲情。
然而,就在此刻,东阳侯府的府门忽然大开,内侍尖细的嗓子穿透着侯府的每一个角落:“王上驾到!”
王驾亲临,自东阳侯府开府以来,还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季礼亦是一惊,他压下诸般困惑,先整理了一下衣袍,便匆匆赶往正厅面见巫王。
彼时,巫王正在喝柔福长公主新砌的露茶,连向来不出佛堂的彭氏,都在季宣和季剑的搀扶下,亲自拜见巫王。
见季礼进来,巫王戏谑笑道:“在自己府中,恺之为何满面急色?”
季礼镇定自若的行完大礼,道:“王上突然驾临,臣不胜惶恐,一时倒着慌了。”
巫王朗然而笑,忙命他起身入座,敲着茶盏道:“孤今日的目的,恺之应该清楚。”
季礼干脆装糊涂,恭敬禀道:“臣今天,也派人去了浮屠岭,可惜,没有找到人。”
“是么?”巫王淡淡一笑,放下茶盏,然后轻轻击掌。
两名戍卫营将士,连踢带斥的将一个人捆了进来,推到季礼面前,正是聂辛。
一名将士禀道:“方才,此人鬼鬼祟祟藏在后门,试图驾着马车逃跑。”
季礼只觉背脊发寒,情知再也瞒不下去。年迈的东阳侯,对着巫王,双膝重重一跪:“都是臣管教无方,才令他屡屡闯下大祸。他年纪尚小,求王上看在臣的份儿上,饶他一命。臣愿承担一切责任。”
厅中诸人,都陷入沉默。季剑按捺不住,想要开口,却被季宣死死拦住。
巫王双目幽沉得发寒,面上却依旧是和煦的笑意:“恺之言重了,若论起管教,也当是孤的责任,与卿何干?”
说罢,他也不看季礼,便淡淡吩咐:“辰儿,进来。”
九辰垂眸走到正厅中央,撩袍在季礼旁边跪落。方才,季礼的一番话,令他震颤。
巫王维持着温和颜色,道:“告诉东阳侯,你该做什么?”
九辰嘴角紧抿,许久,都不发一言。
季礼侧首,悄悄给他递眼色,催促他回话。
九辰依旧抿嘴,双掌,不知何时已经捏成了拳头。
巫王冷眼盯着地上的少年,侧脸发寒:“你是非要逼孤当众动家法,还是要拉整个东阳侯府陪葬?”
九辰身体一颤。
季礼疑是听错,尚不及细思巫王话中深意。他身侧的少年终于缓缓开口,字字掷地有声:“儿臣,应该跟父王回宫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