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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睡得晚,早晨又被吵醒得早,许苡仁闻着枕套上若有似无的味道,很快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他做了一个“清醒”的梦。
梦里的寝室空气不太好闻,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息,像是以前放完小长假又回来时,发现临走忘了倒垃圾的味道。
许苡仁看着李超越一步步走近,然后抬起手,把掌心覆盖在他额头上,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一个“你”字。
他忽然有点心慌。
他能意识到自己在左右这个梦境的走向,但他不知道“李超越”在他的心理暗示下,会不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那很有可能,就是他最想听这个人说的话。
可他如果真的说了,哪怕只是在梦里,许苡仁怕是这后半生再也无法甘心于这副身躯;若他没说……那么,大概这一生,他都听不到了。
两人对视着沉默了几秒,“李超越”终于开了口。
许苡仁听到耳边真切地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用地道的英文说:“dka,病人高热,轻度昏迷。”
许苡仁:“……”
他从梦中醒来,病床周围似乎稀稀拉拉围了一圈人。
“不可能!”这次是真正的李超越的声音,“标记器示数完全正常,不可能!”
“dr.李,标记器现在的各项示数和昨晚最后一次记录时完全一样,这不正常。我想有可能是出现了故障,导致数据停留在了这一界面。”谢里尔有条不紊地分配着工作,“给病人抽血送去化验,埃尔维斯,你把标记器拆下来,拿给dr.李检查。另外,通知所有护理给自己负责的病人进行数据核对。”
李超越急切道:“他早晨还好好的,一点征兆都没有,你确定酮症酸中毒吗?”
“你没有察觉到他呼吸道有酮臭味吗?”谢里尔俯身闻了一下,“现在已经非常明显了。”
李超越:“他早晨……没怎么跟我说话。”
许苡仁:“……”
早晨先是被他揶揄了一番,又被拉去“上刑”,有话可说才奇怪了吧!
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轻轻一喘气从鼻腔到咽喉都疼。
谢里尔察觉到许苡仁似乎有意识了,握了一下他的手:“mr.许?”
“许哥,能听见吗?”李超越顾不得周围人的目光,上前抓住许苡仁的手臂,“你哪不舒服,能说话吗?”
许苡仁动了动手指,也不知道李超越慌里慌张的能不能看见。
床边响起了仪器开机的声音,谢里尔掀起许苡仁的衣服,用探头检查肋下两侧,一边问:“他起床后有没有排尿?”
李超越:“好像……他去卫生间洗漱,我在外面等着,不清楚。”
谢里尔:“考虑dka引起急性肾衰竭,atn一期。给病人建立静脉通道补液,准备检测grf,打电话给dr.艾伦,叫他直接去icu。”
“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了,再查一次。”李超越声音陡然提高,似乎和谢里尔发生了点冲突,最终夺过了仪器探头,“我来看。”
谢里尔沉声说:“dr.李。”
病房中原本各司其职的其他几人手上的动作也一停。
“请不要忘了你的职责,你现在有比做一般检查更重要的事。”谢里尔严肃提醒道,“我理解你难以接受标记器出现问题,但除了你,我们没人能知道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以及其他病人有没有可能也发生同样的危险,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原因,提供数据。要知道,你不只要对某一位病人负责,而是对整个研究基地所有病人负责。”
“是我没有早点留意到,”李超越语无伦次,“……如果不是我让你中断治疗,他不会这样。”
许苡仁感觉自己被气得又快轻度昏迷——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该先干什么?谢里尔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他为什么还不走?该检查器械还是该去看病人,该干嘛赶紧干嘛去啊!
“他的血酮浓度还没检测出来,atn有可能正在恶化,你要和我继续讨论吗?这只会让他身处险境。”谢里尔的男中音震得许苡仁耳朵嗡嗡响,听他们说话也愈发不清楚,“埃尔维斯,dr.李情绪不稳定,请你带他回去。”
“别……我知道了。”李超越将手指握得“咔咔”响,隐忍着低声答道:“埃尔维斯,给我标记器,你留下照顾他吧……谢里尔,这里交给你了。”
“嗯。”谢里尔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冷静地安排着工作,“开门,把病人推到icu。”
病房的门闩和床下的滚轮卡被打开。
车床的减震良好,一路推行得及其平稳,许苡仁的意识又渐渐昏沉了下去。在思维彻底停止之前,他忽然很想握一握那个人的手。
像是宇宙中一颗小小的陨石,在运行中被更大的陨石撞出了轨道奔向地球,进入大气层时摩擦燃尽了本体,消耗了所有的能量,变成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浮浮沉沉,不知身之所处。
当他的思维恢复运行时,世界仍是一片黑暗,更糟糕的是他感受不到自己四肢,甚至感觉不到温度,连是不是还活着都无从判断,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滴滴滴——”的电子声。
能听到声音,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这情景像极了电影中灵魂出窍的场面。
从频率和音量判断,这电子声应该不是来自于icu那些他了如指掌的仪器,不过他一定在哪儿听过,尽管不是太熟悉,可想起来时条件反射地有一点儿抵触情绪……
是细胞计划改造装置的那个治疗舱!
“有……有人吗?”他试着发出声音,音量小且音色沙哑,语调也变得不成样子,犹如多年未启用的老旧机器,在关键时刻不得不咬牙上阵,勉勉强强地完成了任务。喉咙一阵被火燎过的疼痛,但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没有人回应他。他分明听到点击鼠标和敲击键盘的声音间或传来,一定有什么人在操作台。
是谢里尔吗?
他不知道谢里尔究竟多大,也许是上了年纪没听到?
许苡仁深吸一口气,用嗓子所能承受的最大音量问道:“anybodyhere?”
这次终于引起注意得到了回应:“许哥?”
李超越立刻把仪器调整到暂停档位跑了过来:“你醒了?”
“嗯。”马拉松选手跑到终点时看到等待着自己的那个人,一如他这一路坚持下来的信念,许苡仁感觉光是听到这个声音自己状态就好多了,问道,“有水么?”
“有有有,你等着,我拿个吸管。”李超越叮铃桄榔在橱子里找了一圈,“慢点喝啊,别呛着。”
温水入喉,嗓子的疼痛感大大缓解,想来应该是高热引起的上呼吸道脱水,没什么大毛病。
他问:“我现在好了吗?”
李超越:“啊?……你问我啊?这不是得我问你吗?你觉得你好点了吗?”
许苡仁感觉自己一直挺好的:“就是没劲儿,手脚都没感觉。”
“会好的,你烧了半天,肯定有点虚,”李超越说,“等会儿治疗完我给你拿点吃的。”
许苡仁闻言心生警惕:“这屋还有谁?”
李超越:“没谁了,就咱俩。”
“……”许苡仁被烧了一场烧得脑子有点不清醒,想了两遍这句话,才问,“怎么变成你给我做治疗了?谢里尔呢?”
李超越:“他白天做,他给你做完把你推到病房,我又把你推出来了。”
许苡仁:“你……”
“许哥,你别生气,这回我真的有数。这是一个量变累积成质变的过程,他白天给你做一轮,我晚上给你做一轮,就算不能好得快成两倍吧,至少也巩固一下是不是?”李超越自责道,“对不起,如果不是我那天跑到你们治疗室让谢里尔中断治疗,你也不会在标记器反馈的时候正好……”
“别说了。”许苡仁打断他的自我检讨,“我不是好了吗。”
那天在病房里李超越的表现不只是不专业,简直就是失控,事后肯定被上级责骂过了,说不定还要受人背后指摘,处分罚款什么的。他也不是几岁的小孩,需要大人一遍遍提醒,自己心里应该有谱,又何必让他再自我检讨一遍,加深挫败感呢。
“可……如果不是我……”
“行了。”许苡仁大病初愈还要反过来宽慰别人,绞尽脑汁斟酌其词,“就算是我,也会把所有并发症考虑进去才做手术,你做得没错。但是你晚上又把我推出来再做一遍治疗,这个就……”
“我跟你说,我真的不放心他们。”李超越愤愤不平,“他们居然不让我进icu,还不让我进你的治疗室,就差挂个牌子写上‘李与狗不得入内’了,我只能在门口蹲着,就听见谢里尔和埃尔维斯在里面哇啦哇啦地不停聊天,一点都不认真。”
许苡仁愁得恨不得再晕过去。
无关人员不能擅自出入icu也就算了,治疗室都不让他进,这是多么明显的排斥?这家伙还跟聂氏签了20年的合同,想再跳槽也难,以后怎么和别人相处?还不被人挤对到墙缝儿里去?
一想到别人有可能对李超越冷眼相待,他比当事人更不是滋味,却不得不劝慰道:“聊天也是很正常的,别说医生和护理了,其他职业,什么人上班还不聊两句天的?何况,国外的医患关系没有国内那么紧张,可能他们习惯了轻松的工作环境……治疗的时候聊天,说明我是一般病征,没出现什么疑难杂症。”
李超越蔫耷耷地:“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许苡仁把自己都说服了,“否则,你想想,什么情况下大家会都不说话?比如,急诊手术一刀下去开了胸,术野一暴露整个手术室都安静了,集体沉默一分钟,难道我也这样你就放心了?
李超越想了一下那个场面,问:“有这样的吗?”
“有啊。”看李超越情绪不再那么低落,都会提问了,许苡仁放心不少,虚弱而缓慢地继续说道,“然后主任叫一助出去跟家属重新谈话,二助去肝胆科找人台上会诊,三助找血液,巡回护士赶紧电话请副院长来撑场子。”
李超越被他最后一句逗乐了:“真的假的,你是不是逗我呢。”
“真的。所以你……”
许苡仁想说,所以你别对谢里尔有情绪。
可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反倒觉得鼻腔一酸——李超越原本好好的,在这儿工作也不过是偏僻了点封闭了点,但和援疆援藏比起来不知生活条件好了多少倍,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到来,李超越为什么要受这些委屈?
他自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害别人吃了大亏,又怎么能反过来坦然安慰受害人平常心处之?
李超越:“所以,我,什么?”
许苡仁真的说不出口,只好道:“所以我没事,你扶我起来去个厕所。”
李超越掀开被子看了看:“你这不是插着导尿管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