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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登被拖了下去,直面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军帐内的大小官兵。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众人麻木地看着和珅重新坐上官座,开口打破压抑的沉默:“知道我为什么要处置额尔登么?”
“作为将领,他贪生怕死,置国家大义、同僚生死于不顾。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同情他,但你们想过如今被困木邦的明瑞将军,迟迟等不到援兵的绝望么?”见左右的官兵都耷拉着脑袋不吭声,和珅冷声道:“今日明瑞将军被困,额尔登可以见死不救;明日轮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也会这样畏缩不前。列位都将心比心地想一想吧。”
“可......可北路军只有一万兵马,贸然前去营救无异于以卵击石,白白送死啊。”谭三格眉头紧蹙,怆然道:“他们一个火雷轰过来,我们的兵伤亡惨重,这仗叫我们如何打?”
和珅长叹一声:“谭大人,你糊涂啊!此番你们若不去救援,明瑞将军怕是凶多吉少。一旦他有个万一,你们这些北路军的将领,哪个能讨得了好?就算皇上仁厚,饶你们一命,可明瑞将军是什么身份,军机处的傅大人会轻易放过你们?”
见谭三格变了脸色,和珅复又温声劝道:“不去救人是死,放手一搏却还有一线生机。男子汉大丈夫,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其所不是?”
谭三格还未答话,帐中就传来了一句中气十足的:“是。”和珅循声望去,就见一身形伟岸的男子,目光灼灼地望着上座。
“说话者何人?”和珅朗声问道。
“末将海兰察,自请增援明瑞将军,以解木邦之围。”男子声如洪钟,话语间中气十足。
和珅眼前一亮,多拉尔·海兰察,乾隆朝的头等侍卫,赫赫有名的紫光阁功臣,没想到竟在征缅北路军中碰见了。
“北路军只有一万将士,你就不怕缅军的火器?”
“怕?打从我投军那天起,就不知道什么是怕。要拖爷爷我陪葬,也得看那帮缅人有没有这般本事。”
“好,这才是铁骨铮铮的真男儿。即日起海兰察继任北路军统帅,全速奔赴木邦,增援明瑞将军。”
谭三格没想到,和珅三两下就将军中的格局换了个彻底。海兰察天生就是个将才,在他的激励下,原本消极懈怠的北路军很快振作起来,仅用了三日便越过畹町,直奔木邦。
这一日,海兰察收到了明瑞的传书,得知作战经验丰富的明瑞没有坐以待毙。他带领将士牵制着前头的一小股敌人,边打边向畹町方向撤退。不日将到达木邦于畹町之间的一个据点:小孟育。
“小孟育?”和珅埋头去看沙盘。
从海兰察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瞧见他的侧脸。数日以来,和珅吃住都同将士们一起,日夜骑着马往木邦赶,原本就消瘦的身子,如今更是清减。海兰察原以为,这位钦差大人,只有一张利嘴,论起实干来,就像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不曾想那样艰苦的条件,他都能咬牙撑过来,倒和寻常的读书人截然不同。海兰察知道自己是个粗人,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遇事也愿意主动向和珅请教。明瑞的传书,他也第一时间转呈给和珅。
“明瑞将军真是神将,在那样的状况下竟然还能牵制着敌人,有条不紊地撤退,替我们节省了不少功夫。”和珅的目光聚焦在畹町和木邦之间的小孟育,冲海兰察正色道:“北路军配合明瑞将军,一前一后夹击小孟育,反包围这处的缅军。至于追兵,两军汇合后再合力反击。”
待北路军兵临小孟育城下,和珅才亲身体会到,大清与缅邦在军备上的差距。缅邦虽无力造出威远大将军之类的重型大炮,却有能够近制敌人的“万人敌”蓄势待发。任凭城下有千军万马,一旦被“万人敌”的火力所伤,士兵伤口溃烂,难以救治。反观清军,士兵手里握的都是冷兵器,还停留在与人肉搏的阶段,在边境潮湿的气候下,冷兵器的杀伤力大减。
正想着,明瑞的人马已经开始攻城。北路军这头,将士都被神勇的主将带动起来,一个个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仿佛自己是铁浇钢筑,火雷打在身上都察觉不到痛。
清军虽然在武器装备上逊于缅邦,可明瑞的军队上下一心,很快就打开了一个缺口。海兰察抓住时机,与明瑞的人马里应外合,终于攻下了孟育城。
困局得以圆满破解,和珅却高兴不起来。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清军的胜利,是用无数将士的血肉堆起来的。对付一个小小的缅邦,就要牺牲这么多勇猛的将士。
北路军成功解救明瑞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城。吴书来原以为皇帝听到这个消息会龙颜大悦,不曾想弘历神色平静地听完了奏报,久久地伫立在疆域图前。
全盛的帝国,北起额尔古纳河,南临曾母暗沙,西至帕米尔高原,东与日本隔海相望。周边的小国家,从安南到暹罗,都是大清的藩属国,就连缅邦也是连年朝贡不断。
可是在和珅口中,这个雄踞东方的大国,却有着一些细微的弱点,积聚在一起就足以让堂堂大国败在一个蛮夷之邦手上。弘历打心眼里拒绝承认这些弱点,然而和珅的话就像一则魔咒,不断地萦绕在他耳边。
主将地形不熟,士兵水土不服,粮草供应不足,弘历知道,这几条加起来就足以致命。
和珅走后的这些日子,他每日安坐于朝堂之上,却下意识地瞟向上一世,和珅常站的位置。午夜梦回,是那抹熟悉的身影,中了敌人的埋伏,跌倒在血泊之中。当弘历一次次从噩梦中中惊醒,他终于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就算和珅安然地归来,他也快疯魔了。
平准噶尔、定回部、打金川,弘历也曾亲身经历过凶险异常的局面,雄才大略的君主从未临阵退缩过。但这次,弘历不得不承认:他害怕,怕和珅的死讯变成军报中冰冰冷冷的两行字。
“传朕旨意,征缅大军拿下木邦后,即刻与缅邦议和,不得贪功恋战。和谈事宜,全权交予和珅负责。”
圣旨传到边境,由明瑞总领的一万五千人马已经开拔,前往攻克木邦。海兰察不识字,听闻皇上要和谈,一整日都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明瑞却暗自松了口气:作为臣子,他奉命征缅,跟随他的都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一仗有多难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但君命不可违,身为将领未能建功立业,是绝无可能回撤关内的。他不怕死,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去送死,就如同用刀凌迟着这个铁骨汉子的心。
没想到过了旬月,皇帝的一道旨意让一切峰回路转。明瑞不知道是什么让弘历改了主意,和珅却明白,弘历这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七日后,清缅双方的人马在距木邦城三十里的地方进行和谈。缅方的代表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大臣,一见和珅便皱起了眉头:太年轻了。
和珅顶着缅方众人质疑的目光,坐到了谈判的正中位置,明瑞、谭三格等人分坐在两侧。缅方的代表眼珠子转了转,望着和珅笑道:“不知这位大人是......”
和珅笑笑,并不答话。在他左侧的明瑞冷声道:“这位是新任云贵宣抚使,和珅和大人。”
“原来是和大人,失敬失敬。”缅方代表赔笑道。他不认得和珅,却认得治军有方的明瑞将军,连明瑞这样的人物都要坐在和珅的一侧,中间的青年必定不简单。
“说说你们的条件。”和珅并没有寒暄的心情,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们的王说了,大清是上国,别的要求我们不提,只是这战俘一项,希望能够如数释放。”
和珅未置可否,只是浅笑道:“我们大清有句老话叫礼尚往来,放战俘可以,同样的缅方也要全数释放我方战俘。”
缅方代表望着和珅未达眼底的笑意,心下忐忑,连忙应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另外,缅邦既是属国,就要守我大清的规矩,尽一个属国的本分,每岁的进贡要遵照旧有的奉表依时交纳。”
“此次战役,起因在缅兵侵扰我国边境,在云贵地区抢掠百姓的粮食,盗窃百姓的牲畜,更不顾地方官员三番四次的警告,才酿成了大祸。除了每岁规定份例的朝贡物资,缅邦还要赔偿八百万两边境损失费。”
和珅每列一项,缅方代表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半晌迟疑道:“和大人你看......我们不比大清,地大物博,八百万两就是耗尽民力,我们也筹不出来啊。”
和珅不为所动,自顾自地端起茶饮了一口,笑道:“不急,余款可以逐年付清。这八百万两,就当作是你们花银子买的教训,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就不要觊觎不属于你们的羹汤。”
明瑞瞥了和珅一眼,有些惊讶于他的强硬。仿佛在他心中,早就列好了一套条条框框,就等着一个时机,将猎物投进陷阱里。
缅方代表涨红了脸,抬手擦了擦额际的汗,原以为这就是全部,不曾想和珅又抛出一记惊雷:“这茶实在是......难喝至极......在下实在为缅王感到惋惜,终日与劣茶为伍。”
缅方众人心中有气,却都敢怒而不敢言。资历较老的臣子压抑着火气道:“缅甸的茶,自然无法与大清相比。”
和珅挑眉笑道:“我倒是有办法,能让缅邦上至君王,下至平头百姓都喝上好茶。我们云南地区的普洱堪称茶中一绝,若能开辟滇南商道,将产自关内的普洱由思茅运到缅甸的掸邦,缅邦子民便也能饮上好茶了。”
短短一席话将明瑞等人都震住了。清代打从入关,就一直奉行汉人自古以来重农抑商的思想,在和谈上主动提出开辟商道的,和珅绝对是第一人。
明瑞寻思着觉得不妥,在桌底上踢和珅的脚,想要借此提醒他。没想到缅方的代表喜笑颜开,当即应道:“如此甚好,和大人的提议甚妙,待下官禀报给王上,滇南商道的修筑,不日就能动工。”
和珅一面按住了明瑞,示意他稍安勿躁,一面挑眉道:“那就有劳缅邦诸位了,这筑道的银子,恐怕也要贵邦破费了。云南的藩司府也能出一部分银子,不过这几年收成不好,藩司府的库银也有限。”
话音刚落,缅邦的官员还未表态,谭三格、汤聘等人就先变了脸色。和珅说得好听,他们心里却清楚,藩司府哪还有存银啊,每逢战争,朝廷的款项一到就进了他们的腰包。他们仗着天高皇帝远,大发战争财。原想着能够瞒天过海,没想到和珅一到云南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如今还要他们将银子吐出来修路。
“好说,好说。”缅邦众人见和珅拍板,一个个喜上眉梢。就算修路的费用由缅方出,也是一本万利的事,通商贸易赚的银子才是大头。
三日谈判之期一到,和约敲定,明瑞等人立刻启程回京复命,一刻不敢耽误。
临行前,汤聘趁着四下无人,将一个匣子递给和珅。
和珅用手掂了掂,匣子很沉。汤聘脸上堆着笑:“和田玉石是上天给云南的宝贝,经手艺人这么一雕,不仅模样漂亮,而且价值连城,还请和大人在皇上面前替卑职多多美言几句。”
和珅瞥了他一眼,将匣子打开一条缝,里头是一尊慈眉善目的玉佛。
“汤大人有心了。有寻这物件的时间,还不如好好查点修路的银子。”和珅将匣子合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汤聘。
汤聘见他没有推拒,满脸喜色地走了。
直到视线之内没了汤聘的身影,和珅才冷声道:“出来吧,戏都演完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海兰察这才从草堆后头探出身子,眼睛却一直盯着和珅手里的匣子。
“你在这儿做什么?”和珅问道。
“我寻个偏辟的地儿撒尿,和大人又在做什么?”海兰察声音闷闷的,盯着那匣子就像打量仇人一般。
和珅挑眉笑道:“我知道你在寻思什么,我只告诉你一句,太后老佛爷的寿辰就要到了。”说完,不待海兰察反应过来,便径自抱着匣子离去了。
留下海兰察在原地,呆呆地摸着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