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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寂、寂——
是一声声的虫鸣。
滇北素华州城之中,夜正浓,暑气却未消散,衡秋摇着蒲扇,打了个哈欠。
一扇用力,扑翻了新字,两张宣纸并和在一起,衡秋一看,立刻就吓得清醒了,忙道:“公子,我、我……”
陆源摆摆手,道:“不必扇了,下去吧。”
衡秋忙收了蒲扇。
陆源又瞟了眼边上污了的字张,道:“烧了去。”
衡秋大气不敢出,捧了字张恭敬地退出,错身之间,孟介进门。
孟介扫了眼衡秋手上的纸,便赶紧上前躬身道:“公子,京中的消息。”
陆源搁笔,团了团正写的字,扔在一旁,抬眼看孟介,孟介自怀中取出书信奉上。
陆源抖开信纸,一目十行,紧接着,便将信纸收在手中,片刻,他松开手指,指缝中飘落灰白的纸沙。
孟介寂静无声,低头看地。
“哼。”陆源一声轻哼。
凉窗外的夜来香浓郁的香气透过窗纱,袅袅袭来。
街上传来更鼓声,已经二更天了。
陆源指尖轻轻敲击着书案,敲得砚池上隔的蘸满了墨汁的笔都滚落在旁,一张新纸,又污了一点。
良久,他道:“你写一封信,给赵掌柜,令他备一份大礼,以我的名义送去梁王府上。”
孟介应是,欲退下。
陆源又道:“再备一份衣料首饰送去。”
孟介诧异,不禁问道:“要写什么?”
陆源皱眉看着他。
孟介立刻察觉失言,忙躬身道:“小的遵命。”
孟介比平日更小心地退出,才出了门口,却见到一人从廊下走来,这人穿一身竹青绸衣,发上系一条编丝带,手中挥着一把雁尾扇,缓缓踱步而来。
他见孟介,笑着用扇指指门,道:“陆兄还醒着?”
孟介看着透过窗扇明晃晃的烛光,有些无奈他的明知故问,欠身点头道:“是。”
这人便大大咧咧地一推门进去了。
陆源已经听见他在门外的声音了,抬头之时,他便在房中,便道:“叔弘兄不也夜游兴正浓?”
原来此人名为李仲,正是寒山七子之一。
李仲挥挥扇,道:“唉……你是不知,我平生最惧热,在这瘴热湿毒之地,真是坐卧难安。”
陆源道:“我还以为叔弘兄数年间渺无音讯,是因为在此间乐不思归了。”
“哈哈。”李仲笑了数声,才道:“若非归无所归,他乡又岂能作故乡。”
陆源闻言,微声一叹。
李仲便道:“方才我见你那小仆在院中烧字纸,现下你又这么一副吃了黄连的模样,难道堂堂国公世子,都有些我等俗人才有的烦恼事?“
陆源失笑,道:“人活一世,又岂无烦恼事?”
李仲笑道:“你也说人活一世,又怎能整日烦恼。”
陆源看向他,见他一副悠哉散漫的模样,道:“你若无烦忧,又何必在此呢。”
李仲挥扇大笑:“倒是我说风凉话了,只是你那烦忧我解不了,我眼下的烦忧,你却帮得了我。”
陆源看着他,道:“哦?”
李仲道:“日落时分,我收到一封信,送信之人并不知道我在此,还是送到先前我那落脚地,却是那店里堂倌辗转打听送来的,所以现在嘛,那写信之人必定也已经知晓了。”
陆源“嗯”了一声,道:“写信之人是谁?”
李仲摇头笑了两声,说道:“容我买个关子,你还记得我为何离了江南风雅之地,来到这边远蛮城吗?”
陆源点头,道:“范如英荐你作郑昭的军师,你进退两难,才一走了之。”
李仲笑道:“也不算进退两难,郑昭此人,有运,有命,有雄才大略,却也有些狭隘心肠,我不事君,乃是怕死罢了。”
陆源便道:“你倒是看得很透。”
李仲又笑道:“我那师兄虽然一股迂气,却也是正直之人,他因着往日恩怨,才卷入那些是是非非,我倒也不好说些什么。”
陆源又一声轻叹。
李仲看着他笑:“不提闲话,再说那封信嘛,我已经烧了。眼下还有个麻烦,这写信的人,也是要让我去做个军师,哈哈哈,我这模样,道师做得,军师却做不得。我若不应,估摸着还有些后事,所以请你帮个忙,我回江南去呆着还妥当些。”
陆源皱眉,“是贺则?”
李仲点头而笑:“不错。”
陆源起身,看着窗外洒落客栈小院满地的银辉,道:“我可以送你回去,但不是回江南,而是去京城,你答不答应?”
李仲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难道你家国公又做了什么?你连我都要算计上了。”
陆源闭目,道:“他年岁日久,却越发偏执了,人心……岂能这般好谋算的。”
李仲似又想起来热似的,又摇了几下羽扇,道:“若是去京城嘛,倒也不是不可以……”
陆源语气笃定,道:“你必须得去!”
李仲看着他,“嗯?”
陆源便道:“阿、……静安郡主在宫中,郑昭估计还不死心……如今,她该称阳城郡主了。”
李仲唆着牙唆半天,一拍额头,“难道你们还不曾成亲?”
陆源面色一滞,背过身去,道:“她行事决绝,手段狠辣,又从不计后果,此番落在郑昭手中,只怕连死都不会有人给她收尸!”
李仲看他怒意隐隐的模样,不由失笑,道:“也好,郑昭如今估计已经想不起我了,京城嘛,倒也不坏。”
他搓了几下手指,啧了一声,又去看陆源,道:“不过,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陆源面色深沉,缓缓道:“紫金庄并非是人用过即弃的废子,既然进退不得,不如把这一潭水搅得再混一些才好。”
李仲摇头,道:“看在朋友一场,我劝你还是要三思些才好。”
陆源没有回答,依旧看向窗外,昙花晶莹的花瓣已经开始慢慢的收拢,香气也淡薄了许多……
蝉鸣声声,树影款动,阿音支着脑袋看向窗外,不时抿一口清茶。
“郡主,方才的《女书》,老身可要重复一遍?”一名面目不苟的老女官冷冰冰地道。
阿音手指敲敲桌案,全无所动。
女官重复道:“郡主,老身所读,‘女子卑弱,贞淑以德,从父从夫从子,坐行有忌,谦微自省。’可明了?“
阿音放下茶盏,站起身,对着一旁侍立的宫女道:“我累了,要去楼下走走。”
宫女齐齐行礼,恭声道:“请郡主专心习书。”
阿音冷笑一声,挑眉看着女官,道:“这便是你的‘尊卑有别,上下之分’?”
女官语无起伏地道:“上有暇,下必谏之。”
阿音呵呵笑道:“那我倒要听听,你还要谏些什么了?”
女官抬了抬眼皮,眼珠下垂,目无旁骛道:“郡主失德失贞,当自悔自省,习先贤之言,读端方之语。”
“哈哈哈哈!”阿音仰头大笑,似听到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待她笑够了,才捧腹坐下,上上下下打量这女官。
她道:“你姓什么?”
女官目无表情地道:“回禀郡主,老身姓杨。”
阿音泛着笑,看着她道:“杨女官,我见你举止恭谨,神态肃然,谦卑守序,乃是极懂规矩的人,可是何时进宫?”
杨女官微微一愣,看向阿音,却又觉失仪,忙垂下眼眸,道:“老身三十年前进宫。”
阿音轻轻一叹:“三十年前,红颜白首,这三十年间,你想必经历了宫廷中许许多多的事情。”
杨女官沉默,片刻,才道:“是。”
阿音便又道:“当今这位陛下登基立国,已经两年半了吧,两年之前,这里可还是前朝宫闱,龙座之上,杨女官顶礼膜拜之人,可还是姓吕……呵呵呵呵……”阿音呲笑道:“杨女官前朝旧臣,转眼便认新主,又哪里来的贞德呢?”
杨女官瞬间便了神色,她猛地看着阿音,嘴唇隐隐发抖。
“郡主,请慎言,莫作犯上之言。”一旁有名宫女肃声道。
阿音笑得声音尖锐刺耳,看向她:“难道我说得哪里不对?”
这宫女道:“奴等奉命之人,郡主何必为难。”
阿音又一声冷笑,凌身上前,一手伸出,便猛地掐着她的脖颈:“叫陈素衣来见我,若不然……我不介意多杀几个人。”
这宫女并无功夫在身,其余几人亦是手无缚鸡之力,阿音捏着她的脖子,看着她面上渐渐暗红,眼珠充血,才缓缓松手,这宫女便无力地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众宫女惊恐地看着阿音,阿音冷声道:“不如请她换个把戏。”
门外早已有人飞奔去请来素衣,不多时,素衣便被宫女内侍簇拥而来,她看着阿音,道:“若是奴婢们不合心意,本宫便另选伶俐的人来服侍郡主。”
阿音不耐烦地看着她,道:“不必了,你不觉得这真是令人厌恶吗?”
素衣一挥手,侍婢皆退下。
随后,她打量着阿音如困兽般的神色,轻笑道:“郡主,世上有两个字,叫做‘认命’,你命不好,仅此而已。”
阿音冷冷地道:“呵,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又算什么?”
素衣笑道:“我的确算不上什么,只是如今,你也算不上什么了。”
阿音深深得吸了一口气,冷声道:“我要见吴王,去告诉你的皇帝陛下吧,你知道我会做出些什么事来,这是为了你好。”
素衣皱眉看着她,久久不语,最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