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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缣并没有冲向拜天台,始终停在离台面三步远的地方,向台下做了个手势。洪综大奇:难道这位仲弟君子癌发作,在这节骨眼上要把君位让给他?他也做了个手势。戾牛号角再次鸣响镇场,两边士兵接到各自长官的命令,陆续停手。听洪缣贯足真气,一字一句的喊话。
洪缣喊的是:“大哥,你如果真的相信你自己说的,何不上来,与我一起登台!”
原来他喊的是这个!洪综肠子都悔青。早知道,拼尽一切不让洪缣喊话就好了!现在怎么办?他知道自己有瑕疵,没人竞争的话还好,不是致命错误,但如果跟洪缣一起上去,他怎么能竞争得过完人君子的仲弟缣!
平生头一次,洪综希望,天下从来没有什么圣人、没有君系体制,那就好了!洪缣从来没有犯过道德上的错误,那又怎么样?那就可以让洪缣成为一个更合格的君主、带着安城往更繁荣富强的地方去吗?他洪综才有这样的能力!母亲右夫人是这样坚信的,父君洪逸也是这样期许的。
正是因为有能力,才会多犯点错。拜天台上只看错误,一票否决。能力再高也敌不过缺陷。这是不合理的啊!
洪综忍不住想发出诅咒声。
全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大家都听见了洪缣的挑战。这时候不上去,就证明了他的心虚。若继续挑起混战,反正洪缣已经登台了。悟宁和李一鱼联手的战力太强了,他都没指望了。
反正是死。横竖横。拼了!
洪综往台上走。
士兵们让出一条道路。悟宁也收回禅杖。
洪综踏上往登天台走的阶梯。
洪缣默默的等他。那目光像是看一个自己踏上断头台的可怜肉猪。至少洪综觉得他的目光是这么样的。
洪综深深呼出一口气:死就死吧!
至少他在往天台攀登的过程中,看起来还像个英雄。等他从台上被扫下去……就算不死,他都要在坠落的过程中搞死自己。这样一来,别人再怎么看他,就跟他无关了。他也有脸去地下见母亲和弟弟了。
至少他有战斗到最后一刻!
洪缣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向洪综伸出手。洪综更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理,竟然握住了!
兄弟俩在这最后时刻,以平生未有的亲密,手拉手,一起踏上拜天台。
风起,雷作。把两个人都扫下了台。
是把两个人都扫下!
鸦雀无声。大家都傻了。
天晓得!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错误!
礼官忙不迭的翻礼册,找个可能的解释:
一、兄弟俩都没有君系血统……
——开玩笑!如果说有一个是莫名其妙的野种,不可能两个都是!这种机率也太低了!
二、兄弟俩都犯下了绝对不容于君位的大错……
——还是不太可能。大家想,洪综话说得那么满,真的完全是谎话?洪缣一直以来是君子,登台的过程中也表现得这么自信,难道全错了?
三、其实老君没有死,也没有表示传君位的意向!
——对哦!大家都以为洪逸已经死了,可他毕竟死不见尸对吗?也许他真的没有死呢?
正在大家认真评估第二项与第三项可能性时。有一个人出现了。
没人知道那个人是怎么出现的。神出鬼没,他出现在君棺边,怀里搀抱着另一位人。
大家都认出了被搀抱的,正是被以为死了的君主,洪逸。
搀抱他的,穿着符合少君身份的华袍,更显得粉面星眸。那是阿星。
阿星在去画城时,留下了一些隐身符。在大军乱战时,他就凭着这隐身符,神不知鬼不觉,带着洪逸到达拜天台下。看两位弟弟都被扫下去了,他就现身,瞄了一眼空虚可笑的君棺,搀着洪逸,走向场中最好的交椅。
最好的椅子,被三大尹坐着。他们触电似的跳起来,把椅子让出。
阿星将洪逸安置在当中的椅子上,自己坐在下首,用孝顺而期待的目光望着洪逸,建议他可以说话了。
“那不是酒坊的星姑娘吗?”下面一片议论:“她怎么穿男装了?”“哦!听说她有功夫,本来就经常穿男装的——”“是劲服吧?劲服又不等同于男装。”“总之她可能救了君逸,当中有什么问题,非扮男的不可吧?”“她长成这样,扮男的也不像啊!”“唔,不懂了。总之听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什么?隔这么远,洪逸又垂垂死矣、不剩多少中气。他说什么话,场中普通群众是听不见的。幸亏高级官员们都围在旁边。他们可以听得见。只要他们听得见就够了。
沈夔石在场外,紧张的描画。
从归明远家里出来后,他听说大事件发生了,就赶紧奔到这边。
在归明远家里,他宣布:“我有了一个新的画法!”说到这里,他首先向归明远道歉,“我曾经说你的写法太罗唆,而且太低级。我的判断有误,特此向你致歉!”
归明远喉头发出一声委屈的咕噜。天晓得!在他灰暗的日子,加上沈夔石的评价,他曾经多伤心!也曾想完全放弃自己的写法,跟市面上已经受到认可的文学家们学习算了!天可怜见,他根本就学不会其他写法,于是也就这样坚持下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若非如此……他都不敢想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儿。
沈夔石继续慷慨激昂道:“我发现你的写作方式,用画画来打比方吧。人家画一座山,还有山上的树木,是做个全景,虚实相映,透出意境与风骨。而你,是潜到某一株树木最本原的地方,把每一根枝叶都用最朴实、最粗鲁、或者说最生动的方式来表现。你抓住那一株树的命脉,然后再衍生发挥到所有森林树木的共性之处。这一点,很好,非常好!而且生动!给最小的故事,以最尊重它的方式!我呢,想用画来这样表示。”
“画……你的画也很生动了。”归明远实事求是道。
从一开始,沈夔石就是所谓“市井画”,画的是人们最真实的面貌。他还要怎么生动?
沈夔石道:“一张画,再努力,也是静止的。只是一个切面。我努力让这个切面呈现出生命的痕迹,但它不是生命的本原。不是故事本身。我想要做故事本身!”
“那……是插画?”归明远试探着问。
很多小说中,也会有插画。有的称为绣像。其实不是绣的,一般是刻版。只因最早前一些佛像、人像是巧手妇人绣出来。后来到小说上,有一些线描人物像,看起来也很像绣稿,于是也就叫作了绣像。这些绣像,一般用来展现出里面重要人物的形像。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插画,是画出某个故事场面,那更接近于水墨稿了。
这些画,都是为了配合小说而服务,艺术要求也不会很高。很多大画家不屑来画。但插画中也出过一些精品。
沈夔石是想致力于插画事业吗?
归明远想,可以啊!如果沈夔石请求,他可以允许沈夔石为他的小说画插图。不过说实在的,他并不觉得沈夔石画风跟他的文风非常契合。沈夔石的画风是更凝重一些的,像把生命提纯了,滴到纸上。而他的文风呢?虽然也直击生命本原,但更像是把笔尖抿细了,屏息插进去,释放出生命里微妙的风意……
“我要画叙事画!”沈夔石咧嘴笑,递给归明远一叠画稿。
归明远翻了一下。看来沈夔石是给自己找罪受。这种画法,多耗几十、几百倍力气。
譬如说一个人在摆弄织布机吧!一般的画法,就是画个机器,再画个人在面前,可以了!而沈夔石,是从开始动手、到动手过程中,一张张的画下去。把那个人的动作全部呈现出来。
“好吧……”归明远道,“很有趣。”
沈夔石的目光在要求他:还有呢还有呢?多说一点!
“那个……”归明远只好说实话了,“觉得没有必要啊!你难道是在画技术图解吗?”
说起技术图解,坊间也有这种东西,而且需求还算蛮旺盛的。就是一些比较复杂点的技术,画成一张张连续的图,来教人怎么操作。这种面向的客户群往往是高级工匠。画画技术也不需要多高,只要人体动作画对就可以。沈夔石来画这个,有点浪费嘛。
“——还是你终于决定画春宫了!”归明远五雷轰顶。
春宫画也是技术图解嘛!而且读者会很高兴看到某一个动作的详解嘛!艺术要求也会比较高。越是栩栩如生,读者越肯花大银子。
沈夔石这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职业领域了吗?
肯定赚大钱!归明远就是总觉得沈夔石这样的选择有点堕落啊……
“才不是画什么春宫!”沈夔石夺回本子,瞪归明远,“我是要画出生活中一切精彩的动作!把动作的整个过程都尽可能呈现!你没看出这意义有多大?”
归明远既看不出、也想像不出来。他只好说:“好吧。你试试吧!反正现在纸越来越结实、便宜了。你的画法又不太要求渗墨性什么的。用那些便宜大量的新纸,可以尽管多做一些练习和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