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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看到宝刀,第一反应是“嗷”了一声,准备往旁边蹿出去。
她在二楼。旁边就是楼栏杆,蹿出去,摔不死她!她在白龙寨白住了那么多年,可没学过轻功!
宝刀连忙抢步上前拉住她:“你居然想自杀!我爹他们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二娘回身在她脸上摸来摸去:“你不是鬼!”
宝刀脸是温热的、软软的。
确实不是鬼,二娘就放心了,拍拍心口:“我当你拿了假元宝跑出去饿死了,冻死了,回来索命,所以才逃跑。既然不是,我就不用逃了。”
——敢情她是想抓着栏杆外头的树干逃跑,不是跳楼。
茧儿抓着门边,这时候总算敢出声了:“二娘,她有凶器!”
宝刀袖子里揣着个小树枝,就是刚才顶住茧儿的尖东西,不是凶器。她才没打算行凶杀人,但如今已经学会了虚张声势:“不错!你们不给我说老实话,都别想活命!”
二娘瞪茧儿,意思是:你从哪儿把这小煞星引来的?
茧儿满脸委屈:这不都怪二娘自己嘛?要穿好的,要吃好的,嫌前头的夫人们克扣她,故意给她烂旧东西,所以要茧儿出去买。夜路走多终遇鬼!茧儿今儿就在胭脂坊前头撞上了宝刀。
说也奇怪,茧儿今天其实并不想去胭脂坊,但一阵风吹过,茧儿忽然闻到了胭脂香味,很香很香,她不知不觉就走了了胭脂坊边,被蹲守的宝刀抓了个正着。
宝刀现在也狡猾了,不是直接跳出来扑倒按住,而是躲得更深一点,看茧儿往哪儿走,准准的看见了傅家后院。
看见“傅宅”两个字时,宝刀想了一下:
张邑三大纸业巨头,其中最巨的是傅家纸坊。
傅家商号,经营的不只是纸业。
简竹跟桑林张大佬过招,给张大佬送本金去,暗地里跟傅家联络,让傅家收回了帐目,算是跟傅家结了交情。
傅家商号如今的当家人,叫傅琪,很年轻。
宝刀第一个推论是:茧儿给傅琪收去作了丫头?
然后宝刀不急着出面找茧儿质问,先做了番功课,终于得知傅家还有位老太爷,住在大大的院子里,快到耳顺之年,人老心不老,前阵子又收了房小妾。
茧儿进的正是老太爷那边的院子门。宝刀不由得想:莫非二娘就是那个新小妾?
她猜中了!
于是宝刀趁夜摸进门、挟持茧儿、堵住二娘,一气呵成。
现在她只有一句话要问:“白龙寨,到底出了什么事?!”
问出这句话,酸涩的块垒堵在宝刀嗓子眼。她想哭。
她命令自己把眼泪咽回去。要哭,等问清楚、讲明白了再哭。
她才十三岁。她还有好几十年的时间用来慢慢哭。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守墓爷爷用命换来医生救回她的命,不是为了叫她哭的。
她紧盯二娘。
二娘干笑着,试图用什么话支吾过去。但宝刀的目光,终于逼得她假笑干涸,像脱水的花瓣粘在脸上,份外尴尬。
现在这个小姑娘,不是去年秋天傻里巴叽揣个假元宝离开的笨丫头。二娘总算有这个觉悟了。
她必须给宝刀一个答案:白龙寨怎么会空的?
其实,那个时候,二娘早已经厌倦了跟着强盗过日子。忽然那一日,阵前有几个人跑回来,说大当家前线失风,生死未卜,仇家身手莫测,意图不明。白龙寨吵吵嚷嚷,有的说倾寨而出,给大当家报仇,有的说坚闭寨门,以静制动,还有的说逃跑吧!
二娘一琢磨:要逃,早点逃嘛!
趁着那群汉子还没拿定主意、也顾不上她,二娘草草收拾一点细软,带着茧儿就跑了。到了山下,孤身女子日子不好过,傅老太爷看上二娘,二娘也就半推半就,住进了傅老太爷大院子,算有了依靠。
这话如果告诉了宝刀,第一,二娘不顾白龙寨死活,滑头逃跑,给其他男人作妾,摆明了大罪。第二,白龙寨那群人生死还是不明,宝刀要是逼着二娘一起去寻找他们下落,二娘还活不活了!
二娘眼珠子一转。
真奇怪!今天午后,二娘打了个盹,在梦里,竟然有个声音问她,宝刀要是找上门来,怎么办?
在梦里,二娘觉得,宝刀是不可能找上门的。可即使这样,二娘也觉得担心发愁。
于是那个声音建议她,到时候这样回答:白龙寨遇到了劲敌,于是寨主领头,躲到很安全的地方去了。出发前,大家很找了一番宝刀,没找到。寨主也很伤心,可是为了全寨人着想,他只好暂时丢下宝刀,相信宝刀有他的良好遗传,绝不会死,一定会闯出一番事业。至于二娘么,是寨主不忍心带她去躲避隐居,于是放她自由了。
真是动人稳妥,滴水不漏!
二娘太喜欢这个版本了。
二娘也太佩服自己了!她真是绝顶聪明,才会在梦里预见到自己的危机,并给自己传授个好方法。
这好方法,她立刻使用了出来。
宝刀听完之后,啪哒了一会儿眼睛,像一个木偶娃娃被人抽掉了关节里的麻线,猛的一下蹲到地上,哭起来。
二娘和茧儿面面相觑。
这是一场真正的痛哭,所有的担忧和委屈,不管不顾的倾泻出来,如夏天的暴雨,只想要个痛快。
她悲伤了这么久,都已经鼓足勇气接受父亲的死讯。原来,白顶天没有死!他们只是逃走了!
可是白顶天为什么在练神功时,没有告诉她?
一定是当时变故太仓猝,白顶天也来不及考虑周全,没想到她一下子就被官府捉进牢里!搞得他找也找不到她了。都怪她不好!
他还活着,寨里的人都还活着。这就够了,太好了!除了林伯。除了林伯用命来换官府不为难她……
宝刀嚎啕大哭。
她决定只哭这一次。她的一生还有很长很长,绝不能都用来哭泣。眼泪要流,只流这一次。
二娘招呼茧儿,连忙关门关窗,可不方便让别人听见这场痛哭声!
多亏了众夫人都排挤二娘,把她丢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这楼里的声响很难传出去。
就算有人隐隐听见哭声,也会当是二娘受不了冷落,哭天抹泪,想吸引傅老太爷的注意。她们立刻会把傅老太爷引得远远的,必要的话,堵住他耳朵。
傅琪也完全没听见这场痛哭。
傅琪在他的房间里。他房间里仍然亮着灯,灯光是从一盏六角宫灯里透出来。那六幅灯壁,竟是六片淡红的半透明薄薄宝石板,以精工雕镂出山水人物,灯光透出,说不出多么华贵朦胧,照着淡紫帷幔、晶屏瑶琴、象牙榻玉石几。这个不大的房间,陈设之精美,非达官显贵之家不能办!
傅琪本人歪坐在榻边,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一个笑,手里玩着个帐本儿。他自幼被称为附近数邑中、最俊秀聪颖的商家子弟,“如芝兰玉树,落落有大家之风”。慕飞也算玉雪可爱,比起他来还少些气韵,他纵然手里翻弄的是个麻黄帐本,姿势都好看,简直可以入画。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他扬声道。
星姑娘坐在他窗外的屋檐上,轻轻晃着双腿,不说话。
“哦,都怪我!”傅琪自责着,把灯吹灭了。
他知道她只爱出现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