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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出这些句子,能起什么作用,归明远并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有几个人看,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还活着,他在这里,这些话自己从他心里跳了出来,火光灼灼烧着他的心。他就需要写。
总有几个人看见这样的火光。
顺子有点畏葸、有点巴结、有点崇拜地拉着堂哥归明远的手,把他领进门来。他或者是个二愣子,做人既称不上聪明、甚至称不上善良。可他望着归明远时,眼里也有火花在闪。有些人,自己不能发光生热,但心里揣着火种,只要有合适的引火物凑近他们,他们也能烧成一场熊熊的火灾。
归明远被顺子拉进门,只敢朝屋里的人稍微闪了一眼,就摘下半旧的文士帽,搁在胸前,谦卑的低下眼睛:“听说简老板愿意雇我。”
简竹一步迎上来,握住了归明远的手,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一路辛苦!以后的路,我们陪你走。”
归明远的热泪,刹那间洒在简竹手上。
归明远下去休息了,慕飞抢着送他。路上,他已经得到了归明远的同意。他把归明远送到房间后,就打开归明远的行李箱,拿了归明远手中的那部书稿,一声欢呼:现在他可以看下去了!
“谢谢,谢谢!”慕飞向归明远道谢。
“不,谢谢你。”归明远诚心诚意对慕飞说。
因为有慕飞这样热心的读者,归明远的人生才有意义。可他这句道谢,慕飞还并不能理解。
沈夔石饶有兴趣的望着这位新人。
归明远被安排跟沈夔石睡一个房间。这两个人,很快成为了朋友。
他们是同样的人。
都是怀着火光、去点燃别人心中火种的人。
等慕飞回到简竹面前,发现简来方还在,宝刀已经在跟他叽叽喳喳说话了,说的内容好像是——跟简来方商量办这办那?简竹点头,再一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慕飞:“大管家交给你们差遣了。”
慕飞本想欢呼,“呃”了一声,改口:“师父,不必吧!你这里需要管家的。”
“沈夔石、归明远,我这里已经有两个文化人了,可以帮忙理帐。日常事务,几个工头也都已经熟练。”简竹道,“你们不必担心。管家跟你们去,奉你们为小主子。你们有话,尽管吩咐他做,他不会替你们拿主意。”
简来方颔首附和简竹。
宝刀赶紧表态:“就是这样!大管家,谢谢你肯跟我们走。就算我们亏本了,我总之想办法不让你挨饿就是!”
慕飞手痒,又想抽她:“白宝刀,你能不能说一句争气一点的!”
简竹大笑,笑完了神情一肃:“去那里,怎么开张,想好了没有?”
慕飞福至心灵:“与其与人夺宝,不如另辟蹊径。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功德都靠言传。张邑交通便利、客流通旺,不如我们到那里写书发行!”他自以为这话一定博简竹喜欢了,简竹只问宝刀:“你觉得呢?”
“我觉得应该找个来钱快的勾当。”宝刀老老实实回答,“不然本钱一会儿就花完了,红利还没收回来。”
“宝刀,你急功近利,鼠目寸光!”慕飞痛心疾首。
宝刀回嘴:“照你的,先买纸,再买人抄书,还要卖得出去,然后才能回本。准饿死不可。”
慕飞眼瞅着简竹。他认定简竹先后收留沈夔石、归明远,又暗地里收买麻园,是想在文化业上杀出奇兵。陈雍“且再川”被困,迟早举手投降,桑果酒铺屈老板被收服,又添一条财源。届时卖酒充实了启动资金,麻园保证了原材料,陈雍交出造纸技能,沈、归二人提供字与画,岂不是整条链锵啷啷动了起来!
到张邑去,无非投石问路。慕飞想,简竹一定会赞许他的意见。他能盖过宝刀了。
简竹叹息:“慕飞,你很能体察人的意思,但有的时候,求人不如求己。”
慕飞脸一红。
简竹又问:“不理会我想做什么。你自己呢?想做什么?”
宝刀稀奇地发现,慕飞脸越来越红、拳头也越握越紧。他不安地垂下脸,咬了咬嘴唇,轻声回答:“造纸。”
他是慕家纸行的少爷。慕家纸行是桑邑最大的纸商!当小少爷时,他只知走马遛狗、承欢膝下、吃喝玩乐。纸是怎么造出来的?他说不清楚,也没觉得自己需要说清楚。
大难之后,他才发现,他怀念那些湿漉漉的微黄纸张,在硕大的院子里晾干的模样。他怀念阳光在纸上留下的芬芳。他怀念慕华经营一生的基业。
不管慕华是不是他亲生父亲,那满院纸香,已经溶进了他的生命里。
“好,”简竹告诉他,“你可以造纸。”
宝刀一双大眼睛飞快地朝简竹瞟了一眼。
简竹鼓励她:“你说。”
“自己造纸,当然比从外面买纸省成本,可是师父你真的要卖书吗?就卖来石和归堂哥的东西?听说以前一直都没人能帮他们卖出好价钱哎!师父你确定你能做到?”宝刀犯颜直问了。
说到这个,慕飞也犯嘀咕。
沈夔石的人物小画,慕飞也敬佩,归明远的小说,慕飞也喜欢。但慕飞知道,他绝不会用自己的零花钱去买沈夔石的人物画。归明远的小说么,他肯买。但是从慕家大少爷宝座上跌下来之后,他再从牙齿缝里省钱也买不了这套书。而他敢打保票,没有几个父母肯花大价钱给儿女买这种书!
文化生产链拉起来之后,简竹如何能确保它畅销回本呢?
简竹舒心地笑了:“真的长进不小啊!我本来就想给你们这个考题:如何能让它们畅销?提示:从压缩成本,以及培养客户群入手?”
两张小脸上,四根眉毛打结。
“谁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有资格向我要求一件东西,不管什么东西,我无有不依。”简竹轻快道,“不能解决的话也没关系。我对新号的最低要求很简单,随你们怎么赚钱,只要把那小店撑上半年,山乌槛三个字需带在门面上。两个人一个要摸清南来北往客商脉络,另一个去学会造纸。即使张邑的真正好处你们没有发现,只要能做到以上要求,我也算你们过关了,可能得到最基本的奖励。大的方面暂时没头绪的话,先从最低要求着手,这就是我给你们的建议。如何?”
这个容易!慕飞自料跟客商们周旋的本事还有,瞄瞄宝刀,心里已经决定把学造纸的苦手艺活丢给她。而他可以省下时间,好好考虑简竹出的终结难题。
宝刀根本不防他转什么鬼主意,仰头想想,觉得简竹这个提案比硬去开个正经书店容易多了,便笑道:“好!就是这样好。师父给的最基本奖励,当然也是正经礼物,不会拿个馒头就算打发我们咯?”
“自然。”简竹温和拂袖道,“去睡罢!明日正式出发了。”
睡觉、睡觉,人一天里,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床上度过,像宝刀这样年幼嗜睡的,简直可以耗过二分之一。一向来,宝刀觉得这是很开心的事,是件享受,但如今有任务搁在肩上,她倒恨不得自己能少睡点儿,好省下时间多干些正事。
如果第二天早点起床、早点出发,赶在中午到张邑,速速赁下店面,招兵买马,顺利的话也许下午就能备好机器、招到人,晚上就能开工呢?如果第二天晚上还不用睡觉,说不定等到第三天就能产出纸来呢?哇,她只用一天就把造纸流程看完,那之后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儿了!说不定——唉,如果守墓爷爷回来,说不定他们能一起开个香肉馆呢?
想到守墓人,宝刀心里就不好受。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她做了个恶梦。
宝刀很少做恶梦。这一个梦刚开场时,也不见得有多可怕,只不过一片红色,红得很粘稠,颜色不断变化,一秒比一秒浓,你以为它不可能更深的时候,它一定给你新的惊喜。宝刀鼻子被糊住了,根本不能呼吸。在梦里她也依稀知道这是梦,跟自己说,使点力、要使点力——使点力做什么?她不太清楚。这句话好像不是她跟自己说的,而是另一个什么人在喊她,一个很亲的人,语调里透着满满的焦急,恐怖兜上宝刀的心头,她猛然睁开眼睛。一个人影从窗外晃过去。
宝刀果断地抱起被子,冲出去!
“?”简竹回过身。
宝刀张了张嘴:“……师父?你在这里干什么?”
“巡夜。”他简洁地回答,看了看她手里的被子。
“哦,我捉鬼。”宝刀讪笑,“我以为你是鬼。”
“捉鬼用被子?”简竹问。
“当时手边好像只有这个靠得住……”宝刀也觉得自己很丢人。
“回去睡觉吧。”简竹自己已经转身了。
宝刀看看手里的被子,看看她的小黑屋子,果断地小碎步追上简竹。
“干什么?”简竹停住脚步。
“……我怕黑!”宝刀宣布。
其实她不是怕黑,是怕刚才那个梦。
说不出梦里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但就是有浓浓的恐惧,兜上宝刀的心头。她说不出口来,只能讲成是怕黑。仿佛怕黑就比怕梦光彩似的。
“那我给你点灯吧。”简竹说。
宝刀坚决摇头。小小一盏灯又照不透屋里屋外,平白添出许多摇摇晃晃的影子,更吓人。她不要再一个人睡了。反正今夜不行!如果有兼思在……唉,这个人,亏她对他那么好。她需要人时,他就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对这家伙好有什么用呢?宝刀的团子脸向下垮了垮。
简竹摇摇头:“那跟我来吧。”语气里百分之一的无奈。无奈里,又有百分之一的宠溺。淡得似一丝墨水化进了深潭里,夜色里无从分辨。